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若幽只觉自己糊里糊涂便进了武昭侯府, 虽有些如梦似幻的,可她到底沉得住气,很快便打量起侯府来, 府内的矜贵阔达比她想象之中更甚, 可一路往内走,却是空荡荡不见几分人息,而花圃楼台看着皆是簇新,虽一看便知有人精心打理, 却实在少了烟火气。jiuzuowen
霍危楼走在前, 一边走一边侧眸打量着薄若幽,见她有些好奇的张望着, 倒是比平常那一脸沉静稳重的样子娇妍了几分, 然而很快, 他发觉薄若幽眉头微蹙, 甚至还轻轻叹气, 他不由得剑眉微扬, “本侯这府邸何处令你不满了?”
薄若幽猛地回神, 她哪里敢不满, 忙扯出一丝笑来,“民女不敢,民女只是想着侯爷必定少在府里住着,因此眼下府内还是簇新模样。”
见霍危楼眉头还拧着,薄若幽口风不由一变,“民女是觉侯爷多为国事烦忧, 常在外奔忙,极少归家,更洁身自好不比旁人奢靡享乐,因此才是如此,民女对侯爷颇为感佩。”
霍危楼啼笑皆非,“你这阿谀奉承倒是学的快。”
薄若幽平日里瞧着温柔沉稳,可她也不过十七岁,又受义父义母宠爱长大,好听的话如何不会说?只是从前与霍危楼尊卑分明,亦不熟识,这才拘谨守礼罢了,如今熟络几分,她言辞自然也活泛许多。
薄若幽被他打趣的敛了敛眸,“民女不敢。”
霍危楼收回视线亦扫了这园子一圈,侯府五年之前赐下之时重新翻修过,此后除了必要仆从,并无多余之人,他带着亲随一年之中只有半数时间在府内,而匠人各个不敢轻慢,因此这府邸便处处规整,倒不像常住人。
薄若幽便是不说,他自己也觉此处少了些生气。
一路沿着廊道往内,走了半晌都还未到主院,薄若幽脚步便放慢了些,目光往前看去,想看看府内深处有什么,霍危楼又瞧见她如此,似笑非笑道:“你到此时才觉害怕,是为时已晚了。”
薄若幽无奈望向霍危楼,“侯爷不必吓民女,民女只是头次入侯府,有些忐忑罢了,便是去其他人府上,也会觉紧张的。”
霍危楼剑眉顿时一簇,“其他人府上?去其他人府上,你也敢这般夜里一个人去?”
这话带着几分警告似得,薄若幽忙道:“自然不是,若是其他人,民女只怕连马车都不敢上。”
适才离开义庄之时天色已经暗了,何况还没有郑良跟着,她一个小姑娘如何敢随便上别人的马车?
薄若幽此言颇为诚恳,立时令霍危楼心境大好,于是便问:“哦?本侯的马车你为何敢上了?”
他下颌微扬,只等薄若幽再多奉承几言,然而薄若幽道:“民女知晓侯爷不近女色,何况侯爷地位尊贵,又能对民女一小女子有何图谋不成?”
霍危楼“嘶”的一声,侧眸过来颇有些无可奈何,“……不愧是你。”
薄若幽只觉此言并非夸赞,还要接话,却听到一声“幽幽”猛地响起,她忙朝前面看去,一眼看到了福公公满是喜色的站在主院门口,见当真是她,福公公疾步朝她这里走来。
“当真是幽幽,我还当自己眼花了!”
薄若幽亦立刻绽出明快的笑意,福了福身,“公公——”
福公公是怎么也没想到霍危楼竟然把人带到了府上来,他赞赏的看了霍危楼一眼,亲和的和薄若幽说话,“我□□着你呢,路上日日见你,如今隔了几日,可当真是度日如年,没想到侯爷竟将你接来了。”
薄若幽笑道:“今日去衙门应卯,又去义庄验尸,谁知道耽误了几日,竟让孙大人着急的去找了侯爷,后来侯爷便来了义庄,侯爷说公公念着我,便带我过来了。”
福公公眉头高高一扬,转身揶揄的笑了霍危楼一声,再回头时,又是一副亲善模样,“是是是,正是我日日念叨你,你这几日可好?家里可安顿好了?”
薄若幽细细答话,霍危楼走在前虽是不语,却也听了一耳朵,方知薄若幽这几日帮着家仆添置物件,为程蕴之置办新衣,打理院子花圃,做了许多零碎之事,言辞间看得出是个十分孝顺懂事,又颇能打理家宅的,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这精致却颇无生气的侯府。
进了正堂,福公公兴致极高,薄若幽在他跟前亦十分放得开,二人相谈甚欢,竟令他无插言的余地,幸而福公公是个极有眼色的,笑着道:“你既来了,侯爷和我都未曾用膳,便在此留下用晚膳吧,我在府里,大小事都得管着,连厨房也得盯着,你在此稍后,我去厨房看看。”
薄若幽此时才反应过来,她竟是以客人的身份来侯府的?
