7.2
这幅人像我画了三天,杨诚也被我在小觉观扣了整整三天。
中间青云观来找过一次人,都被素君她们打发了出去。画耗尽了我许多心力,但画成之后,比着杨诚都感觉差了三分神韵之美,于是惭愧画技,反而不想再看,只让人收起来。
元宵的假很快就过去,各国使节也陆陆续续地离开洛阳,大宣殿内的灯却开始彻夜地亮。
到正月十九,帝以高句丽使臣行止失节、文书有冒犯之语为由将其扣留下来,并要求高句丽王亲来洛阳赔礼致歉。国书发出去没多久,正月二十一,帝正式下诏征集兵马陈于涿郡,并使礼部尚书慕容申督运粮草进入辽东部署①。
慕容申,便是我在汝州春猎上打过一个照面的便宜表舅。从鸿胪寺卿到礼部尚书他他只走了短短两年,除本人的能力之外,亦可见舅舅对慕容家的信任。
其本人在风评亦极佳,四十岁许,三寸美髥,好道玄,精研茶道,有魏晋遗风。但性格上却是极为端肃雅正,他少时在地方任职时,曾下访地县,因察觉县上编民与所见实际不同,彻查之下,发现多有谎报性别,以逃脱苦役的男子。
慕容申当即上报,梁帝闻悉震怒,着各地方严加核对名册,犯事者皆加役流放,但难以禁止——不过没过几年,这男报女逃役的人自己就少了,因为舅舅为加紧工期,下诏让适龄的女人也去服役。
因慕容申忠心又能查细微,所以这次高句丽之征,舅舅将运粮的事情交给了他。
万事俱备,只待开春天气回暖。
而在这段时间里,朝中的几个重臣,更是频频受到舅舅的召见。我心知这次舅舅这次是要御驾亲征了,我父多半是留守洛阳和淮安,唯储君未定,不知谁人监国。
帝九子之中,一二齐显两王争的比较凶,其余的身份、年纪都差了一点。
不过因父亲被梁帝留滞在洛阳,我弟弟赵抚便和几人跑了一趟江都,处理后续事宜。因带来的幕僚人手不够,父亲开始启用了洛阳安国公府的人,虽然算不上重用,但终究是用了。
说来惭愧,我从小跟在父亲身边,也曾眼馋过团云军的实力,于是试着在团云军里安插人。那时我在军中物色到一个很有天赋的少年,于是便将他托付给了我父亲麾下,有“十八英杰”之称的于探香。
因为年纪小、时间多,所以我那时怀着一个天真的念头。想慢慢培养他,然后逐步养成心腹,就像以前一样。利益、理想、知遇之恩,我都可以给他,何愁没有忠心?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我错了,我甚至还没有真正来得及说出口,谢帆云已经忠诚地追随着我的父亲而去。
从此以后,我便知道,和在云丝村里,赵虎他们都服我、敬我、认我当大姐头不一样。在这个更广阔的天下,在这个时代的金字塔尖端,有着更加严密而严格的等级制度和权力分层,我能给予的任何利益、谈及的理想远望都难以动摇这个时代的限制、所有人眼见的现实。
人性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揣测的东西,只为自身的利益,只随自身的意愿。
大家都是聪明人,所以聪明人都知道,县主的身份,是给不了这个时代文臣武将理想中为官作宰、建功立业前途的。
大凡有志气、有本领的人只将我当做一根缘木攀爬的杆子,而难以真正臣服于我之下。而我培养的人在县主和安国公中只会选择前者,因为显然一个县主能给的,比不了安国公,我父亲、六猛将之首、皇帝的心腹重臣。
我给不了他们名正言顺。
在这方面,我甚至比不上赵抚的吸引力,因为即便是血脉之亲,我也无法继承我父亲政治上的任何地位。
而利益和理想,只有建立权威,面对劣于自己的人才有吸引力。
没有人会为了你的理想牺牲,除非让所有人拥有和你一样的理想,又或者给予足够的利益和前途。
我当然可以像前世那样一点一点积累,但那样太慢了。
甚至越接近这个王朝的权力中心,我便越开始怀疑,原来的我是不是太天真……我真的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动摇这个时代吗?我前世遇到赵虎之辈真的可以和我父亲安国公、慕容申这些时代的佼佼者相比吗?甚至我推翻之后,我能用的,好像也只有这个时代的人,相同的人。
政治从来不是个人智慧的比拼,任何制度都与人发生关联,具体的、历史的人①。不是我不对,只是时候没到。所以在到来之前,我愿意做一些微小的改变,融入历史中一朵的浪花里。
……
