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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昭 第27章 苍白

作者:Cranelet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3-12-09 21:57:35 来源:文学城

孟今贤正好面对着诏丘,以为他其实不大乐意,眨巴着眼睛向诏丘求助,后者摇摇头示意他安心,跟在两人后面。

别人不晓得,他这个师尊还能不晓得?

齐榭拜入山门时年纪还很小,与他同辈份的弟子都是能提着剑下山门历练了,他还只到诏丘的腰腹,正因为格外小,在莫浮派也就格外稀奇,因为身体弱还没开始修行,整日只能坐在浮阳殿外的长阶上看弟子们进进出出。

遇上一些不怕生又格外喜欢他的,就端坐着盯着别人看,那人要抱,他也不拒绝但绝不主动伸手,还是端坐着,直到被抄腰一抱也不露半点喜色,只是搂住那人的脖子,让他一路将自己送回浮月殿,抱到诏丘的生兰阁。

然则诏丘不同于其他弟子,与他相处时间最长,见到小崽子被别人单手托回来,同样淡定的道了谢,等人走干净了就会蹲下来问他。

“阿榭,刚才那个弟子,你认不认得?”

偌小的齐榭点点头,因为他只有认人这一桩差事,心力不被其他事情匀走,自然做得很妥当。

诏丘又问:“那你喜不喜欢他?”

齐榭就会克制的抿一抿嘴,挺直脊背点点头:“喜欢。”

不喜欢他是不会给抱的。

那时他尚且**,不懂得什么是遮掩,诏丘问什么他答什么,耳根红透了嘿嘿笑起来,摸一摸耳朵又乖乖坐好。

诏丘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对他笑,那人刚才问我,你一路僵硬得像块木板,他怕你心里其实没多愿意,想放你下地,又怕惹你更不高兴,提心吊胆把你送回来,说下次不敢抱你了。”

还是很小一只的齐榭“啊”了一声,搓着手指说,“我不好意思。”

“好意思让人抱却不好意思给个笑脸。”诏丘奇了,“那你怎么在我面前就笑得出来。”

“师尊不一样,师尊抱我时很自在,但刚才的……”

那人是闻理的弟子,算是诏丘的师兄,便是齐榭的师伯,虽然那时他还没行拜师礼,但门派中已经默认了他的身份,也就让他跟着诏丘叫人了。

诏丘提醒他:“那是闻理长老座下的三师兄,你三师伯。”

齐榭郑重其事点点头:“三师伯……师伯他拿着剑回来的,看着很吓人,抱着我的时候剑柄一直打我的小腿,我怎么敢和他讲话和他笑啊。”

闻理的三弟子剑道出身,剑意凶悍,因为剑招太过猛烈,连带着他本人也总是苦大仇深,一副不爽就去死的模样,让人退避三舍。

齐榭崇敬此剑,也崇敬此剑剑主,但实在受不了那压人的威势。

“我胆子应该再大点的。”

他说得煞有介事,愁得一双脚都扭在一起了,十指缠成麻花,垂头丧气的惋惜着,但是剖白得实在太诚恳,太认真,诏丘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笑得前仰后合。

彼时他心思单纯,又不避讳诏丘,遇事全部和盘托出,简直叫人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现在他不开口了,诏丘再怎么逗他都一副“无事发生无有所想”的模样,但人的某些习惯是不会改变的。

齐榭抱着孟今贤一言不发走在前头,脚步稳健,手心妥帖的按在他背后,没有一点抗拒的意思。

行径虽改,其心不变,也是无碍。

孟今贤不能拉着他们走了,就只能窝在齐榭怀里指指点点,一路“向东到竹林”“向西到池塘”,硬是带着两人将孟府逛了个遍才肯回去。

他自小长在这里,对孟宅很是熟悉,但实在对旧地旧物经久未见,在一些栽裁的景致里找到不同往日的意趣,一边自行观赏,一边殷殷献宝,逮着路边稍微能看过眼的枯叶都非要给他们一人塞一个才肯走,诏丘道:“你倒是挺有败家子的潜质。”

他说这一句话纯属调侃,毕竟孟今贤“挥霍”如斯,也只是将后院花园薅秃了一小半而已。

他话音刚落,一大一小同时转过头,眼中神色不尽相同,但都有无奈的成分。

孟今贤又从身边薅了两枝寒梅,“折花赠友。”

礼轻,不算败家。

诏丘了然,从善如流:“多谢。”他心念一转又道,“刚才还是尊长,现在就是友人了,我的辈分降得真快。”

他手掌偏薄,手指匀长,摊开时很好看:“至少要再给我一枝才能补偿损失。”

他一副“不给就耍赖”的模样,孟今贤真为他再折了一枝,但这回递得很小气:“你们可是我仅有的友人,不比冷冰冰的尊长更好吗?”