还未来得及客气两句,福公公已快步走了,薄若幽微愣了愣,转身之时便见霍危楼一边解腰带一边往书房去,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一转头,却见两个侍卫一脸惊诧的望着她,那眼神仿佛她是个怪物,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见她色变,那两个侍卫也回了神,忙十分识趣的站直了身子,可眼风,却还是禁不住的往她这边扫,薄若幽上下看了看自己,几乎以为自己身上沾了什么。
“你在外面杵着做什么?”霍危楼忽然出声。
薄若幽神色微变,连忙往书房去,“侯爷有何吩咐?”
这一刹仿佛回到了船上,那时但凡霍危楼叫她,便定是有吩咐才叫,霍危楼除了腰带,锦袍松了几分,听到此言回头看她,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
别的女子进他侯府所想之事她是半点不会想!
霍危楼落座在榻前,蹙眉指了指不远处的敞椅,薄若幽见状却以为他在指敞椅旁案几上的茶壶,走上前去,将茶壶拿起,转身为他倒茶。
霍危楼:“……”
见薄若幽那毫无所觉的模样,霍危楼忍不住问:“难道本侯只有在支使你的时候才叫你?”
薄若幽倒了一杯茶递过来,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的,闻言先是面露一阵茫然,似乎霍危楼这话简直是白问,而后才点了点头。
霍危楼回想片刻,很快无言以对,因为……还真是。
他端起茶盏,却也不喝,只以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薄若幽,好像非要在她身上找个洞出来似的,她一时有些莫名,恨不得福公公快点回来救救她,“侯爷……您若有话,可以直言。”
他敢直言,她敢听吗?
霍危楼放下茶盏,好声好气道:“现如今,你并非替本侯办差之人,本侯带你回来,也非是要支使你的,你不必如此紧张。”
薄若幽扯了扯唇角,一时又有些无措。
霍危楼身份尊贵,无论是在安庆侯府遇见,还是后来同去洛州,在她想来,她与他身份天差地别,公差办完了,自然是各走各的路,往后极少交集的,因此在京畿渡口分开之时,她心底并未很是不舍,因一开始便没觉得是往后常见之人。
却是没想到福公公惦念她,霍危楼如今看起来对她也宽容许多,到底这一月相处还有几分情面在,只不过这才几日又见着了,她却不知如何与霍危楼相处,“这个……一时未有吩咐,民女颇不习惯,倒不如再为侯爷做点什么。”
霍危楼简直要被她气笑了,他一时十分好奇她如何跟着程蕴之夫妻长大的,且她年岁十七,在女子之中不算小了,莫非从未考虑过婚事?但凡考虑过婚事的,就算是女儿家,也多会观察身边适龄男子择优而嫁吧。
霍危楼本以为自己是世上最清心寡欲之人,却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比他还无欲无求,“你能为本侯做点什么?”
薄若幽眼珠儿微转,无奈道:“民女也只有仵作一道做的好些。”
霍危楼冷笑一下,不不不,你气人也十分厉害。
“如今还未有能让本侯亲自监管之命案,暂用不着你,京兆府的寻常案子本侯亦不会去管,你且在孙钊手下办差吧。”说着话,霍危楼到底忍不住道:“你只打算这般为仵作,当真不想想自己往后如何?”
这世道女子比男子艰难,薄若幽看起来不似呆傻蠢笨之人,竟全然不为自己以后着想?
薄若幽眨了眨眼,“民女想什么?侯爷只说民女未想自己婚事?”她一时只觉古怪,莫名的看了霍危楼一瞬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什么。
霍危楼蹙眉,“你说什么?”
薄若幽唇角微抿,声音大了那么一丝丝,“民女说……侯爷忽而对民女这般关怀,不知道的还以为侯爷看中了民女,想让——”
霍危楼听到此言只觉心头一紧,接着便听薄若幽道:“想让民女在侯爷跟前当差。”
霍危楼何等心肠,竟也被她这一言一语弄得心底起伏不定,他望着薄若幽,薄若幽也狐疑的望着他,片刻之后,霍危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真有你的。本侯若有令,难道你还不从?还需对你行怀柔之策?”
薄若幽忙道:“民女自然遵从,不过适才侯爷所问,民女的确还未如何想过。”
霍危楼正想令她现在便想,福公公却在此时回来了,“幽幽什么还未想过?”
