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九点半。
是冬天,B市街道上笼罩着一层白乎乎的半透明气体,气体里头飘散着PM2.5和纸盒馅小笼包的气味儿。复杂的混合味道,白茫茫的城市滤镜,这些都让B市展现出一种冰火两重天的奇妙气质。经过了市政环卫部门的连夜清扫,此时此刻灰色的沥青大马路十分清洁,但绿化带正中央的月季已经耷拉了脑袋,只有环岛上的竹子和冬青还坚强地保持着一点绿色。周末加班的社畜们穿着长呢子大衣和羽绒服,站在公交车站上啃着超薄塑料袋装着的鸡蛋灌饼儿,四周笼罩着某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
苻雍坐在熄火的汽车驾驶位上悠然地挂挡,然后缓慢地踩油门。操作一番,车子终于开始往前蠕动,仪表盘上的指针指向了30脉。
眼看有车子在路中间熄火了,好不容易开起来又像乌龟一样慢,而一名要饭的老者已经拄着拐棍赶上来依次敲大家的窗户,后面的几辆车彻底耐不住性子,喇叭声顿时交响乐一样响起来。苻雍继续挂挡,车速上升到了35脉,这下子轿车也终于像平衡车一样往前滑,可还是被急速前进的要饭老者给甩到了身后。后头的车子纷纷从旁边超过来并且不断按喇叭。白色的奥迪把窗户摇下来,一名二十多的男司机把脑袋朝外探:
“傻哔,干嘛呢?”
苻雍拿起旁边的橙汁嘬了一口,朝对方wink了一下。对面司机又骂骂咧咧地把头收回车里开走了。
苻亮带着头盔骑着摩托车,拉着也带头盔的尉迟声歌80脉开了过来。看见苻雍的轿车在前头蠕动,苻亮笑道:
“卧槽,又是这傻哔。记得吧,我堂弟,爱好是调戏电信诈骗那个。”
摩托与车子越来越接近,声歌往前探着头孙悟空一样张望了一下:
“就那个?看着文质彬彬比你正常多了。”
苻亮笑道:
“给你展示一下我家亲戚的威力。”
说罢嗖地一下把摩托开过去:
“呦,这不是苻雍吗!”
苻雍从侧视镜里看了苻亮一眼:
“呦,这不是插ni吗!”
苻亮嘴角抽搐:
“我叫查理,不叫插ni妈。”
苻雍把车开到路边停下:
“好吧,插ni。莫张嘴,过桥只能借一次。”
苻亮笑道:
“谁告诉你我借过桥?听说你丫相亲又黄了?”
苻雍一边喝橙汁一边看反光镜:
“一米七八那个都知道了吧。挺漂亮的,但人家是信教的,去他家一趟他爸二话不说就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谁能想到呢,一个气质优雅的老先生,张嘴就是洗胃闭嘴就是灌肠,而且还非拉着我当天就去,要不是临危不乱差点没跑出来。”
苻亮笑得伸手直擦眼泪,半天才缓过来:
“诶不行,大早上笑死我。你妈是不是跟你有仇,什么人都往你这儿溉喽。不要停,后头没介绍了吗?”
苻雍也笑起来:
“后头又介绍一个,个头不高,像羊副市长。硕士,公务员,本市人,家里条件也可以。”
“那好啊,怎么又没成?”
“约好吃川菜,羊副市长说她是动保主义者,必须吃素。我就把菜单给她让她点,她让我点,来回推了三四回合,我就点了一个肘子,刚点完人家拿着包推门就走了。奇了怪了,我点了她可以不吃啊。”
苻亮抱起胳膊:
“你丫有神经病。不行就得了,何必当面杠呢?”
苻雍叹道:
“这也没啥可拐弯抹角的。我是吃肉的她是吃素的,我俩有物种隔离,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杂交。唉,吃动物残忍,难道吃植物就不残忍了吗?口口声声说是善良,其实就是自私又想控制别人,总想凭自己的口齿建立新秩序。作为一个人,你能做到最低碳环保的行为就是自杀。可他们呢,一天到晚牟利,也没见谁去死。”
声歌翻了个大白眼,用手后头轻轻戳了戳苻亮后腰。苻亮看了声歌一眼:
“哦,你那个动保义卖是不是要到点了?”
这下声歌有点尴尬,带着头盔没吭声。苻雍在车里玩手机,对外头的对话充耳不闻。声歌透过头盔朝苻亮使眼色,苻亮对苻雍道:
“您请!”
苻雍伸出手做了个您先请的手势,苻亮开着摩托车飞驰而去,结果刚开出二百多米就被几名交警拦住了。苻亮怒道:
“我没超速啊亲!这里限速100,我开的99啊!”
