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招呼客人,曦华松了口气。她蹲下身,把木盆重新摆好,然后一只只收拾散落的碗筷。有一根筷子恰好卡在远处的石缝间,曦华俯身向前想要去捡,没想到撑在地上的手掌忽然一滑,整个人就这样直直地摔倒在地。
落地的动静有点大,准备进屋的四人纷纷回头。
那微胖少年更是毫不顾忌地看着曦华,双手撑腰,笑道:“哈哈……这么大的人还摔跤!哈哈……”
曦华耷拉下脑袋。
“季林,不得无礼。”青衣公子小声喝止。
微胖少年季林似乎很听那位公子的话。他收起笑容,上前几步打量重新站起的曦华,嫌弃道:“你好脏。”
曦华顺着季林的目光低头。
手上,裙上全是斑斑驳驳水污和泥渍,胸前的发梢上还占着一小块被泡得发皱的饼屑。若是没记错,方才摔倒时是面朝地,此刻自己的脸应该比身上的衣裳还要难看。
“季林。”青衣公子不赞同地看了微胖少年一眼,转而看向曦华,道:“姑娘,可有摔到哪里?”
“没事吧?”老五不知何时听到动静,从后院出来。待看到廊下的三位锦衣公子时,瞬间僵在原地。
曦华僵硬地摇了摇头。
“秋风萧瑟,姑娘还是进屋换身干净衣裳吧,免得着凉。”青衣公子好心提醒。
“我……”曦华低下头,双手抓住腰间的衣带,为难道:“我没有干净衣裳了。”
四下忽然一片寂静。
“姑娘……”老五无奈地喊了她一声。
曦华抬头。
站在廊下的青衣公子正愣愣地看着她,他身后的玄衣公子双手交叠在胸前,嘴角微扬,眼角含笑,只是那笑容中带着几丝似有若无的嘲弄。而旁边的桑葚则很不给面子的直接背过脸,不忍直视。
曦华重新低下头,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她没有撒谎,她是真的只有三套衣裳。一套昨天洗了,还没干。一套才换下来不久,还在盆里泡着。剩下的这最后一套,如今也已经弄脏了。
“屠户季找我说话,我不知道拐角会有马车经过……”
“姑娘,”老五无奈地打断她,道:“昨日洗的衣裳应该干了,你还是先回房换上吧,这里有我和桑葚呢。”
曦华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后院去。
可惜,老五不过是在帮她解围,昨天晒的衣裳并没有干。直到天黑,她也没有换下身上那套脏衣裳。
送走客人之后,桑葚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曦华,原地转了两圈,愣是没想到什么好的开场白。
“你!你……”桑葚终是没“你”出个什么名堂出来,最后气得跺了两下脚,去厨房做饭。
“姑娘,”老五的眉头皱成了一道山川:“人家不过一句客套话,哪有人当真,还用心回答的。即便是回答,也不要说自己没有干净衣裳了呀。”
“哦……”曦华点头。
两日后的上午,吃完早饭后,老五把一小坛晒干的桂花交给曦华,让她做些桂花糕出来,好留着招待客人。
忘记说了,曦华还做得一手好点心。这是她花了十年才学出来的手艺。然而,这也是那只鸟嫌弃她的原因之一。用那只鸟的话说就是,有手艺傍身,还会医术,却依旧填不饱自己的肚子,做人能活成她这样,也是一种本事。
可曦华总觉得,能过上现在这种吃饱穿暖的生活,她已经很满足了。
把做好的糕点放上蒸笼,再添一把柴火,曦华撑着下巴,对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开始发呆。
第一缕桂花香飘出时,厨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推倒的声音。
曦华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出门。桑葚对这个家的一草一木都很上心,若让他发现院子里少了什么,或者坏了什么,定又少不了一顿唠叨。
没想到,刚到厨房门口,就被一个高高大大,不知道是什么的撞了个满怀。后背撞到厨房门框上的那一瞬间,曦华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眼前一片漆黑,耳朵嗡嗡作响,似乎有什么人在喊她,可是怎么听都听不清楚。
缓了好一会,曦华才勉强提了口气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那张一见难忘的面容和那一望既醉的深眸。
是上次那位玄衣公子。不过他今日穿了一身浅色衣裳,看着更加清爽俊逸。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上一次见面时,眼前这位公子还偷偷嘲笑过自己,可曦华对他却一点都讨厌不起来。仿佛他瞧不上自己,是理所应当的。
“你没事吧?”那公子看着她。这一次,他的眼中再无笑意,也无戏谑,倒是多了几分明显的关切。
“我……”曦华晃了晃脑袋,道:“我这是怎么了?”