薄若幽见福公公回来,当先松了口气,而后才道:“侯爷说民女一直做仵作,似乎并未想过以后……民女的确未曾想过。”
福公公一听便知霍危楼的意思,他看着霍危楼的眼神有些打趣,口中却道:“那幽幽为何不想想?”
薄若幽笑了下,“义父倒是偶尔说过一两句,想来他替我打算着。”
程蕴之替她打算?那岂非是打算着当年定下的婚事?
福公公别有深意的看了霍危楼一眼,果然见他面色微沉,然而此话还不能说透,福公公想了想道:“不急不急,幽幽年岁还小呢,既是喜欢做仵作,便先做着便好。”
此言说的令福公公自觉亏心,便忙道,“晚膳备好了,侯爷用膳吧,用膳,先用膳——”
霍危楼起身,一言不发走向偏厅,薄若幽迟疑着,在楼船上时同桌用膳便也罢了,如今到了侯府,她难道当真成了武昭侯的座上客?
她只觉出几分不真实之感,到了偏厅,福公公果然令她坐在次位之上,他亦陪坐在旁,这令她放松了几分,膳食颇为精致,却也并不豪奢铺张,薄若幽动了筷子,奈何霍危楼一言不发,令她这顿饭用的有些食不知味。
福公公看着霍危楼,再看看薄若幽,亦未如何言语,等晚膳用完,薄若幽见天色实在不早,便同霍危楼告辞,“多谢侯爷令民女入府,此刻天色已晚,再不回去,义父要担心了。”
霍危楼这会儿看见她便有些烦躁,于是摆摆手是丝毫不留恋,又吩咐福公公,“你去安排,令几个绣衣使送她回去。”
福公公连声应了,陪着薄若幽朝外走,刚走到门口,又见那两个神色诡异的侍卫。
薄若幽忍不住道:“公公,为何那两人看我神色颇为古怪?”
福公公眼珠儿一转,趁势道:“事情是这般,侯爷刚回来那日,长公主府送来几个婢女,其中一人胆大包天,竟然私自跑去了内室,妄图勾引侯爷——”
薄若幽听的一惊,“什么?还有人这样大胆?”
福公公一脸叹然,“是啊,谁能想到呢?”
“那后来呢?”薄若幽眼底颇多急迫,眼瞳更是亮晶晶的。
福公公一见她此般神色简直哭笑不得,“你……你怎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你便不觉得……不觉得……”
福公公不知如何形容,却当真未在薄若幽面上看到任何不高兴的神色,而薄若幽闻言只道,“民女不觉得奇怪啊,侯爷位高权重,婢女有此心在侯门之家应当算寻常吧?只是侯爷名声在外,此人却能冒险而为,令民女有些诧异,公公还没说呢,后来呢?”
福公公也觉得有些几分头疼,“后来……侯爷差点没要了那婢女性命。”
薄若幽瞬间想到了那夜霍危楼凶狠模样,她情不自禁摸了摸颈侧,“那……人无碍吧?”
福公公摇头,“无碍的,那婢子也实在是太过大胆了,当时侯爷已令人送她们出去了,结果她自己跑回来,也实在是咎由自取,侯爷从不让女子近身侍候的,她犯了侯爷忌讳,侯爷已算手下留情了。”
薄若幽听到此处才有些狐疑,从不让女子近身时候?
见薄若幽似乎回过味儿来,福公公便道:“侯爷也就待幽幽你亲和几分。”
薄若幽想着与霍危楼相处,似乎霍危楼皱眉的时辰也有许多,不过今日霍危楼去义庄看她,又令她入府,到底还是待她颇为不同,于是薄若幽道:“其实她们走错了门路。”
福公公诧异道:“此话何解?”
薄若幽看着福公公,“公公没发现,侯爷是在看出民女验尸之术不错之后,才待民女和善几分的吗?想那日初见之时,侯爷令民女跪在雪地之中不管不顾,若非后来让民女试试验尸,民女只怕也要跪去半条性命,而民女当时,也不过是犯了女子涉入公差的忌讳罢了。因此要令侯爷不忌讳,便先得会些什么令侯爷刮目相看才好。”
福公公一时哑口无言,薄若幽不愧是验尸推案的好手,这丝丝入扣条理分明,连当初之事都记得十分清楚,饶是他能言善辩,也不知该如何点拨她,且对着薄若幽,福公公亦不愿将话说的太明白,若万一将人吓走了只怕更遭。
“这个……你说的也不错……”福公公附和了两句,实在寻不出错漏,又一想,难道真的像薄若幽说的,霍危楼只是未见过薄若幽这般有一技之长又能为他所用的女子,所以才贪图新鲜动了念头?
