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种玫瑰 第179章 第二十章 青青子衿（1）

灯火通明的小室内，须发皆有些泛白的男子负手而立。

点点灯火像是天上的星子，一眨一眨着眼睛，把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男人背着手，只盯着那两排共是三个的乌沉木的牌位，眼睛微眯着，看不出是喜是忧。

那乌沉木凝重的像最了深的夜色，却带着夜色也没有的妖异感觉。

他轻咳了一声，伸指拂上乌沉木做的牌位，良久，良久，长长的叹息道：“要我拿她怎么办才好……”

乌沉木森冷坚硬，没有声音，也不会思考，只是任凭他指尖拂过。

空气中森森有寒意，令人颤栗。

突然，有人闯入，打破了这一份诡异的宁静。

老人蓦得回身：“讲！”

来人跪伏在地：“启禀御主，彼加尼魔鬼域传回消息，四少负伤，情况有变！”

索格的眼睛在半明半暗中显得星子般闪亮：“哦？是陶泽传回来的消息？”

来人道：“正是！”

索格捻着颌下微髯：“慕秋的伤势如何？”

“四少伤了一条胳膊，其他并无大碍。”

索格沉吟：“慕凯何在？”

来了一愣，道：“慕凯殿下和大小姐都不知所踪。”

“找！”轻飘飘一个字。

来人黑了一张脸，速度消失。

略一思忖，索格喝到：“回来！”

于是那本已经跑出多远的黑影又折返回来，毕恭毕敬的弯下身来听取吩咐。

索格的眉连轩了几轩，向身后摆手：“去把二小姐也找来。”

“属下令命！”

来人一边应着，一边略显得疑虑的仰首：“那白震？”

索格一脸的阴翳：“不必理会。”

“是。”

“且慢！”

第三次叫住欲要离去的部属，索格紧紧握了右拳道：“若是慕凯和北歆在一起的话，只叫北歆来见。”

“是！属下告退！”

黑影湮没在更加浓重的树影斑驳之下。

索格就站在那一树绿意之中，脸上的神色说不清是喜是忧。

他摊开手掌，仿佛看到指掌间牵扯着的无数丝线，像一张大网，正在缓慢的撑开，一这张一旦真的张开，将无人可以逃脱宿命。

他蓦得回眸，一向清明的凤眼里有戾气漫延，从眼角到眉梢，可一想到那两个在从前会前呼后拥着叫着自己“师父”的少年模样，眼底的阴影就变成的浅浅的笑意。

他挥手。

挥去一片苍茫，来者何惧！

路要一步一步去走，饭亦要一口一口去吃，该来的躲不掉，原就是注定的！

我们的事情他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情也无需我们这些过来人插手。

这里，是轻易不会有人来的地方。

属于某个人神性之所。

漫天的花瓣给风吹落，汇入溪间，顺着流水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枫林和杨树高立直耸入云端，给人以一飞冲天的气势。

不是青莲池的优雅娴静，亦非寒舍的精简古朴，完全是天生自然去雕饰的处所，更是思考的好地方。

但是就是在这里，看着一脸的轻挑情态的北歆，慕凯心痛如绞。

为什么这个女人永远都是在骨子里拒人于千里之外，自己已经离她那么近了，她还是想要推开，就因为，就因为那个人吗？

一直在追逐着她的身影，难道真的要再追不上？

打破这个迷境又怎么样？

要不要试试看！

我已经不想再在背光的地方暗自怜惜了。

他主意打定。

他看着北歆的身影，吼道：“倪明小姐！”

北歆本来正迈着轻盈的步子预备要离开，闻听却突然停了下来。

缓缓的半转了身:“阿凯，你说什么？”

“是那日，你醉了酒。”慕凯道。

北歆的眉一剔。

她想起来了，月前将北程和白震带回之后，有一夜与慕凯对饮。

那日是所谓的径若寒的忌日吧，酒喝得比往日多些，酒入愁肠只会成为伤心泪。所以不小心的自说自话说漏了嘴么？

她凤眼微微的眯起，心想：“要杀了他才行呢。”

慕凯却自顾自的说着：“那天，大小姐你喝得多了，你”

他将那日夜间发生的事情细细的数来：

“大小姐，你醉了！”慕凯扶住因醉酒而桃花盛开的北歆：“不要再喝了！你已经醉成这样！”

