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力拖到山顶边缘的时候,云见山没急着挣扎,和回望的诏丘对视了一眼。
他的唇瓣翕张,送了诏丘一句没头没尾的怪话:“唯有生死。”
下一瞬,灵力当空爆出,庞大的澄蓝结界轰然显露,直接擎起了漫无边际的乌云,将晦暗的天穹映照得幽深含亮,华丽如同梦境。
壁界上的符纹被无限拉长,规整的篆角变得牙爪毕张,重重顺着壁界滑落,像是漫天的灵箭和流星。
诏丘回头喊了一声:“长洐,你确定是你徒弟守的不明山吧?”
严温重重点头,大声回:“是!”
诏丘的脑袋又偏转一点,看向不知在思索什么的晏清:“小十六,十七瑜还在太山派?”
晏清淡然颔首。
诏丘满意地转回脑袋。
魂魄动荡之人做不得阵主,否则很容易前功尽弃,云见山不可以,但是有别人可以。
那个别人,当然就是诏丘自己。
他明明没回头,但云见山就是觉得他好像眉眼弯弯,不带讥讽,很真诚的和他说了一句抱歉,一如自己被他骗过的很多回。
这个错觉让他挣扎了一下,试图破困而出,但显然毫无作用。
晏清在一旁适时提醒了一句:“还是不要动了,灵线会收束得更紧的,你身上还有伤……”她顿了顿,“师尊。”
云见山因为这个称呼凝滞了一瞬。
就在他愣怔的时候,诏丘维持着阵法运转,通过自己亲手设下的相连法术,将严俨和十七瑜两个晚辈牢牢定在各自的位置。
而后齐榭和他对视一眼,得令而出,提着缄言剑走到诏丘曾提示过放血的位置,单掌贴地,感受到了法术和他的共鸣,于是倏然抬手,在虚空中狠狠一抓。
云见山曾设下的传送阵被诏丘的反控之力托起来,又被齐榭的灵力死死拽着,不得不显露真容,符纹汹涌流动,浮到地面就试图疯狂逃窜,像是见光的小鬼。
而后齐榭抬剑利落下刺,锵然一声巨响,阵法自破如同玉石碎!
纯白的传送阵由内向外生出细密的裂痕,像是被强力甩掷的巨大镜面,裂缝迅速蜿蜒开,爬到了整个阵界,只需要略微发力,就能在瞬间碎成满地的纯白冰晶。
但齐榭却停顿了一瞬,没有急着再发力,而是单膝跪地扫过来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情绪,复杂到连诏丘都愣了一下。
他在这道凝望中弯了眼睛,轻声安抚:“没事。”
下一瞬,纯白的传送阵倏然碎裂,又被凶戾无形的剑气扫荡开,在空中就散成了铺天盖地的齑粉。
与此同时,澄蓝结界缓缓收束,一步一步包裹着四散的纯白灵气,壁罩划过了诏丘和齐榭,像是倒映着漫天星辰的一汪湖水,温温柔柔地把他们吐出来,又温温柔柔的拢住了所有灵气,缓缓收束,直到将它们吞噬殆尽。
云见山的脸色也因为这个法术,一点一点变得古怪,不过他原本的面色也没好到哪里去,这略微讽刺的表情,反而让他的皮肤白到透明,浑身疏离到了极致,像是将要化掉的一捧孤雪。
澄蓝结界收束到只有一个核桃大小的时候,白色灵力已经被吸收干净,浑圆的小球翻滚了几下,倏然裂开一分为二,一半化成清雅的一瓣梨纹,一半化成皎洁的一瓣昙纹,悠悠然在空中起伏,像是顺着无形的河流漂渡而去,带着如同碎星的华美尾迹,分别点在了严温的心口,和晏清的眉间。
灵物和物主结契,同生死,共悲喜。
用这样的办法给他们注灵护魂,再合适不过。
云见山的古怪神情只剩一点痕迹,眼风扫过被施术的两人,眼瞳被映上法术的余光,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
他竟然在重重困缚中努力站直了身子,从灵线缝隙飘出去的衣摆随风摇曳。
但凡有这般神情,他的面容就会立刻变得沉静下来,这一副躯壳的一成不同也就消失殆尽,只是还给众人一个面相青涩,微微清瘦的云见山。
