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良夜,海浪冲刷岸上的沙沙声,是光阴也是历史被轻轻翻过去的声音。维港水上烟火汇演取消,西九龙区的缤纷冬日巡礼叫停,香港度过了开埠百年以来最冷清的一个新年。春天正盛,各个区的写字楼十室九空,沿街商业的衰败肉眼可见。过了正月,即便是弥敦道,大部分店铺还是挂着休业的牌子,只因好多市民被RPG震得头晕没缓过来,还有便是红隧退出历史舞台以后,几点到岗全凭运气。
林珪奇逛了半条街才买到两杯拿铁。咖啡馆对面是个公交站,没有人注意到坐在候车椅上的男人。他穿着白色连帽衫,帽子套在头上,几乎与冷淡的街景融为一体。他没有上任何一辆车,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只有在林珪奇走过来时,他才短暂地睁开了眼睛,其余任何时间一动也不动。
林珪奇叫叫他:“何律师?”
林珪奇乃前申城市检察长林启明之子,林启明一人贪污株连全家,林珪奇被跨国查处共同犯罪责任,在正式踩上缝纫机之前,一日清早突然被告知有个香港人慧眼独具,要保你走。林珪奇起初还不敢来香港,听说这绯闻八卦多、豪门多、黑/道更多,是不是林启明曾经得罪过道上人?来了一看,这不就是先父口中曾经反复吟唱的沧海遗珠吗?记得林启明在饭桌上讲话,现在的新生代演员五官钝重得不行,主要还是眼神无光,你看有天分的演员站那不动,眼睛都有神彩,迷人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吗?譬如何律师。
百闻不如一见,他真是个天仙吗,身上哪里都雕着花吗?林珪奇见了却觉这也就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失意中年人,一开始还嘀咕,会不会这就是老钱静奢风,有这么大的家业需要操持,可不得一副君心难测的上位者样子。后来看清了,这人就是一个即将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肺痨鬼,哪里有半点林启明讲得如何如何皎如日星,万丈光芒,吹牛也要摸个边边吹啊!
林珪奇来到香港第二天,何意羡带他去给林小妹上坟。他见那墓园乃是千金难买的风水宝地,可见何律师能量之巨大,权他妈的和钱他妈的结合得太好了。林珪奇马上知微见著地问,那我爹的遗产是不是也能还给我?**凭什么没收?法院凭什么执行?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呢?这不是强盗吗?何意羡只说,不是正道来的钱,都是鬼借来的。然后便说他,你还是出去把学上完。但是林珪奇的托福过期了,不能再申请学校,何意羡催他备考,给他请最好的老师。林珪奇说,托福我也考了有两次,没信心了,托了什么福,托了罪来受是真的,还不如不复习了,指不定奇迹出现呢。何意羡笑一笑说,不会有奇迹发生。如果有奇迹发生,每一个喜剧性的奇迹后面,必然跟着一个悲剧性的奇迹,你最好别幻想。
林珪奇实在不乐意学习,说那你给我找个班上吧,我提早杀到这个世界里去拼,拼累了就学我爸皈依我佛。林珪奇以为何意羡是对他爹有所亏欠才想报恩,屡屡便拿林启明的名字出来点他。何意羡却微笑一下,当众宣布:随便你,从现在起,你自由了。林珪奇一急,拉住他说那我真的当和尚去了!何意羡整天就靠一支烟镇静镇静,说着把手上的烟一举:你倒是想悟啊,可悟得了吗?悟的人要六根清净,你是一根也不清净,说什么悟?反正得不到了,只是暂时哄一哄自己的心。
那天林珪奇单方面地不欢而散,觉得何意羡忘恩。赌了几天气,又想自己现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凭什么去看不起什么都有的人?何意羡那么在乎自己看得起看不起他吗?今天所以又巴巴地来求他。
何意羡本来要去敬老院,看望彭静的父母,但是护工刚刚打电话来,二老又闹绝食了,特别是你,还是别来刺激老人家的情绪了。何意羡垂着眼皮说好,另外答应了林珪奇的全套要求,林珪奇马上开心回去了。时近中午,何意羡想去吃个饭,刚站起来,双膝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扶着公交站牌缓了一会。何意羡在码头遇袭,白轩逸跳下去救他,可是何意羡被海草缠住,两人在水底的光束中漂浮时,中国海军强行带走了白轩逸。何意羡这一边,最后是哈琦忠诚的成色经受住了考验。事后哈琦说对方可能是切拉的残党,为南潘报仇,具体还要再查。何意羡却表示,现世现报,是谁都已经不重要。