诏丘才不信:“嘉州城同你一般年纪的孩子应该不少吧?就算是有富家大户门第之别,也能凑够巴掌数才是。”

孟今贤趴在齐榭肩上,朝他摇头:“没有。”他摆弄着近处的花枝,有些失落,“父亲不许我出门。”

孟家主为何不让自家的独生子出门诏丘不晓得,但听他这样说,确实是有几分可怜的,但也绝对不到孤家寡人的地步吧?

诏丘这样想着。

“很多大家族都会给后代请伴读……”

孟今贤道:“没有的。”

“照顾你的丫鬟小厮,说话总可以吧?”

孟今贤道:“父亲不准。”

诏丘一时语塞,心道这是什么父亲,留得儿子寂寞成这样,他好脾气的问:“母亲总可以了吧?”

孟今贤还没答话,先是低呼一声,抓紧了齐榭的衣袖对他说:“有点痛。”

诏丘不明所以也看过去,齐榭受了两道探究的视线,很有些愧疚:“刚刚分神,一时用力,抱歉。”

他说话总是冷声冷气的,语调慢吞吞且毫无波澜,因此听起来毫无诚意,怕孟今贤不信,又添了一句:“你可以掐回来。”

这个一报还一报的方式有些大胆,齐榭说得坦荡,但孟今贤不敢接受得坦荡,便说:“现在已经不痛了。”

话里安慰的意味太明显了,齐榭可能是头一回被小孩子哄很不适应,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

孟今贤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就问诏丘:“你……你刚才说什么?”

被这样一打岔,诏丘也忘了,站在原地皱眉回忆,孟今贤打断他:“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不过有一件正事。”

孟今贤说话总是很老成,现在挺直身子,那种肃色太浓重,掩盖了五岁孩童的稚气,诏丘不由得正色:“什么事?”

孟今贤问:“我怎么称呼你们才最合适呢?”

总是“你你你”的叫很不礼貌,叫“仙师”有强作大人的违和感,“白发美人”诏丘更是听不得,那他就没办法了。

诏丘扫向齐榭,眼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但还没等齐榭琢磨透那是什么意思,诏丘就先发制人道:“此事后面再议。”

这个“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后,孟今贤急不可耐:“哥哥不可以吗?”

诏丘不置可否,但瞧他的表情也能看出来,他并不是很想占这个便宜,孟今贤只好退步,脸朝着齐榭:“叫你哥哥可以吗?”

师尊不能叫,徒弟总可以了吧?

且齐榭年纪轻,长相比年纪还要轻,冷俊但不扎人,担得起这个称呼。

谁知诏丘直接伸出一只手,挡在他和齐榭之间,斩钉截铁:“不行。”

不等孟今贤反抗,他就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他走在前面,齐榭自然要跟上,孟今贤难以挣脱,不得不被强带着回去,焉儿得像霜打的茄子,皱巴巴蜷在齐榭的怀里。

齐榭过了一会儿低头,就见他撇着嘴,恨不得在他身上打一个洞钻进去把自己藏起来。

诏丘就是在这时突然顿住脚,折转步子到两人跟前,将手里的一堆树枝枯草先塞到孟今贤手里,然后抄起他的腰,把人捞到自己怀里。

孟今贤被这个架势吓到了,没办法揣摩他在想什么,又是否生气,下意识向齐榭伸出手,然则诏丘踏飒如流星,没给他挨到齐榭衣角的机会。

齐榭跟在后面,低头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怀抱,选择收好自己手里的花枝,不去打扰。

正巧吹过来一阵冬风,寒气很能磨人,身上立刻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层鸡皮疙瘩,禁不住握拳低咳几声,所幸前面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应该是没听到。

他落后大概有五六步,距两人不远不近,抬头看见诏丘微微偏头,似乎在和孟今贤说悄悄话。

虽然修行之人五感灵敏,他的识海也很宽广,但绝不会做偷听之事,更不愿偷听诏丘的言语哪怕半点,于是极其迅速的撇头闭神识,再如常行走时,两人已经没有说悄悄话了。

孟今贤脸上的愁郁消失得干干净净,眼神飞快在他脸上晃过,又像是被烫到,红着脸缩回诏丘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乌黑的发顶。

诏丘问:“愿意吗?”

齐榭不知道他的发问指的什么,只见到孟今贤脸更红了,也不嫌疼,脸颊蹭着诏丘的衣领上下磨着。

恍惚间,齐榭愣了一下,抬手撩起路边的树枝,指尖被枝头细雪点了一下。

层层枝叶缝隙间,他看见孟今贤黑亮的眼珠,想明白他适才原是在猛的点头。

诏丘回头看了他一眼,回身时也眉眼弯弯,不知道在笑什么。

等到孟今贤满脸通红的回到中院时,正遇上老头子。

他眉头皱出了深深的川纹,看到三人回来才稍稍舒展了些,孟今贤手里握着花枝,冬日露重,灰土和雪水容易浑在一起,虽然诏丘早就为他搽过了手指,仍有尘土留在了小崽子的手掌上。