总之,从谢帆云身上我首次尝到了“背叛”和“失败”的滋味,后来我就入了京。这一个小小的人物早已被我忘记——因为我知道,只要我真正掌握了权力,这些人就会像苍蝇闻到屎一样跑过来,供我驱使。
我只是需要纡回一些。
不过迟到了八年,我还是猝不及防得到了一个“报恩”。
那位谢帆云果然不负我所望,做到了将军,我父十分欣赏他,这次入京,虽然没有当面见到,但能想起他还要托父亲的忙。
安国公说,谢帆云向他求娶我,以报我当年之恩。
“……太后的意思,是想为你在世家中遴选夫婿。河东薛氏的次子薛迎风是个极好的人选。薛家门风清正,长子侑鼎立门户,次子文采风流,今年中了进士,任为书佐。从门第上来看,自是极优的,不过来京之前,谢帆云来找过我。”
我反映的很快,笑着想,原来如此。
不过,或许这才是这个时代最正常的想法,对一个女人的报恩,当然是呵护她余生无风无雨,而最好的方式就是娶了她。
父亲感慨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谢帆云此人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你们少年时既然有这样的情分,也能善始善终”
我又想,因为那时候我想要独立施恩,所以才特意避开了你,没想到人家根本没有把我当做主公的选择,反倒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我以为成的是“士为知己者死”的佳话,却不想是“富家小姐资助穷书生,书生高中之后衣锦还乡上门提亲”,又或者是“县主慧眼识佳婿”……
没有回绝,我只是暧昧道:“父亲容儿好好斟酌一下。”
安公老怀安慰,“终身大事,是要好好考虑。”
……
二月二十七日,定嫡出的二皇子刘裕监国,又为原光禄卿杨服山加武贲郎将之衔北上出使,安抚突厥。等再到帝御驾亲征辽东之时,已经是三月了,临行之前,我受召入了一趟宫。不过不是在大宣殿面君,而是在西苑。
对这次再征高句丽,舅舅显得志在必得。皇帝作元帅亲征,又点“六将十八杰”入麾下,几近三分之一,皆常胜之将。而除此之外,为了补充军队里的新鲜血液,有许多年轻的将士也被打包带了进去。
我原先有过交集的拓跋青原为禁卫的一个扈从武士,最近几年升至禁军头目,长伴舅舅左右,这次直接掌了兵,拱卫王驾。其余几个将军下,亦各带亲信,我父留守,但也举荐了几人,前面提到过的谢帆云就在此列,舅舅皆笑纳了。
总算下来,这趟东征,从各地府兵征调近百万之兵,运送粮食兵械的民夫亦有六十万,声势极为浩大。
其实打高句丽未必用得到这么多人,但想要把仗打得无后顾之忧,就得把各地的府兵全部都带出去。
朝堂上的一人决断,让帝王的专横之心愈强。
我日常揣摩舅舅的言行举止,心想,这也许就是帝王心术。这种心术不止玩在前朝,同样也玩在后宫里,乐此不疲。
譬如此刻。
他左右围着两个美人,一个昭婕妤,另一个年纪看上去还要小一些,应该又是不知道那边新献过来的美人。眉眼有些淡,但肌肤细腻得就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肉眼可见得光滑,皇帝几乎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昭婕妤妙目一转,剥开柑橘,就喂上去:“陛下,吃橘子,这橘子可甜了。”
“好好好。”皇帝于是转身扶着她的手吞咽下去,调笑道:“爱妃心意更甜。”
另一个小美人于是也去剥橘子。
……
候在殿外看着这一幕的时候,我想舅舅究竟是真的想吃橘子,还是喜欢美人,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享受这种把人当鸟雀一样玩弄在掌之中的快乐?
很难有正确的答案,就算把他的心剖开来,也未必能得到真实的答案。又或者,即便心真的开口说话,我也未必相信。
“陛下,云平县主到了。”宫人报上去。
舅舅推开两个爱妃,微微往前坐直了身体,“叫云平进来。”
入殿之后,我目不斜视,行礼,然后叫了一声陛下。
梁帝大概是心情正好,于是调笑道:“云平啊云平,你这规矩还真是一丝不苟啊。”
听出他话中亲昵,我于是微微仰起头,笑唤了一声:“舅舅。”
梁帝爽朗地笑了两声,随即理了理衣襟,身后的小美人探出手,却只被皇帝挥开。梁帝说:“你可知,我为何叫你过来?”
