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昭侯府书房内, 路柯沉声道:“七宝舍利塔在宫内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乃是五年前,当时相国寺诸位高僧入宫,并未瞧出不妥来, 而多寿是三年前离宫身亡, 便也是说,七宝舍利塔乃是建和二十六年到建和二十八年之间失窃。kanshushen”
“多寿这两年间, 正是在珍宝司任掌事, 属下这几日严查了内府各处,推断当初是走的内府采买的路子, 宫内除去公差上的采买,另有太监们趁着公差夹带私货,将自己得的赏赐或者走歪路子得来的珍宝夹带出去倒卖, 尤其是有些位份的太监管事们。”
路柯说完继续道:“而太监们这般行事, 皆有固定的路径, 小人追查到三五年前,又从禁卫军哪里得了这几年离宫调职的名目,最终定下了十二人有疑。”
一本名册摆在霍危楼身前, 他正肃眸查看, 待看完名册, 他忽然道:“除了宫里的人,王青甫这条线也不能送了, 派人往羌州走一趟, 看看羌州王氏与朝中哪些人交好,再看看王青甫当年从羌州入京为官,可曾有何人相助过。”
凤眸微狭,他又道:“此外, 岳明全此人也不可放过。”
路柯是跟着霍危楼去过洛州的,亦知法门寺的案子经过,他道:“属下明白,当初王青甫答应他可令他升迁,后来果然入了镇西军中成一方军将,此间必有猫腻。”
岳明全当初从洛州被押解回京,而后法门寺的案子定案,他被数罪并罚,判了秋后问斩之刑,早在九月末,人已魂归西天,他人虽死了,可他当初如何升迁还是个谜。
路柯又道:“只是当初回京不久,咱们的人便往镇西军中摸查过一次,却无所获。”
霍危楼沉吟片刻,“要做到宣武将军之位,乃是多方助力,他自己亦当争气才可,而王青甫和那幕后之人在其中起的作用,或许会被我们忽视,先将当年文书上留有名姓的军将名录筛查一遍,再派人往他沧州老家去一趟,看是否有所获。”
路柯应是,霍危楼又问起:“去益州的人可有消息?”
路柯摇头,“还没有,这两日只怕刚到益州,才开始走访,时隔多年,要花许多功夫。”
益州在京城西北方向,是李绅还俗后所去之地,从京城出发,入益州少说得五日功夫,如今天寒地冻,行路更颇有阻碍,可薄若幽对此案存疑,亦令他心中挂碍,到底派了人往益州走访,此事关乎薄若幽心病,若能使她解除心魔,霍危楼自不留余力。
路柯离开侯府办差,没多时,明归澜父子来访,霍危楼心中一动,连忙叫人请他们父子至书房说话,距离当日他去明家拜访已过去几日,今日他们父子二人同来,必定是对薄若幽的病有了些见解。
明仲怀与明归澜入门,行礼落座后,明仲怀直言道:“侯爷前次为了县主的病情过府,微臣得闻后本想第二日便来侯府复命,可那时微臣还未定主意,便迟了这几日。”
霍危楼目光如炬,“如今可有了医治之法?”