交警也怒道:
“你看清楚,三环白天不让上摩托车!先下来,驾驶证出示一下。”
苻亮骂骂咧咧地下来把头盔挂在车把上:
“没有驾驶证,您直接为民除害把我就地击毙得了。”
声歌瞪眼看着苻亮:
“你出门不带驾驶证?”
“吊销了啊,上星期酒驾带超速又吊销了不是跟你说了吗。钥匙给你,你自己开过去不就得了吗!”
声歌锤了下车把:
“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遵守交通规则?现在怎么办,我驾驶证也吊销了啊,你这个蠢蛋。”
警察也是一脸无奈:
“都下来,这边儿来。”
苻雍把车开到旁边一脸幸灾乐祸。苻亮被警察揪到一边吹呼吸测试仪,声歌也把头盔摘下来挂在车把上,把摩托车推到一边。苻雍瞧着声歌忽然一震,苻亮瞪了苻雍一眼:
“你丫要干嘛?”
苻雍弯下腰一脸纯良地从车窗往外看:
“这是谁啊?”
“女朋友。”
苻雍又伸着脖子看了片刻:
“……李柔?怎么变样了,做微整了?”
声歌和苻亮脸色同时一黑。沉默片刻,苻亮不再说话,转身去找交警。声歌嘘了口气,矮身把摩托车锁上,把钥匙挂在车把上头,然后跑到路边,站在马路牙子上伸着手打蹦蹦。苻雍把车开到声歌旁边:
“我路过银河soho。”
声歌心想你咋知道我去银河soho?想起苻家人的名声,声歌有点望而生畏,于是微笑着示意不必。苻雍伸手把副驾驶的车门扳开一点:
“来吧,都是一家人,太客气就见外了。”
声歌感觉这话十分别扭。都是一家人,然后我不用跟你客气还是你不想跟苻亮客气?
想到这里声歌摆了摆手了一下:
“我跟你有物种隔离,不好坐一个车上。撒有哪啦~”
说完声歌紧跑几步挤到了一辆公交车上,车子冒着白气开走了。
苻雍心想算了。作为个体而非群体出现的女性是一种可替代性极强的广义商品,因此不存在什么非得手不可的女人。
12月31号,跨年夜。苻雍蠕动在霓虹灯闪烁的街道上,忽然看见一家串店外面凸出来的玻璃里头坐着一个穿着玫瑰色吊带裙的妹子,妹子面前放着一碟拍黄瓜,另外还有两瓶啤酒。妹子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正在举着燕京啤酒自斟自饮。
苻雍愣了一下,停在路边给苻亮拨电话,结果发现平常用的号关机了,于是换了另一个号拨过去:
“你那个女朋友自己在外头喝酒。赶紧过来,不然你就绿了。”
苻亮声音有点急躁:
“绿不绿不知道,我是真快死了。我现在友好医院正洗胃呢,还有空管她?”
苻雍一脸迷惑:
“十号还过桥,你今天就喝百草枯了?”
苻亮更怒了:
“谁告诉你我喝百草枯了?我本来打算下午先陪李柔吃点再去陪她吃,结果李柔看我要走,趁我没注意吹了一瓶40度的。你先去帮我支应一下,跟她说我家有急事——你这样,就说我爸被车撞了浑身粉碎性骨折,我得去医院不能陪她了,干巴爹。”
苻雍刚想说话,对面却传来一阵盲音。
苻雍把手机拿远直皱眉头,又转头眯着眼往店里看了看,心想反正我已经提醒你不来就绿了,勿谓言之不预。
苻雍推门走进店里,看见声歌一楞:
“李柔?真巧,你怎么没跟苻亮出去?”
声歌心想这人是不是智障,但还是努力笑了笑:
“你太幽默了。干什么,等朋友吃饭?”
苻雍道:
“下了班自己吃点。”
声歌抬了下下巴:
“苻亮有事来不了。你坐呗,我请你。”
见二百多斤套路没使出来,苻雍只好把椅子拽出来坐到声歌对面:
“他有什么事?”
声歌低头狗狗祟祟地吃拍黄瓜:
“难不成还是死了,公司加班呗。”
苻雍没吭声,瞧着声歌一脸复杂。声歌心想不对,据说他俩公司在一栋楼里,万一他知道已经下班就丢脸了。
心里有点乱糟,声歌干咳一声,拿起一瓶啤酒给苻雍倒上。看着声歌给自己倒酒,苻雍惊了一下。见苻雍愣住了,声歌忽然有点怵,连忙把手缩回来:
“你不能喝酒吧?”
苻雍愣了片刻,抬头冲着声歌悠悠一笑,声歌顿时感觉后背一凉。
苻雍低着头吃饭:
“苻亮跟你求婚了?恭喜呀,啥时候办事?”