我摇头。
他胡子翘起,“朕要你去办一件事。”
我垂下头,作出恭谨聆听的样子。梁帝先是沉默了一会,大概在思考哪些该告诉我,哪些不该告诉我,最后他说:
“朕征辽东,恐突厥有患,左右受敌。故使杨服山北上,领北蕃军事。分云骁军同行,你既然做过监军,便一同前往吧。杨服山善谋,只武艺差了一点,与你正好互补。”
我表情先是微滞,随即露出一个欣喜的笑,状若被重用的惊喜,“是。”
梁帝笑容微绽,“兹事体大,你到突厥,一切以杨服山之命为主。”他一顿,复道:“需知你永远是我大梁的县主,朕和你表哥也永远是你的血脉之亲。”
我知道他特地点出的是二皇子,他定下的储君,于是低下头,应声:“是。”
事情说完,梁帝便挥了挥手,叫我退下。大概是即将离京出征,他这几日过得比以往都要放肆,要知道到了辽东可再看不到西苑的景色。
我今天入宫较晚,等从舅舅那里出来,外祖母最近睡得越来越早,我盘算了一下时间,于是便没有再去叨扰。只离宫的路上,在如意湖畔,遇到正在喂鱼的淑妃。
夜色已经拉垂下来,宫人打着灯笼照水面,好叫淑妃欣赏鲤鱼跳跃争食之景。
我驻步,对方听到响动,却纹丝不动。
忽的就来了兴趣,我先开口道:“淑妃娘娘倒是好兴致,不知道夜里的鲤鱼和白日里的有什么区别。”
淑妃一把洒下手中的鱼食,仿佛受惊般诶呀一声,“若不是县主说话,我都没注意。”
她笑了一笑,点了点不远处划水玩耍的九皇子,道:“可不是我想来看鲤鱼,而是光儿要来玩水,没想到遇上了县主。”
我远远看了小九一眼,呵呵笑了两声,直接收回目光。
淑妃:“县主入宫,怎么不去看看太后。”
我答:“夜色已深,云平想了想还是不去叨扰外祖母了。”
淑妃呵呵笑了两声,上前几步,一边与我寒暄说着废话,一边走到林下,道路越走越窄,身后跟着的人也越来越少。
至此,终入正题。
淑妃抬手撩起一片将枯未枯的竹叶,“听说县主要随杨服山北上。”
我目光顺着看过去,口中应道:“淑妃也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在这里,什么事都知道。”淑妃凉凉笑了一声,“那县主可要小心了,这一去可别回不来了。”
我笑,“娘娘何故如此说?”
“这突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安义公主一去,这么多年,我也只看她回来了两次。”淑妃伸出两个手指,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脸色没变,但身后软芳却神色一滞,连呼吸也沉了起来。
淑妃道:“县主不想知道,是谁举荐县主去突厥吗?”
我倒也没客气,直接道:“要是娘娘愿意告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淑妃于是手指点了一下唇,做了两个字的口型:“慕、容。”
慕容申,我那一表三千里,但到底血脉同源的表舅。我看过他的实务策,也耳闻过他行事作风,为官论政上并无甚才干和远见。行事也谨小慎微,除了饮茶谈道论玄,其余再无他好,少见官场钻研。
但毕竟慕容申是皇帝的表兄,又承着慕容衡秋留下的政治资本,于是也稳稳升到九卿,但他并不算能臣,甚至有些平庸,唯忠心和小心两点可以称道。内宫朝堂有别,平素我们交集并不算多,只在外祖母宫中寥寥碰到过几次,但见面称呼一声表舅,他也应我一声。
可就是这么一个见面笑嘻嘻、温顺可亲的表叔,话也不说就捅了我一刀,竟在这种时候把我举荐到突厥去。
我隐忍着怒气未发。
淑妃说:“突厥与高句丽关系暧昧,陛下担忧再征高句丽时,突厥南下。杨服山便提出欲仿裴世矩使离间计,以使突厥内乱,以安北方。陛下采纳了他,不过仍有疑虑,毕竟突厥可汗至今为止都无反意,于是让他去了北方后见机行事。”
“本是准备了另一位宗室女同去,同行的还有册封与和亲的文书,以备不时之需。我为后宫之主,本已加盖凤印。不过慕容申昨夜被太后召入宫中,又单独拜访了陛下……我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第二天县主就来了。”
原来如此。
礼尚往来,我也知道淑妃说了这么多想要什么,于是笑了一下,干脆地告诉了她原因:
“前几天,我和外祖母私下说我心慕二表哥久矣。”
那是元宵过后,我入宫后私下和外祖母透露出来的意思,宫里宫外都难有任何破绽,大凡远远望见过我和表哥相处的人,都能说一句“举止亲密”“谈笑甚欢”,而我近侍之婢不会透露丝毫。故我再入宫时,外祖母便彻底信了我的话。
淑妃一怔,转瞬笑开了怀,“看来慕容家对县主并不满意啊。”