明仲怀摇头,霍危楼眼底的光顿时暗了下去,明仲怀继续道:“长公主殿下的病,多年来亦是微臣与犬子帮忙调养,如今换了程蕴之,他程家针经的确更有疗效,不过,微臣猜度,对县主的病只怕他自己也摸不准症结。”
霍危楼颔首,“母亲的病和幽幽的病并不一样。”
明仲怀肃声道:“正是如此,微臣虽无医治此症之法,不过微臣这些年来潜心向医,又曾在外游历过一年,见过的奇疾杂症不少,这几日微臣将这些年来收集和自己撰写的医家集注翻了一遍,心中有了些揣测。”
霍危楼心弦微紧,“愿闻其详。”
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明仲怀定了定神才道:“虽同为疯症,可长公主殿下数年来神志清醒的时候少,且意识不清时,也大都是记忆错乱,或忘记某些令她难过之事,或只记得这些,因此言行失序,时露癫狂之状,可县主的病却是清醒时极多,而倘若病发,却又有明显的怪异之状,且每次都一样。”
明仲怀陷入了回忆之中,“当年我亦曾几次入薄氏为县主看病,我记得有两次,都正好遇上县主病发,侯爷前次至府中所言龙须酥一事微臣记得,正是要用龙须酥安抚县主,不仅如此,县主还喜欢去薄家小公子的寝处,还无意识的去穿小公子的衣裳。”
“当年多有鬼魂邪祟之说,便是微臣都觉古怪,可这十多年,微臣也颇得历练,如今想来,并非是鬼魂作祟,而是县主幼时受惊过度,又知道弟弟被害,内疚惊怕之下,生出心魔。”抿了抿唇,明仲怀谨慎的道:“她心魔太过,所以将自己想成了亲弟弟,假装亲弟弟还活着,这才连习性也改了——”
饶是霍危楼见多识广,此刻也震骇非常,“将自己想成亲弟弟?”
明仲怀并无十分的把握,且这等疯傻妄想之说,似乎比鬼神附体之说还要玄奇,他面露难色,“不知这般说法侯爷是否觉得可信,世上常见疯傻之人,大都是令自己陷入混沌失序之中,疯狂无状,而县主,却是平日里看着并无奇怪之处,病发之时,却骤然变了个人一般,这是因为病发之时的她已经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人。”
此言点醒了霍危楼,无论是在青州见过的郑氏大夫人还是长公主,病中的她们保留着大半旧习,而薄若幽,却是真真换了个人。
一股陌生的寒意爬上了霍危楼心头,他本不觉得薄若幽偶尔病发多么致命,可倘若她的病令她变成了另外一人,哪怕人还活生生在他怀中,也令他生出失去她之感。
这令他没来由的恐慌。
半晌,霍危楼才语声沉哑的开了口,“她如今再度出现幼时之状,当年的案子你已知道,她颇受刺激,又同小时候一样躲进柜子里,清醒后却记不清这些,至于其他表象,因不在幼时生活过的府邸,暂时还不得见。”
明仲怀叹了口气,“县主的病因那案子而起,此番真相浮出,县主自然深受其害,只是微臣琢磨多日,也未想出何种医治之法,眼下庆幸的是县主病发时间不长。”
“她到如今仍然想不起那夜发生了何事,只是夜夜做梦,梦里的场景倒是有些像那一夜,且噩梦之后,极有可能病发。”
明仲怀面露疑色,一直不曾插话的明归澜忍不住问:“县主梦到了什么”
霍危楼看着明归澜,心窍一动,明归澜当年也从凶手手中逃脱,不仅如此,凶手将薄若幽姐弟带去的破庙,同样是当初明归澜被绑架之地。
“她梦到了三清铃的声音,还觉得她和弟弟曾经躲在哪里过,因她病发之时,总喜欢躲在柜子里——”
明归澜立刻道:“的确有铃铛声……至于躲藏……”他努力的回想分辨,很快沉眸道:“当日那破庙之外乃是一片林地,而庙宇之中,的确有可躲藏人之处!”