那公子松了口气,有些无奈道:“季林闻到了糕点的香味,寻了过来,没想到恰好碰到你从厨房出来。”
所以,她是被那个小山一样的少年撞到了?曦华茫然地看向站在一旁,眼睛仍然盯着灶台方向的季林。
“哦。”曦华闭上眼睛歇了一会,然后深吸一口气,双手撑地,慢慢起身。
“季林的力气可不小,你可有伤到哪里?”那公子扶着她站稳之后,还是有些不放心。
曦华轻轻咳了两声,道:“没事的。”
见她坚持,那公子只得松开手,后退一步。
曦华往灶台的方向嗅了嗅,道:“你先院里坐吧,桂花糕应该快好了。”紧接着,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洗手拿糕。
刚出锅的桂花糕,又香又甜又糯。季林端着木碟,一边呼着手,一边迫不及待地咬着糕点。那笨拙的样子,有些可爱,又有些好笑。
见他吃得开心,曦华又从厨房抓了些酸杏干,还有几样果子给他。
“这酸杏干也是你做的吗?”那公子拿起一片杏干,尝了一口道:“前日离开时,你这里的伙计送了一包给我们。季林吃完后,就一直念着这个味道。我也是被他缠得没办法,才特意过来,想要同你再买些。”
这话若是让桑葚听见,铁定会认为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季林爱吃这酸杏干,他根本不会再踏足这间小酒铺。
“那等会你们走的时候,我多装点给他。”曦华看向一旁专心吃糕的季林,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你不怕他吗?”那公子好奇。
“为什么?”曦华不解。
“他……”那公子斟酌了一下,道:“他力气奇大,举止还有些异于常人。”
曦华道:“他就是个孩子嘛。”
那公子盯着曦华看了一眼,随后笑道:“倒是没看出来,你竟是个通透的。”
“你也尝一尝?”曦华又回厨房装了两块糕,一手端着碟子,一手将筷子递到他手边。
“你当真无碍吗?”那公子没有接筷子,只有些担忧得看着曦华。
“啊,我没事的。”曦华把筷子往他面前又递了递。
那公子又看了她一眼,随后才接过筷子,夹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之后,他便闭上眼睛,细细地嚼着,品着……
等季林已经吃完第二块时,他才慢慢睁开眼睛,道:“姑娘是高辛人?”
曦华摇头。
“哦,”那公子似乎有些遗憾:“姑娘这糕点的味道,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什么人?”曦华疑惑地看着他。
“我的母,母亲。她做的糕点,也是这个味道。”那公子说完之后,将剩下的桂花糕慢慢吃完。
“你是高辛人?”曦华问。
“是啊。我叫俊,高辛俊。”那公子轻声道:“不过,你还是叫我姬俊吧。”
哐当!曦华手中的碟子,连同碟子里的两块桂花糕一起摔落在地。
“你怎么了?”姬俊惊讶地看着她。
“我,我……”曦华死死地盯着他。
“是哪里不适吗?”姬俊眉头微皱。
不是!曦华赶紧摇头。
姬俊又打量了她两眼,随后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难不成,是因为我的身份?”
他这一句,虽是带着笑说出来的,语气却很清冷。
“我……”曦华张了张嘴。
“算了。”姬俊收起笑容,放下筷子,微微低着头,神情莫测。
“我……”曦华忽然道:“我叫曦华。”
姬俊抬头,诧异地看着她。
“我叫曦华。”曦华躲过他的目光,低下头,双手死死地抓住衣角,认真重复。
“嗯,曦华姑娘。”姬俊正色道。
见他如此郑重,曦华不由得红了脸。
“嗯,嗯……那个,上午不宜饮酒,我给你做碗……做碗甜酒酿吧。”
“甜酒酿?”姬俊想了想,笑道:“那便有劳了。”
厨房有现成的材料,不大一会,两碗热腾腾的甜酒酿就出锅了。撒上干桂花,更是香气扑鼻。
一碗自然要给季林,曦华将另一碗摆到姬俊面前。
姬俊拿起木勺搅了两下,随后舀起一勺,尝了尝:“这是木洋花的味道?”
曦华点头。
“你真的不是高辛人?”姬俊放下木勺,收起笑容,盯着曦华,问:“木洋树只生长在高辛,只有高辛人才会用它来做甜汤,而轩辕人则更喜欢甘禾的味道。你若不是高辛人,厨房为何会备有木洋花?”
姬俊忽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甚至有些严肃的样子,让曦华心头一紧。她下意识地把头埋到最低,根本不敢看姬俊,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没想到,才过去一百多年,大荒就已经没有高辛人了。”
“我……我在穷桑住过几年。隔……隔壁虞娘教我做糕……我,我……”
曦华说不下去了。
等了许久,才听到姬俊轻声说了句:“高辛已经被灭了。”
又等了一会,曦华悄悄抬头。只见姬俊已经拿起木勺,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甜酒酿。他的动作轻柔舒缓,让曦华想起了天边随风变幻的流云。
然而,平静总是短暂的。几息之后,不远处忽然传来桑葚的怒吼。
“哎呀,这是谁干的?啊?谁干的?!”
曦华转头。
院门旁,桑葚引以为傲的,精心扎了半个月的篱笆墙,已经倒了大半。篱笆上的蓝色喇叭花,也被扯得七零八落,有两朵上头还有个大大的脚印。
“姑娘,你在家吗?是家里遭贼了吗?”老五落后桑葚半步,出现在院子拐角。待看清院中之人后,微微一愣。
姬俊放下木勺,起身道:“是我们弄坏的。改日我会请工匠过来修缮。”
“这……这倒也不必。”桑葚没想到姬俊会在,一时有些来不及反应。
“应该的。”姬俊拉起旁边的季林,朝曦华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了。酸杏干改日再来取。”
姬俊说话算数。午后便有两个工匠带着一大捆上好的翠竹,将季林弄坏的篱笆墙修好。那手艺,比桑葚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扎好篱笆之后,还有一位修木灵术法的高手重新种了一株蓝色喇叭花。
只是,说好的要来取酸杏干,曦华连等了好几日,都未等到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