我也没有想到,外祖母竟然对这侄子如此亲近,但明明慕容申来得不算勤快。
看来也不太靠谱。
至于慕容家、慕容申,更是大意了。
慕容衡秋当年可以将女儿嫁给先帝,历三朝而善终。老子、儿子、孙子,蛰伏三代人,我不敢想他们会放弃这一辈嫡出的二皇子,但也没有料到,才一日不到,慕容申前脚外祖母那里出来,后脚就直接说动了舅舅。
这位表叔下手还真是稳准狠啊,和平素做礼部尚书时完全不一样。
我微微叹一口气,看来是撞上了,他想要做王莽,当然容不下吕雉。
弱主只有一个,摄政也只有一个。
只这一遭,我的野心彻底暴露,他的狐狸尾巴也没再藏住。
淑妃道:“县主看上去并不忧虑啊,难道真的要跑到突厥去做王后吗?还是去那里替可汗做事呢?”说到最后,这位娘娘掩唇轻笑,略带讥讽,实在笑我机关算尽,却是一场空。
我露出一个圣母般包容一切的笑容,摇了摇头,“舅舅终究还是爱怜我的。”
分了云骁军给我,且圣旨没有明发,如突厥不乱,或杨服山不动,我自可归来。
淑妃看得牙酸,呵笑道:“那我只盼着县主到时候再见到县主,能风霜无催,一如今日风采。”
“那我和娘娘倒不一样了。”我真诚地说道,“希望到时候我回来,娘娘能有个新鲜的样子。”
来往这么久,淑妃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妃位上呆了近十年,九树九钿还有一品妃的礼服都放旧了。
她笑意渐淡,牢牢盯住我,
我遥遥望着底下玩水的小孩,肉嘟嘟的脸上挂满了明媚的笑容,宫人一个个围着他,因为他是后宫之主正一品淑妃之子。
“光儿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说,“我还记得那时候初见,他才那么小,却认得路,领我过去找你。”
“后来我带他去含象殿,对着祖母,他也特别乖,哄着祖母一直笑。出来以后,却偷偷问我,为什么她母妃住的宫那么冷……”
听我说起她儿子,淑妃目中也不由流露出浓浓的爱意和对往事的伤情。这个孩子生下来,陪她经历了最苦的一段时光,甚至最后能起来,也是因为他。
她想给他最好的。
我幽幽叹一口气,“所以云平真希望娘娘以后,都不要住那么冷的宫了。”
看着对方陡然变掉的神色,我心情十分舒畅,凑过去,我咬着淑妃的耳朵轻轻地说:“我对娘娘从来没有恶意。只是二皇子已确定监国,太子之位已定,我自然要为将来谋划,但凡上来的人都不想掉下去……或许娘娘也该多考虑考虑以后的事,这淑妃的位子再上去也只是太妃,舅舅不封,二表哥就更不会封了。”
“您……还是早做打算吧。”
但不幸的是,我好心的提醒没有得到相应回报。
淑妃的打算,就是冷冷看向我。
我只好摊手,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另一厢,九皇子终于注意到母亲离开,他高高扬起头,顺着人群和灯火看到我们这里,眼睛瞬间一亮,拍了拍手就飞奔过来,一群侍从紧赶慢赶追在后面。
“蜂姐……”他停在我面前,因被纠正过不能叫我乳名,但一时又想不起本名,所以挠了挠脑袋,才叫了一声“宝稚姐姐”。
“光儿又长高了。”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冲略带戒备的淑妃娘娘微微一笑,然后欠身告辞离开。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我才听到身后传来柔和的女声:
“光儿玩得开心吗?”
我转头去看,只见那个清冷高傲的妃子低下头,不知道是不是今夜月色太柔和,还是母亲的目光就是这样温暖,有那一瞬间我仿佛从紫微宫回到云丝村,看到母亲对着烛火为我补衣的那双眼。
“开心!”刘光大声答道。
……
五日之后,帝御驾离开洛阳,而我也踏上了北上的路。
二皇子:一样是死为什么要娶你
女主:娶我可以晚死一点
恭喜zz童鞋获得2000晋江币,居然真的有人直接就猜到了!!【有点惊恐
然后不要意思写得太慢了otz,所以写完就先发了,尾巴可能会再有一点修改。
修后面:多加了一点慕容申的描述,这就是他第一次亮相,之前只提到过他的祖父。
再修:加一个九皇子的互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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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鹏海风波(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