孤云出岫,朗镜悬空,故人归。
重质化魂阵,几位尊长当年就是用玉器维持阵法。
其中一块墨玉,正是从碧玉山,也即无常山挖出来的那一块天地灵宝。
但此阵特殊,是一个守生阵,也就意味着它的本性是顶了天的圆融和温和。
阵法残存的灵力太浓太厚,又纷乱驳杂,融了散散了融,最终一分为二,没有形成什么罕见的守生阵灵奴,而是循着阵中自存的极品玉器,让这至纯至灵的东西生出玉灵,如同新生幼子,降世人间。
玉器成灵本就极其罕见极其艰难,残存灵力发挥效果很缓慢,闻端自毁收阵的时候引召了太多风云,灵气被打散了太多,又无法回到亡故的几位尊长身体里,只好一层又一层融进玉灵心口。
历经深年累月,养出了严子潜和十七瑜这两个小弟子。
一黑一白,一阴一阳,一个沉默内敛,一个灵动跳脱,又分居两地。
同道殊途。
殊途同归。
花瓣彻底融入肌肤的时候,一层微光从上至下轮过一整圈,像是通过这道媒介抚平了什么人的残伤。
严温和晏清不约而同朝山外看了一眼。
他们的弟子生于大阵,不能再亡于大阵,更不能成为启阵的祭品。
诏丘重重呼出一口气:“两个晚辈安全了。”
没了澄蓝结界的辉映,天地又是混沌一片。
乌云再次压下,如同绝炬的万古长夜。
这样的夜色很容易让人心生惆怅,又因为危悬于高山之巅,和很多个山头有难以言说的相似之处。
齐榭收剑回身,站在诏丘身边,似乎想抬眸找什么,深邃的眼底划过一抹困惑。
诏丘松松拉住他的手腕,确定自己没有碰到他的伤口:“这里不是不明山,也不会有雪。”
最重要的是……
“你看看是谁拉着你的手?”
齐榭听话低头。
其实这个天色,看与不看都一样,但他就是松了好大一口气:“师尊。”
像是回答,又像是仅仅唤了一声。
诏丘笑着应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
这句话只有齐榭能听到。
他眉眼弯垂,声音温和,喉结滚动带出脖颈上的一条血痕,伤口发痒,是愈合的征兆。
诏丘摇了摇他们勉强算交握的手指:“会不会觉得害怕。”
齐榭则说:“回去记得喝药。”
诏丘什么都听,点头应好。
森然长风一路刮扫而来,催动了天穹的墨黑一片,如同厚布被撩开一条缝隙,显过一瞬薄日的微光。
而更远的地方,越来越多的流云飘荡而来,一点一点缀在苍穹边缘。
天垂象,则生变。
“云师兄。”
诏丘回过头,眼神抓住了那一团虚渺的轮廓。
云见山竟然还能应一声,回应温和。
诏丘微笑道:“我知道以玉灵启阵不是你给自己留的后路。”
破魄被控在手里,他倏然松了抓住齐榭腕骨的手指,略微脏污的指节有些钝痛,指尖染血,轻轻点在心口。
“你的最后一计,放在了我身上。”
这句话让齐榭的心口重重跳了一下,抓握的感觉犹存,却让人心头一空。
他猝然睁大眼睛回望过去,诏丘只是笑着,“你修为殆尽之时,就是重质化魂阵开启之日。”
这世间,唯有生死,难以跨越。
更何况……
云见山听他挑明,没有一丝丝恼怒,反而笑着点头。
他执念过甚,十五年不得解脱。
他要将各位尊长的亡魂从这个荒芜的地方带回去,无论用什么办法,再见一面。
诏丘所立的一方土层战粟了一瞬,接着,震意铺天盖地向外蔓延,似乎是巨兽混沌初醒,浑浑噩噩的摇摆着身躯要站起来。
整座山体剧烈晃动,山石崩裂,沙土扬起形成了巨障,周围又黑又脏,谁的身影都看不清。
齐榭在这样难以承受的晃动中踉跄了一下。
脚下传来异响,像极了长虫乍动,地层崩裂,他不敢用剑支身,怕一戳又是一条横贯山地的深渊,在剧烈的摇晃中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掩面重重咳了几声。
诏丘的身影一点一点下陷。
下一瞬,华柱冲天而上,直破九霄!