北歆微笑着揽住他的脖子：“我怎么会醉呢？若寒叔叔啊，你又在说笑话……”

“径若寒？！”慕凯愣住了，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北歆醉眼朦胧的又道：“清泠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你喜欢听吗？”

慕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发音和以前听到的不尽相同，，模糊中有一种惊异和慌乱直欲涌上心头，他几乎用尽了力量才把这奇怪的念头强压了下去，道：“大小姐，你搞错了。我不是秦泠啊……而且，为什么？……”

他不及解释，北歆已自顾自的说起话来：“我告诉你啊……从前，有一个小女孩，虽然父亲很忙碌总板张脸，但母亲却很疼爱她，她好快活。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切全变了……她看到妈妈很伤心躲在一边看着父亲……她还那么小，都不懂大人为什么会哭啊……很快，爸爸又娶了一个新妈妈，新妈妈长得好美……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不久我就又多了一个妹妹，再以后，我喜欢新的妈妈，虽然父亲并不喜欢我和弟弟接近她，但是，新妈妈也很温柔的……只是，好多好多的为什么……为什么我和弟弟是一个妈妈，而妹妹却有另一个妈妈……”

她的语声低沉回转，并不是慕凯听熟的语气和发音，他越是心惊，就越是本能的排斥着北歆所言，可是，那个人的话，却越发显得语无伦次。

北歆凝视着慕凯的眼睛：“我最喜欢你的眼睛……会不自觉的变成薄紫色的眼睛，就像紫滕花的颜色呢，不，不，更像是早上黎明的颜色……就这样望着丽晨……”她居然主动亲吻慕凯。

慕凯却整个呆掉了：“紫藤色的眼睛？黎明的颜色？丽晨？大小姐？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茫然间脑子里却在自动回溯于游域发生过的一切，还有在黑狼谷里北歆的反常举动，心渐渐发冷。

他知道，自己无意中误闯入了个禁忌之中。但是，他无法不回应着北歆的热吻，只是心，本来一颗心也像要溶化一般却转为冰冻。

北歆搂紧他：“我好想见你……知道吗？我啊，天天都在想念你，只因为不得不离开你的身边……清泠……我，不是想把你交给别人，你是我一个人的，倪佳休想再从我身边抢走你……我并不是不想救若寒叔叔……知道吗？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我接着讲故事给你听好吗？清泠……”

她抬起头来，脸儿绯红，却不是因为醉酒：“你学坏了呢……从前，你都不敢主动的亲亲我，你在女孩子面前是最害羞……嘻嘻……可是我好欢喜啊……我从来都不后悔认识了你们……我喜欢和你们一起，很开心，彼此认识的时候，我折伤了你种的花儿，你却送给我一株徘徊…明明好欢喜……还有，还有！后来你告诉我说成年后就有名有字，跟我讲，可以叫你做清泠，说是表示很亲密的名字，而且，而且只有我们可以知道呢。……没有人的时候明明就会偷偷叫清泠哦，是明明和清泠自己的秘密哦……。”

她偎在慕凯怀中，全没发现他已浑身僵硬，只是沉浸在回忆往事的愉悦中。

她道：“……呐，你就是长的太漂亮了，比女孩子还要漂亮，所以明明也很担心啊……，像是精致的洋娃娃……那个时候以为你是小女生……你还记得吗？在百老崖，你为了救我……你受了伤，流了好多好多的血……为什么你总是要保护我？照顾我？是喜欢我吗？我一直不能确定，因为你对着我时总显得那么腼腆，总是什么也不说……可是……所以啊，明明总是在想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永远永远，一直一直的喜欢我啊……只有青非那个死鬼，总是咬着舌头的戏弄我们……唯恐天下不乱。”

她仰起脸，迷醉的凤眼里一片朦胧却透着伤心：“明明喜欢你……明明也希望哪一天能像你保护我那样保护你一次，哪怕只有一次。真心喜欢你……可……却总是伤害你……是明明不好，我不该在你最痛苦，最需要我的时候逃开，是明明不好，是明明对不起你…………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在那里再见到你……我知道，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会认错了她，你却不会……可是，你的眼睛却不望着我……别生我的气，不要生我的气，不要不理睬我，海澈，你可以不看着我，可是，千万不要忘记我……”北歆的声音渐弱，她在慕凯的怀中睡熟。