老头子倒没说什么,转头吩咐下人:“去拿两个花瓶来。”

诏丘仍记得答应孟今贤要一直作陪,以防再出祸事,他朝老头子微微颔首就算打过招呼,脚步微移,后者叫住他:“仙师。”

一行人顿住脚。

“劳烦仙师,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他做了一个极其流畅的揖手,然后极其自然的伸出手,诏丘不太喜欢他,但对他爱护孟今贤的心思倒是深信不疑,顿了顿还是将人交了出去。

一行仆丁上前,要给齐榭安排住处,诏丘看着中院东侧一排的居舍,全是阴气沉沉了无生气,且屋门都蹭着结界边,稍不留神就会被阵法波及,实在不宜居住,便自作主张抓着齐榭的袖子,把人带到自己房间,美其名曰:“不敢劳烦,凑合凑合即可。”

这里的“凑合”,指的是他自己。

一进门,他就把齐榭带到床前,将人摁下去坐着,然后道:“睡一会儿。”

很难听出这句话是命令还是建议,齐榭没真躺,而是下意识的站起来:“我就不必了,师尊……”

诏丘利索再按,收手时甚至趁他不注意,用指节叩了叩他的脑袋。

这个动作是齐榭尚小的时候他才会做的,等他反应过来做了什么,掩饰性的咳嗽了一声。

齐榭端坐在床沿,除去身量变了,很多地方都可以窥见他幼时的影子,只是记忆里的那个虽然腼腆,但总是笑着,眉眼弯弯,一双大眼睛被压成一条缝。

这个则不尽然,眉头紧锁,生人勿近。

诏丘叹了一口气道:“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其实身体正虚着吧?”

冬风掠过衣袍时,他听见身后一道被刻意压着的咳嗽,很突兀。

彼时孟今贤正在和他说什么,但在此之外,他还是捕捉到这点余音。

蓦然间,原本匀齐的呼吸声一滞,像是有什么东西爬到他心尖,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滋味有些酸涩,可能是愧疚,让他记到现在。

齐榭毕竟离开了自己近乎半日,不晓得去何处又遭了什么罪,面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是阴惨惨的白,诏丘自己都比不过。

前者将头低下一些,刻意避开他细细打量的眼神,道:“不是,是冷风吹人。”

孟今贤贴了防风驱寒的符咒,又一直走在里侧,他可没有。

诏丘任由他撒谎,也不揭穿,直接上手扯开被子,抓着一角,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睡。”

再不休息就成鬼了。

齐榭慢吞吞的脱去鞋子和外衣,见诏丘一副“你不躺我不走”的架势,只得乖乖躺下,双手叠交放在小腹上。

“这就对了。”诏丘颇为满意,将被子拉到他身上盖好,甚至贴心的为他掖了掖被角,才放下床帐:“我不叫你不许起来。”

齐榭在里面睡觉,诏丘则绕过屏风,坐回木椅。

不过这次他没阖眼,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细细摩挲。

这是孟今贤被他抱着时,从怀里摸出来,悄悄塞给他的,虽然是交诸他手,但这玉佩并不是送他,而是要他代送给躺在榻上浅眠的那个人。

半圆形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着精秀的明纹,系带和流苏都是墨色,看着像是一对玉佩的一个。

是厚礼。

他嘴角轻轻勾了一下,将玉佩收好,琢磨着要怎样自然的同齐榭说起这桩事。

房中安静,诏丘想着想着,也不禁垂下眼皮,将睡未睡之际,有人叩房门,发出闷闷的“笃笃”声。

诏丘一般没有起床气,不过他朝床帐垂落的地方望去一眼,皱了皱眉。

来人是孟家一个仆丁,看着面生,但也面善,那人见他拉开门,就攒出一个妥帖恭敬的笑,将手中的两个木食盒往前一送:“我来给仙师送午膳。”

两个食盒其实有些多了,诏丘只要一个,那人不依不饶:“上面吩咐了,不可慢待仙师。”

修行之人,对吃食不太在意,诏丘自己不饿,只想拿一个给齐榭就好,那仆丁不敢强求,奉上其中一个:“两位仙师自辰时就未进食,若不够只管再叫我。”

两位?

诏丘眼神深沉朝里望了一眼,回头低声道一句:“多谢。”伸手接过食盒合上门扉。

这些菜偏淡口,误打误撞,还有一盘是齐榭很喜欢的,诏丘将食盒放在桌上拿出那盘菜,确认菜品没有异样,缓步走去了床榻。

齐榭必定还睡着,诏丘面作肃色,然手上瓷盘端得稳,正好从缝隙里伸进去,凑到齐榭的鼻子边。

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诏丘悄不作声掀开窗帘,眼里的一点戏谑消失得干干净净。

齐榭正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眉头紧锁,脸深埋进被褥里,一只手伸出来环抱自己。

诏丘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按了按他的肩膀。

没有发抖。

额头温热如常,那就不是生病,脸色苍白吓人,看来是被梦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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