福公公吓了自己一跳,此时到了侯府门口,绣衣使和马车早已备好,薄若幽便与他辞别,好一番叮嘱之后,福公公看着马车带着薄若幽没入了夜色之中。
回过神之后,福公公快步回了主院,进了书房,果然看霍危楼坐在了书案之后,只是桌案上的公文只打开了两三本,今夜霍危楼似乎兴致不高。
“送走了?”霍危楼看着他问。
福公公颔首,上下打量霍危楼,“侯爷,老奴忽而想到,您觉得幽幽不同,不会只是因为从来没有过女属下,刚好幽幽貌美,性子亦好,您才动了心思吧?您要知道,以后夫人娶回来,是要用来疼爱的,可不是用来为您办差的。”
霍危楼眉头拧紧,“你在说什么胡话?”
福公公叹了口气,“适才幽幽一番话,令老奴生出此念……”
霍危楼冷冷的嗤笑一声,“她那个脑袋,你竟也能听出些道理来?除了验尸,她还会别的什么?我看你也要与她一般愚蠢了。”
福公公没好气道:“侯爷惯会说老奴,您待幽幽这般好,她可也没觉出个好来,还当您是觉得她办差办得好呢,虽说幽幽未经世事没想到此处,可您难道不觉自己亦有错处?想当初竟让幽幽在雪地里跪了小半个时辰之久,啧啧,也难怪,您就不知何为怜香惜玉。”
这话也就福公公敢说,霍危楼气的冷笑,“这也是她说的?她还会记仇了?”
福公公苦笑一瞬,“您便继续忍着吧,反正幽幽心思纯然,也不会多想到哪去,正好您也忍得住,只不过她义父可是知道当年亲事的,林家公子品貌双全,亦有家世,配幽幽这般温柔性子乃是极好,幽幽父母都不在了,她义父说话最是管用。”
霍危楼狭眸,“我已问过她了,她并不喜林昭这般世家子。”
福公公一惊,“侯爷竟问过了?”
霍危楼笃定的道:“自然。”
这倒轮到福公公惊讶了,这时霍危楼语声莫测的道:“既然她不喜欢……那我便不必替她着想了,林槐想给林昭求个赐婚,我倒可帮他一把。”
福公公眼皮一跳,一旦赐婚,便再无更改余地,他怎么觉着此事没这般简单呢?
马车上的薄若幽忽而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觉得有些冷便将半掀起的帘络放了下来,靠在车壁上,薄若幽有些无奈的想起适才几言,她是聪明的,当然想过未来诸多变故,尤其义母过世之前曾提起过她亲事早有着落,她想程蕴之定然是心中有数的,何况她心底有更重要之事,这等婚嫁之事便不必她来操心。
可她的着落在何处?又是哪般人?
此念她从前极少想,今日提起,却让她不得不想起此事,她年岁的确不小了,倘若程蕴之今年不提,那到了明年,她也该自己问问了。
这般心思一定,薄若幽便不再做无畏烦思,却念头一转,想到了离开时听到的事上,竟然有婢女公然跑进霍危楼书房勾引他。
能入侯府的婢女,定然姿容不差,却勾引不成,反而差点丢了性命,这样的事,只可能会发生在霍危楼身上!
薄若幽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却忍不住将此事往深想了几分,女子行魅惑勾引之术,无外乎是那些手段,她虽未经过□□,可她想多半宽衣解带是要的。
思及此,她不觉此状令人脸红羞涩,亦不鄙薄那婢女,反而不知怎地在心底生出几分涩然之意,竟然有人在霍危楼跟前宽衣解带……当真是好大的艳福!
薄若幽深想不下去,又将帘络一掀,夜里的冷风吹入车厢之中,瞬间令她心思一定,她叹了口气,放在王侯之家此等事当是见怪不怪,世道如此罢了。
于是本对婚事和未来夫君毫无念头的她,此刻却生出一念来,她未来夫君至少要是那坐怀不乱,不幕女色品性端正之人,且还要家宅清正,若是日日皆有婢女在其眼前宽衣解带,行那引诱之事,她可不去淌这般浑水。
薄若幽但凡定了主意,便再不多思,而此刻窗外夜色如墨,除却东西市和未央湖畔的画舫仍然灿若白昼之外,其余各处民坊之中皆是一片漆黑寂静。
车轮滚动之声在夜色中稍显突兀,却幸而一晃即过也不如何扰民,薄若幽掀了一会儿车帘,在一处转弯之地又将帘络重新放下,马车转过街角,清越的车轮滚动声随着寒风传出老远,漭漭夜色之中,无人看见远处曲巷尽头忽然闪出一抹红裙,可还未窥见其全貌,便又被一股力道狠狠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