“那破庙门窗破烂,里面的菩萨像也布满了灰尘,可佛像底座之下的高台内却是中空,被一块破旧帷幔罩着,佛殿左侧的房梁断了,塌陷下来,而那角落里,有个……有个落满了灰尘的矮柜,似乎是从前佛寺内放香烛之地——”
明归澜回忆的十分痛苦,可这场景在过去的十多年间,也无数次的出现在他的噩梦里,他一男子尚且如此,更遑论当时年纪更小的薄若幽。
霍危楼听得揪心,“她病的时候喜欢躲藏,害怕人靠近,满是恐惧畏怕,这的确想被歹人挟持之时的样子,可是李绅已经招供,并未提到他们姐弟躲藏在何处过。”
这令明归澜迟疑起来,他面色有些阴沉的道:“或许他记不清了,又或者,他们先躲藏,后来发现躲藏还不如逃跑,因那高台下的中空之地并不好躲,凶手发现人不见了,只怕第一反应便是去找那台子下面,要躲,那角落的矮柜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凶手在高台下并未找到,多半会第一时间出去追人,倘若他们机灵些,此时跑掉的可能性还要大些,也或许他们躲藏之地本就是那矮柜,只是后来逃的时候被发现了。”
凶手是成年男子,而薄若幽姐弟二人不过四五岁,便是凶手先让他们跑上一炷香,最终也能将他们追上,年纪的悬殊,注定了姐弟二人在劫难逃。
霍危楼陷入了沉思,直到明归澜父子告辞,他都未能全然接受这般说辞,就在他在书房枯坐到令福公公有些担心之时,外头侍从通禀,薄若幽来了!
福公公大喜过望,连忙迎出去,一见到薄若幽便道:“幽幽你可来了,侯爷近日不知怎么的,你快进去看看他。”
薄若幽本也有心事,闻言颇为诧异,“是朝堂上遇到了麻烦”
福公公摇头,“适才明公子和明院正来访,说的话侯爷没让咱家听,待他们走了,侯爷便独自在书房坐着,也不看公文折子,硬生生坐了半个时辰了。”
薄若幽先问,“可是长公主那边不好?”
福公公又否定了,薄若幽于是乌瞳微暗,似明白了什么,她安抚好福公公,直入书房去见霍危楼。
听到脚步声之时,霍危楼眉间生出丝不耐,低斥的话正欲出口,却又福至心灵的发觉不对,转眸一看,正对上薄若幽清凌凌的眼眸。
刹那间,那日薄若幽空洞无生息的眼眸在他脑海中浮现了一瞬,他心腔好似被利刃划过,忙不迭起身朝薄若幽迎了过去。
薄若幽只觉他步伐疾快,还未反应过来,人已被重重扣入怀中,这还不算,很快他的唇便落了下来,这一吻又重又深,一路攻城略地,似要将她所有气息都夺走,大手又在她腰际游弋,要将她揉入骨子里一般,待二人皆气喘吁吁,霍危楼仿佛才寻得理智退了开。
她面染薄红,气息急乱,被他重重碾磨过的唇瓣嫣红而晶亮,秀眸内雾气濛濛,似对他此状颇为疑惑,霍危楼喉头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抬手在她唇角抚了抚,“正挂念你,你便来了,便未忍得住。”
薄若幽一目望尽他眼底,“明院正和明公子可是说了什么?”
霍危楼有些意外,薄若幽握住他的手,“福公公说他们走后你便不对劲了,我问了,不是长公主那边出了岔子,我想着,他们来,总是为了医家的事,能让你这般上心又患病的,除了我,没有旁人了。”
她说至最后,唇角带笑,语气更是笃定,霍危楼却觉喉头发苦,然而薄若幽也不催促,只眼巴巴的望着他,等他对自己坦诚些。
“早前我曾去明府拜访,而明院正早年为你治过病,到如今也记得些异状,他今日来,并未想到医治之法,只是觉得你病的与寻常人不同。”
他停住,可薄若幽仍然满是信赖的望着他,这令他不得不继续说下去,“他说你心魔太甚,病发之时,乃是变了个人。”
薄若幽眼底的光华微暗下去,好似一盏萤萤灯烛烧尽了灯油,即将熄灭,霍危楼忙道:“此言惊世骇俗,你不必信,你便是你,怎会变了个人?”
霍危楼想尽力安抚她,可薄若幽眼底不过短暂的一暗,很快,她深吸口气,迫使自己比霍危楼还要冷静,并且对他道:“明院正不曾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