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份速食加热,何意羡嘴不离碗地吃光了。可他现在咀嚼稍微认真点时,整片后脑都会疼起来。
期间手机一直在响,都是刑事情报科打来的。那片火中炼出来的金叶子,可真是一颗舍利子,那是特殊纳米材料制成的芯片,情报科将它成功修复、读取数据后,向何意羡传来了一段音频。
便利店外是一条寂寞的长街,何意羡看着窗外零落的行人,像看戏中人似得,感觉到一种荒诞主义,解构一切。他盯了那个播放键好几分钟,才点开。那里面女人的声音温柔又坚定:
「亲爱的小□:
今天是你离开妈妈整整一年的日子。我能感到难过,说明我还活着,但怎么就觉得找不到自己呢?这就是所谓的“迷茫”吗?我好想大哭一场,但眼泪却一滴都没有。我想逃开,但却动不了脚。我想大声喊出来,把不公平都喊出来,嗓子却发不出声。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还能找到别的路吗?这生活的规则是由何人制定的?我是否有权“反叛”?
我和你的爸爸现在同处一室却却言不投机,深情相爱却彼此陌生,渴望交流却缺少纽带,真如同共枕一床的路人。看他懊恼不振的样子,我有时安慰自己,他的心里一定也在掌自己的嘴巴。有时候也觉得完全是我的错,哭上一整晚,如果不是我坚持要登上那艘游轮,也不会以失去自己的孩子作为代价。
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回到了香港。香港可是全世界发达地区里面,贫富差距最大的地方了,每四个小孩里就得有一个过着你难以想象的穷日子,那种苦况有谁能怜呢?马太福音说,凡富有的,要加倍给予他,凡贫乏的,要将他仅有的也夺了去!我很喜欢香港,但是它的贫富差距像一根刺,插在我的眼睛里,愈发凸显它的华美而悲哀。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可是小羡,我多么希望,我想敦请长大后的你能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度不合理的社会结构,能靠所学的知识为这个沙漏型的社会做些什么,把追求公平正义作为改造它的首要目标。一个人变得强大的意义在于庇护弱小,不论代价何其巨大,不论所要承受之苦难如何深重,绝不放弃抵抗、任人奴役、忍受屈辱。这样到你百年的时候,犹能到坦然对着苍天一笑的境地。
而今处于金字塔塔尖的近百万个千万富豪,只是十亿多中国人的一个零头;垫底的是无数为生活奔波的普通百姓。贫富差别扩大的首要原因是**和垄断——贿赂总量的上限,经济学家计算过,它达到了整个国民财富的百分之三十。贫富人口结构是正金字塔,财富存量结构是倒金字塔,这两个结构叠加在一起,是最动荡最不稳定的。我们的基尼系数已逼近0.5,这非常危险。然而又不那么危险,当代民众已经普遍认可了慕强、媚富的风气,不思其反,甚至不屑为它们披上某种道德的外衣,与生俱来、无法剥夺的财富地位,具有最高的正当性。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世界上真正的利益就是这些。各色的低姿态显现了一种民族的奴性,暴露了一种价值的空心,我看许多人在对事物的评判上,已经丧失了逻辑推理,仅留下了条件反射,这样随声附和,随波逐流的人民组成的社会主体,谈何动荡与危险呢?你们的这一代不要忘记,以前的中国不全是这样,当时的无产阶级是高贵的,劳动是光荣的,香港电视剧自豪展现的是白手起家的“狮子山精神”,数不清的文艺作品都在向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平凡人致敬。
我加入了很多慈善机构,把世人投资雅努斯试验的款项尽数捐了进去,作为社福开支,以便于对得起那千千万万被迫挣扎于贫穷和困难的人们。直接派钱始终是杯水车薪,我为这样的环境而流泪。我生活在中国的一个大都市,尚且如此,那些其它的地方又如何呢?但是我要你去看一看世界,小羡,如果你在德国的学校食堂里吃饭,作为老师每餐要付5马克。完全相同的自助饭菜,一个校工来吃,只要2.5马克,因为他的收入相对较低。如果你是只拿津贴的实习生,那么你只要付1马克,政府会贴你饭钱。这才是“社会主义”的真正公平,不管拿多少工资,其实你的生活水平相差并不大。在我们国家这里,却是官越大钱越多而且越是白吃白喝。用权力为自己谋幸福、谋快乐、谋享受、谋好地方,这是一种什么精什么神?