法阵金光万千悉数化为浮动的细碎光点笼罩在众人周身,方圆百里,是八卦位呈八兽象凝结成型,个个高大如山,从虚空腾跃而来,落地长啸奔腾而去带出如云尾迹,又在瞬间化成灵力融入阵界,呈虚象危守大阵。
金光太胜,骤然喷涌让人恍如失明,尽管如此,齐榭还是靠着直觉往前走。
灵力流动化为实质,撩动他的衣袂。
地层塌陷不平,闭目中,他不小心踩到什么就要重重跌下去,却被一只带着凉意的手再次捉住了手腕。
诏丘将他拉过来护在怀里,掌心带着稀薄的血气温柔覆过眼睑,为他挡住了铺天盖地的炫目金光。
多少年流转于梦中的声音松冷如初,送来一声叹息。
“启阵了。”
齐榭伸出手要反抓过去,不小心碰到一条伤口,又堪堪悬停在空中。
壁界挡过山巅的寒风,磅礴的灵力扫过周身,带着极其温和的法术遗迹扑扫过来。
如丝灵气里竟然有一种十分熟悉的味道,以至于齐榭想要问什么,却愣怔了一瞬,垂眸看着脚下的一片地界。
他的手心落到半空,而诏丘的手微微挪开一寸,顺着眼下的一片温和明光,他看到一个圆盘似的金印缓缓流转,像是什么东西在游水,搅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那是阵中。
对于稳定又和煦的守生阵来说,这就是阵眼。
而他直立其上,作为外客,并没有被冷冷晾在一边,而是被涟漪荡出的灵气缠裹着,身上的细小血口都在慢慢愈合。
连诏丘都有一瞬恍惚。
这是……前一位阵主法术的遗迹。
几乎是意识到此事的同一瞬,严温带着满脸的不可置信走上前来,想要说什么,反而重重眨了一下眼。
他以为,后山洞祠的七星容象阵就是师尊给他们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
指尖不小心叩上壁界,同样带着细小伤口的掌心贴在壁界上。
几丝游曳的灵气愣怔一瞬,一路飘过来,融进了严温的掌心。
外人如同异物,只要阵主神智清楚,一丝一毫的靠近都无比明显,诏丘早知道严温的动作,抬眸凝望虚空良久,最终笑了一下。
“可以破阵了。”
云见山大怒:“诏长溟!”
如果他破了阵,自己多年处心积虑付诸东流,那他一直以来为诏丘呈送真相,都是为了什么?
诏丘已经紧紧握住了破魄剑,剑身在大阵映照之下泛着华丽的辉光。
云见山彻底崩溃,眼尾通红,表情狰狞恐怖,疯狂挣扎起来。
“你不明白!”
他的声音嘶哑,真心凝成或是多年伪装的端方全部消失殆尽,他想向前走几步,却不得不跪倒在地,字字泣血,如同困兽的嘶吼。
“你们都不明白!”
严温早决定了要去帮忙,困住云见山的人变成了同样满眼通红,一身白衣的女子。
但晏清就要困不住他了。
些微哽咽中,眼泪终于砸下来。
自从云见山过世后,晏清就再没有自己哭过,寥寥几次,也只是因为和十七瑜结契,悲意带出一点水渍。
她以为自己磨练到今日,心头早就是终年不见深土的一片寒霜,她以为自己对面前这个难言身份的人抱有恨意,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亲手结印,为云见山加了第二道禁制。
“师尊!”
