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澄义正词严:“你想都不要想。”
元澈无论如何百般恳求,方子澄都是那句话——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作为元澈在长安的唯一依仗,方子澄几乎是可以做到独断专行。他不同意,元澈根本无计可施。
肖峄阳不过是一介琴师,这些年也没什么积蓄。虽然他说要想办法,可元澈知道,肖峄阳也只能望洋兴叹。
万般无奈下,元澈去找了龙武军钟长史。他不记得那人的全名,守门军官就不让他见人。幸亏钟长史恰好出来,被元澈碰了个正着。
钟长史为人也大方,却有个条件:“你若能叫出我的姓名,我便直接把银子给你。”、
元澈支吾了半响,问他:“若我说不出来,你就借我如何?”
“你可真是伤人。”钟长史说,“若你说不出来,我便只能给一人的盘缠。”
元澈沉默了,他望着钟长史,知道了他的私心:“你不过是想着三郎走了,你便可以趁虚而入了。”
钟长史也不否认,他说:“你好好想想,明日再来找我。”
钟长史要走,元澈忙说:“等等,不必等到明日,现在就可以给我。”
钟长史说:“你可要想好了。”
元澈点头:“我不用多想,你给我就是。”
钟长史笑了,让人取了银子来。他把银子放在元澈手上,元澈要拿,他忽又拿了回来,提醒道:“这可是正正好好一个人的份,多一条狗都不够,你不要想着两人同用,行不通的。”
元澈拿过银子,说:“我自有数。”
他道了谢,转身就走。钟长史在他身后喊了声:“下次来喊我姓名就是,不要忘了,我叫钟……”
后面他说了什么,元澈听不见了。他终究是没能知道钟长史的全名。
元澈找到了肖峄阳,把银子交给了他,嘱咐他路上小心。肖峄阳怔然地问他:“你呢?”
“我一月也有一两银子。”元澈说,“三年五载也能够了。三年五载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肖峄阳这会竟是迟疑了,孝道与爱人,他得有个抉择。
元澈笑了,把那张重新粘起来的琴交给肖峄阳:“你放心走便是。我知道你如今……这般,长安你待着也是徒增伤心。你母亲一人不容易,好生尽孝,我会尽快去找你。最好……最好是你回来找我。”
肖峄阳想到母亲,动摇的心又慢慢平静了下来。母亲没几年了,元澈或许……还能再等等。他带着愧疚,将一块从庙里求来的长命锁戴在了元澈脖子上。
元澈笑话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戴这个干嘛?”
“你且戴着,不能摘了。我请大师给你开过光,上面刻着你的名字。”肖峄阳正色说,“你定要平安等我回来。”
元澈笑着拍了肖峄阳胸口一下,嗔他杞人忧天,他道:“该平平安安回来见我的是你。”
人生,注定要有很多的选择。若是知道结果,肖峄阳定不会再做今日同样的抉择。可结局终究还是不可预料的。他还是孤身一人上了蜀道,前往了千里之外的蜀地。
元澈目送着肖峄阳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背影。
他十分幽怨地看了一眼方子澄,方子澄义正词严:“我若答应了让你去蜀地,我二姑怕是会诈尸起来把我掐死。”
元澈一言不发,神情哀伤。方子澄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的脸蛋,宽慰道:“若是情深,总会见到的。该回去吃午饭了,走吧。”
时间很快,犹如白驹过隙。肖峄阳见了盲母,两人相拥而泣,各诉相思。岁月是很残酷的执法者,盲母已佝偻得不成人形,再没了当初的风华绝代。肖峄阳一时间五味陈杂,伤心不已。
肖峄阳尽心照顾母亲,却不能不思念元澈。
盲母喝着儿子沏的热茶,问他:“邕儿,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肖峄阳笑着否认:“母亲多虑了。”
“我是你的母亲,你瞒不过我。”盲母问,“可是你……奏琴之事?”
肖峄阳悲伤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摇头说:“是,也不是。”
“那便是心上人的事了。”盲母一阵见血。肖峄阳笑了两声,不作答。
盲母笑着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肖峄阳想着元澈的模样,忍俊不禁:“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却又让人心疼得紧的小家伙。”
盲母点头:“想必你是很喜欢她了。”
肖峄阳说:“他很好,我很喜欢。”
三年五载,终是太久了,肖峄阳真的有些后悔了。
春去秋来,不过两年,肖峄阳对元澈已思之如疾。这几日,长安传来消息:安禄山造反了,长安沦陷了。
肖峄阳担心元澈之余,总觉得心中慌乱,似有什么大事发生。其盲母顽疾难愈,终是在这年冬日撒手人寰。肖峄阳伤心悲痛,却也要四处奔走,打点后事。
这日,他正要去东街买白事诸物,路过安昌河渡口,见人头攒动、议论纷纷。一般时,热闹他定不会去凑的,只是这日他总是心神不宁,乃至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处都不知道。
地上躺着个被泡得浮肿的尸体,恶臭难闻,死了多日被冲刷至此,已看不清容貌年纪。一老翁捂着口鼻上前翻看,从那尸体的领子中掏出了把长命锁。肖峄阳看着眼熟,险些被吓得瘫软在地。他抢上前去,不顾恶臭翻看那长命锁。他祈祷着诸天神佛,千万千万不要出现那人的名字。可不虔诚的信徒从来不会受到神的眷顾,“元澈”二字深深地刻在那长命锁上,已蓄满了污秽。
肖峄阳不顾腐臭扑在元澈身上,声嘶力竭地无意义叫喊着。
这究竟是长命锁还是索命锁,果真是笑话。
肖峄阳四周声音吵杂,大多在指点谈论。肖峄阳只觉得他们吵闹,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叱责了。
元澈他今年才十八岁啊!为什么,十八岁的年纪,命竟薄如蝉翼,这般轻易的就没了。
明明已经说好了……
说好了,平平安安地等着我回去呢?
说好了,三年五载呢?
说好了,我是你的三郎啊。
一场丧事,竟然葬了两个人。
肖峄阳的人生和其精简——奏琴、盲母还有元澈。这些,全没了。
可为什么?可为什么他肖峄阳想要的,从来都只是在他的生命里来去匆匆?
肖峄阳跪在灵堂前,看着那两具棺椁,生无可恋。来人告诉他:那小公子一路从长安来,多半是路上遇见了劫匪——他们在元澈身上发现了数道刀痕。小公子为了逃命,跳入河中,岂料遇上了湍流,命丧黄泉。最后他顺流而下,飘了大半个月,到了安昌河渡口。
其实也不排除他路上遇见叛军的可能。毕竟这年头乱,长安都被攻陷了,皇帝都携着亲近跑了,自身难保。他们这些老百姓,根本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肖峄阳不知怎得就想起了那日中元节,他们猜的灯谜。
元澈的是:汉中风光——没。没有的没,也做淹没的没。
那先生还说不算命?肖峄阳自嘲地笑了两声。
他的那幅灯谜是:怨尔无心结同心——鸳。鸳鸯的鸳。
鸳鸯忠贞,他岂能一人独活?
肖峄阳葬好了盲母与元澈。他买了一坛最烈的酒,在他们坟前高歌,用他那残缺的手指,抚着碎裂的破琴,祭祀二人。
待一曲终了,他对准元澈的墓碑一头撞去。只听见一声闷响,惊起一群老鸦。肖峄阳血溅当场,命丧黄泉。
一场葬礼,终究是祭了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