我们回到香港的第三年,廉署要求当时有公职在身的何英寰,交一份财产清单。有人说要把权力戴上金箍关在笼子里,而香港民众的奢求却低得多,只是想要给他们的脖子上系个铃而已。大凡心中有鬼,才不愿意公示。妯娌总是说我这个人梦做得很大,不愿与我来往。那时候我便带了许多礼物上门拜访,总是趁她们下午茶的时间,花了一个月找遍了整栋房子。专业的鉴证科人员来搜索的话,也很容易忽视,洗衣房的柜子下面有一张支票,外面包着旧报纸,用胶带缠在靠墙的地面。数额很小,我却注意到支票的签发单位是香港天艺映画娱乐公司,业内人士都知道,这家公司隶属新加坡财团,在公海上有艘豪华赌船,除了从事□□业务之外,洗/黑/钱也是他们主要的收入之一。
那些年何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社团变成了集团,名下的九大产业里就包括了影视公司,赌博的黑/钱通过拍电影洗成了合法资金,申请了牌照,购买了“康沃尔公主号”,生意横跨港澳台海,白道黑/道都马首是瞻。特别是你最年轻的一个叔叔,走到哪里竟然受到领袖受到的欢迎。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忍受不了,我决定去搜集他们的罪证,赌船在公海上营业,天高皇帝远,肯定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如果我能潜伏到船上去,就能搜集大量何氏犯罪集团的证据,提供给香港警方,就可以一举捣破他们的洗/黑/钱营运中心,摧毁这个邪恶的家族了。后面事情的发展戏剧化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何英寰为了消灭罪证,竟然让那一艘巨轮带着满船尸体、金钱和罪恶,消失在了浩瀚的大海中。
但是感谢上苍,邪不压正,我将掌握的证据整理好,就封存在这张芯片里。即便当时谁也没能估测到它的真正能量。何氏家族把香港作为境外业务的首发站,大肆非法向外吐金,破坏与多国双边贸易协议,我相信这些证据重到天日的那一天,必掀满城风雨,没有一个国家会容忍这些空前黑暗、令人发指的反/人类罪行,北京再也不能集体失声,坐忍正义的事业败于这些屠夫之手,因为正义的怒吼便是世界上血腥味最浓的声音。
但是香港尚未回归,时候未至,现在曝光的收效可能不尽如人意。我意决将它们藏于金江大厦二期的保险室中,有待将来一个合适的日子开启。
现在我有太多事情迫在眉睫……你爸爸说我现在肩荷的担子可谓难以承受之重,心头乌云笼罩,每捱一年相当于老了十岁,再这样下去会疯掉。可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疯子呢,是那些不得已疯掉的人,还是那些自己甘愿装疯的人?
总而言之,如果听到这段留言的你,有任何人告诉你我们家庭生活的种种谬行,其观点不足以信,切不可受之误导。我的宝贝,快快长大吧!红尘百丈,茫茫的人世,等你有一天也爱上一个人,倘若你真心爱一个人,在这纷纭扰攘的新时代里面,你务必以虔敬之心听从这个声音,不顾一切地拒绝你的人生走向庸俗、走向偏见。真爱永不凋谢,真爱始终使你向上,真爱是用你的整个生命去爱。既如此,你会理解我。
永远爱着你
爱你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