窗外，月影婆娑，慕凯的心却乱如麻：“大小姐是真的醉了吗？她说了什么啊……她是明明？她爱海澈？她是倪明吗？怎么可能啊！清泠。清泠。不是秦泠！？而是清泠……”

秦泠，楚云。

这两个名字，多年来，慕凯不止一次的听到过，但他通常都是一听即过。他从来都不去在意这两个名字之后的故事，即使那个秦泠是北歆少女时代的恋人。因为这个名字的背后是北歆不愿触及的心事，也是慕凯自己在躲避的话题。

但是，今天，他才真正的知道了这两个名字的发音并不是如他想像的那样：

秦泠，清泠；楚云，初云。

他是海因斯坦的二少，执掌的是刑律，自慕言死后，更兼掌密档。

海澈，姓海名澈，字清泠；林飒，姓林名飒，字初云。

之所以会听差，是因为北歆在发这两个词的音时总是不自觉卷起舌头，那正是彼加尼魔鬼域那边的特有的回音。

而这回音，出自北歆之口，现在想来，是她根本不去刻意改变这发音的，因为当年，只怕她就是这样一边叫着海澈与林飒的字，一边给那两人一个宠溺一个窃笑着这略带古怪的发音的。呼唤这两个名词时，只怕就是她最安心的时候。

慕凯紧紧的握着自己的胸口，感受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心悸。

他看着北歆的背影越走越远，嘶哑着嗓子，轻轻的唤道：“丽晨小姐。”

北歆的脚步一顿，像是突然踩到了什么污物一般，猛得抬起脚，旋身，恶狠狠的目光直射过来，那冰寒刺骨的杀意直接涌到了慕凯的面前。

慕凯的笑容也是苦的，他道：“彼加尼魔鬼域的大小姐，名字叫做倪明，人尽皆知。可是却只有个别人才知道，她还有个小字。倪明大小姐小字丽晨。那是只属于您和他两人的秘密。你们太无忌惮，所以才没注意到听者有心。”

北歆的嘴角抽畜了几下，再次挂上个艳丽的笑容：“你刚才叫我什么？”

慕凯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直直看进北歆的眼里：“大小姐。不管你到底是哪里的大小姐，你都只是大小姐，我的大小姐。”

本来微微眯起的凤眼突然睁大了，那漂亮而冷酷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

末了，北歆轻轻的哼了一声，大步走了过来。

她的个子不高，只到慕凯的肩膀，却给人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气势。她笑得清浅，却笑得鬼魅：“哦。”

轻轻的一个字从那艳丽的红唇中吐出。

在慕凯的注视下再次优雅的旋身，从来处归去。

慕凯无力的瘫坐在自己倚过的红枫下，痛苦的紧咬着下唇。

他选择的是北歆，不是将自己一手养大的义父索格，而北歆也默许了他刚才的呼唤和说话。可是，为什么，还是如此的痛苦。

慕凯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裂了。

他仰头望去，天空高远，白云依旧，可是，可是，手里却握到的只有空气。

他在孟德尔时受过伤，被北歆明确的拒绝过。

但是那时的他，还不至于像今时今日这样的失望过。

可是，在一切已经当着面挑得明白时，那个女子，冷冷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不存在于此间的物品一般，无爱亦无恨。

她的视线穿过了他，只看着远方。

第一次受伤是因为不甘心的话，第二次呢？

单纯的只是不愿意她让自己活在虚假里么？所以刻意的去点醒她和自己，认真的看着过去所有发生过的，这么残酷的自己在伤害她的同时也给她伤害了，到底是谁人的残酷？

为何，大小姐会从彼加尼魔鬼域的大小姐摇身一变成为了海因斯坦的大小姐？

这其中，义父又做了什么？

倪尊寿又知道不知道？

孟德尔草原上，那个白衣灰发的少年，真的没有认出大小姐吗？

不可能吧，那一声“丽晨小姐”，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叫出口的。

还有黑狼谷，黑衣的青年的出现，妨碍了把林飒抓到手中，那个人也是那么说的“清泠那里，总得你自己去说明白！”

……

慕凯咬着牙，站起身来，怕什么？

她现在是自由身，她是北歆！不管过去如何，她只有现在的这个身份！

即便大小姐不是真正的大小姐，那又如何？

她还是我爱着的那个人。

我慕凯深爱着的不是海因斯坦的大小姐，而是那个名为“北歆”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