晏清的声音都在抖。
“我求你看一看这个大阵……”
云见山现在满眼都是怒火,死死盯着阵中的诏丘和齐榭,使劲浑身解数要破解困缚,只当晏清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字句里都是疯狂:“闭嘴!”
晏清当然不听他的,第三道禁制继续落下来,将云见山快要破出的手再次勒回去,细线如割,已经划破了指节皮肤。
晏清闭了闭眼,鼓足勇气,“师尊!”
她的语气太痛太悲,抖得要命,以至于齐榭都在结印的半途扫过来一眼,脸上全是不忍。
“重质化魂阵,一直都在无常山上啊……”
云见山全然忘了自己从前是怎样对她,不顾法术对术主的反噬拼命挣扎,满身都是被勒束的痕迹,因为动得太猛,衣裳都被剌出细长的豁口,疼痛深入骨髓,他却能在这句话后冷笑出声,“不,那是师兄隐居十五年,亲手为师尊设下的守生阵,只为了等他们回……”
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来。
因为有人指尖勾了勾,浑身的澄蓝细线松掉,轻易得就像是抖落了一身尘灰。
云见山哑然失声,惊得牙齿都在抖,猛烈的喘了几口气,满目猩红看向身边的褚阳。
他的师兄和他穿着同样的弟子白袍,玉佩被束得熨帖,穗子一直垂到大腿。
他满身清明,眉目端肃,如同被长风雕琢过的冰雪。
有的话褚阳难以说出口,只好让晏清替他说。
即便有人换过了身份,晏清也依然是云见山的弟子,是被云见山亲手养大的姑娘。
她最敬最重的,从来都是师尊云见山。
而后者几乎是木然的望着他们,看着自己的弟子亲自结印,唇瓣不断开合。
“师伯既然设下了困魂阵,那这周围百里就应该草木全枯!上山的弟子就应该死在这里……而不是让十七找到,还能带回山门……”
她每落下一道禁制,手指就晃一次,到最后,她的动作已经抖到完全控不住,修士的淡定和稳重消失殆尽,她一边施法一边滚下泪来,心口闷痛一片。
“无常山的守生阵,不是师伯的术法,就是当年的大阵遗迹……”
云见山愣住,古怪地扭动脖颈,还以为自己听见了天外来音。
而除了他面色诡异,没有人对褚阳的破禁有丝毫意外。
“师兄……”
如墨的眸子转过来。
想求证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云见山满眼愕然,惨白的面皮上涌上来一丝红晕,却并不是好征兆。
愣了好一会儿,连晏清都看不下去不得不撇开头,云见山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
为什么骗他?
为什么替他做了那么多事,明里暗里让诏丘知道一切,却要在这个时候走到另一个地方,对他露出这样悲悯的眼神?
铺天盖地的悚然心惊中,云见山连呼吸都忘了,“你原来真的在骗我?”
他的声音都在抖,明明是一句问话,语气却是笃定的。
褚阳不敢答这一句,往后退了几步,反而离大阵更近, “见山,你知道师尊……父亲他给你留下七星容象阵,究竟是想说什么吗?”
云见山眨眨眼,根本不想回答,他浑身都被捆得结结实实,一身狼狈,只是惊惧呢喃。
“你骗我……”
褚阳知道,他等不到答案了。
漆黑的眼珠定在这张和故人极其相似的脸上,褚阳微微抿过唇,“见山,抱歉。”
褚阳此人,无论是对谁说这两个字,对方都会折寿,如果对着云见山,毫无疑问这个效果要翻番。
他一生道过歉的人实在寥寥可数,很难说是逼不得已还是故意为之。
但别人朝他投来的眼神再怎么惊惧怨恨,都不如云见山的绝望来得更加彻底,更加让人难以招架。
更何况,这是他相陪了多年的师弟。
是他亲手造成这样的结果,亲手将云见山推到这个地方,再任随他撞得头破血流。
一声凄然的长笑中,被凝望的人滚下泪来,而褚阳再也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决然转身。
他亲手揭露真相,送了师弟一场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