见声歌一脸震惊,苻雍耸了下肩:
“还没求吗?我都看见他拿戒指了,大概是十二月二十二号吧。那家还挺贵的呢。”
愣了半晌,声歌脸忽然绿了。苻雍拍了下脑袋:
“你不是李柔?哎,你看我。你也别担心,也许他不在圣诞求婚呢,再等几天。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啊。”
声歌皱着鼻子努力笑了两下,顿时笑得比哭还难看。现在声歌连喝酒的心情都没了,只想找个地儿冷静一下。看见苻雍还在慢条斯理地吃,声歌等着结账有点心塞。苻雍示意再拿两瓶啤酒:
“太闷了吧?反正明天放假又不着急,多喝几杯。”
听见这话声歌心里忽然有点异样,犹疑了一下又轻轻一笑:
“你不会是NTR爱好者,专门爱吃窝边草吧?”
见声歌一脸诡谲地朝自己笑,苻雍低下头从大拌菜里夹出一颗花椒,把花椒夹到眼前盯着看:
“风气自由啦,女权解放啦。还没领证,就是没有任何承诺,没必要给自己压力。”
说罢苻雍把花椒丢在杯子里的苏打水中,瞧着着声歌端起杯子喝起来。声歌愣了一下,随即歪着脑上下摩挲玻璃杯的杯臂,眼睛瞧着冒着泡的啤酒,随即拿起杯子一边喝酒一边瞧着苻雍。喝完了酒,声歌把杯子放在桌上:
“可说呢。你说这种跨年的好日子吧,没个男人,那混得也太惨了吧。”
闻听此言苻雍没吭声,拿起啤酒瓶给声歌倒酒,这时声歌忽然抬起脚用高跟鞋蹭苻雍小腿。苻雍大吃一惊,啤酒瓶都抖了一下。声歌嘿嘿一笑:
“都是老司机,你慌什么呢。怎么样,带那个了吧?”
苻雍脸通地红了,心想什么情况,怎么还被人反向控场了?声歌心里笑得受不了,还是一脸认真:
“你瞧,那个都没带吗?真扫兴,那你赶紧去买。”
苻雍犹疑地看了声歌一眼,拿起外套走了出去。出了店门苻雍又走出十米才点起一根烟,一边抽一半想到底是赶紧找个由头撤退还是继续接招。声歌又喝了两杯,伸手招呼服务员:
“结账。”
苻雍在外头连抽两根烟,还是走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溜达了一圈才走了回来,却看见声歌骑着辆共享单车站在门口。声歌将苻雍的包扔过去:
“谢谢你陪我吃饭,那个您自己留着吹气球吧,白白!”
苻雍顿时蒙圈了,再看时声歌已蹬着脚蹬子在汽车道上脱缰野狗一样疾驰而去。苻雍大惊之下连忙冲到路边开车,过了好半天才把车发动起来向前蠕动,终于追上了声歌骑的自行车。苻雍低着头去看,发现声歌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前狂蹿,只好把窗户按下来:
“喝那么多骑车很危险的,你下来。”
声歌把腰向前弯加速狂蹬:
“滚!”
苻雍还想说话,但看了一眼导航忽然发现前头是条死路。苻雍有点迷惑地低头往前看,发现前头看起来是个十字路口,其中左右方向的路灯挺亮,看得出来是条横向的大路,但正前方的那条路上没有路灯,感觉上黑漆漆的。苻雍打了下车前灯顿时惊呆了,只见前头是一片废旧的厂区,厂区前头拉着一个能推拉的黑色铁栅栏门,但是因为天太黑,乍看之下黑色的铁栅栏不太显眼。再回头看,却见声歌正转头朝自己打招呼:
“拜拜,蠢蛋~”
说完这句,声歌悠悠然地转过头,忽然借着车灯看清面前十米处就是一片铁栅栏。但是自行车速度太快,眨眼之间车前面的轱辘已经碰在了铁栅栏前头的钢围栏上头。随着一声冲撞带来的闷响声歌整个人腾空而起,长头发浮在空中如飘柔广告一样飘逸。忽然间声歌有点陶醉,但下一瞬间却看见前方出现了两根黑色的铁栏杆。这下声歌以为自己的头肯定会碰到铁栏杆上,顿时尖声狂叫起来。可脑袋没有撞到栏杆上,下一秒声歌的头丝滑地钻进了两根栅栏之间。
眼看自行车倒在一边,声歌头卡在了栅栏里,苻雍捂着嘴惊呆了。呆了好半晌,苻雍把车停在旁边走了下来。声歌两只手扳着铁栅栏,脚用力去踢栅栏的铁条想把脑袋拔chu来,但是徒劳无功。苻雍笑了一会,从兜里摸出手机开始拨号,声歌急道: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站那儿干嘛?帮忙啊,把我拔chu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