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1
“嗡嗡——嗡嗡嗡——”
一双眼睛猝然睁开,瞳孔骤缩,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蝴蝶一般的睫毛忽闪,焦点慢慢汇聚。
黑色的瞳孔向右转,向左转。
装有无数飞虫尸体的白色灯罩,掉落墙灰的角落,半掩的门,亮着幽暗光线的手机在床头嗡嗡作响。
——这是,我的房间。
积攒在每一个毛孔里的恐惧,宛如惊涛骇浪后被扁舟送到岸边般,小心翼翼地释放出劫后余生的获救宣言。
江乐言抬手擦掉额前黏腻的冷汗,久久舒了一口气,她发誓这是自己二十多年来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
身侧的手机依旧震个不停。
她翻过身拿起手机,来电人是Cathy。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梦的开始也是领导的来电。
是巧合吗?
她盯着手机屏幕许久,然后干脆地把屏幕摁灭。反正已经请假了,无论如何她不会再出门。
浑身肌肉酸痛乏力,她重新测了一□□温——38.2度,又升高了。
她扶着剧痛的脑袋从被子里爬出来,汲着拖鞋慢悠悠走到客厅烧开水,又趴到沙发上裹起毯子。
江乐言重新打开手机,微信消息震动不停,Cathy的未读消息在最顶上。
——09:23 人呢?
——09:25 ???
——09:26 语音未接来电
——09:27 看消息给我回电话!!!
有病吧?
江乐言没好气地退出这个晦气的聊天界面,点开面同事的消息。
——09:24 未接来电
——09:25 Lynn你还好吗?Cathy让我联系你今天要把公司周年礼都寄给客户,有个刘总的需要再特别加上两瓶纪念酒。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决定给他回个消息。
——我今天发高烧请假了,没办法去公司,明天再说吧。
对面很快回了消息。
——哦哦,那你好好休息。
江乐言刚想回个嗯嗯结束聊天,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鬼使神差地突然想和同事聊一聊自己昨天做的噩梦。
——我今天早上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见公司厕所洗手台的柜子里有个男人。
对面好像在摸鱼,回消息的速度飞快。
——卧槽??这么刺激?
江乐言缩在被子里,手机被捏得滚烫,她犹豫了会儿,给对面回复。
——你能不能找人一起去确认一下,万一真的有什么东西呢?
但是,过了两分钟对面都没有回复消息。
江乐言觉得这多少有点冒昧,不过是个噩梦罢了,何必那么在意。刷了会儿手机,她就起身去接热水吃药。
身后,躺在沙发上的手机弹出最新消息。
——我刚刚和淦哥去厕所看了,啥也没有啊。
温热的水缓缓流进嗓子,江乐言放下杯子。
“啪嗒——”
突然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纳闷自己放杯子的声音怎么突然这么大声。
江乐言寻着刚刚的声音找过去。
苍白且骨骼分明的双脚交替,左右前行。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穿过客厅。
转身,一步,两步,三步,双脚停在玄关不远处。
她不敢再前进。
一把雨伞伶仃躺在地上。
落地的位置、伞尖的方向,画面慢慢重叠起来。
梦里,她回头看见掉落在地上的伞,然后转身出门。
她怔怔站在原地,一股强烈的感觉感涌上心头。
为什么?
江乐言不敢细想,赶紧走过去把伞捡起来,虽然极力控制,但恐惧仍从她颤抖的动作里透露出来。
身后,紧闭的厕所门静静望着她,像是伺机而动的捕猎者,悄悄将她卷入自己的圈套中。
昏暗的屋子里,门口的女人正小心翼翼握着雨伞,身形孱弱,垂丧着脑袋。
现在就是,最佳狩猎时机。
“轰隆隆——”
厕所里传出剧烈的马桶冲水声。
江乐言浑身一僵,然后猛地回头,面容因恐惧夸张扭曲着。
厕所里,没有人啊。
这一刻,她终于感觉到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江乐言再也无法冷静,慌忙夺门而出,逃窜到楼梯间疯狂按电梯。
然而——
泛着红光的字母幽幽亮着:PARK。
她绝望地看向身后另一部电梯,也停运维修中。
为什么?为什么要找上我?极度的恐惧慢慢化为愤怒,江乐言实在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愤恨地敲打着电梯门,不顾一切地大喊:“救命!”
凄厉地声音回荡在整个楼层里,层层叠叠交错着。
“碰!”
匆忙逃跑间,还没来得及关上的家门瞬间被砸得合上,好像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了。
江乐言惊恐地看过去,恐惧拧成一股麻绳缠绕在她脖子上,压迫着她的呼吸,喘不过气。
不行,不能就这样结束。
凭什么这样结束!
她慌忙跑向邻居的家门,用尽全身力气敲门:“救命!救命!”
暴躁又惊悚的敲门声响彻整层楼。
江乐言感觉自己敲了很久的门,但里面依旧没有答复。不,不对,现在整栋楼就像失去生命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不可能的,邻居家里一直住着一个退休的爷爷,他不可能不在家。
怎么会没有任何一个人听见自己的敲门声呢?
她的手无力地从房门上滑落,垂落在身侧,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旁边是一个管道井门。
这时,一股恶寒从身后袭来。
江乐言猛地抬起头,她瞬间有了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
“咯咯——”她艰难地控制着僵硬地脖颈转动脑袋,看向身侧。
被锁起来的管道井门,慢悠悠朝她开了一道缝隙。
那个折叠在厕所柜子里的男人,正躺在里面,朝她张开黑洞洞的嘴巴,血液汩汩流出。
江乐言的身体像是被冻结在原地,死亡的恐惧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朝她扑来,她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09:21
“嗡嗡——嗡嗡嗡——”
窗帘半掩着的透明玻璃,桌上的蓝色沙漏,床边的拖鞋,掉落在椅子旁的头发……
铺天盖地的恐惧拥挤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里。
江乐言躺在床上,浑身僵硬。
大大睁着的眼睛,终于在失焦后的几秒钟,像倒带一般,缓慢流淌出泪水。
又回到了最初。
震动个不停地手机正焦躁地提醒着她,一切即将开始。
她侧头,看向这个每分钟、每小时、每天、每年都震动个不停地手机。
毫不停歇的手机。
随时待命的手机。
让她恐惧的手机。
这是她毕业前靠实习攒下的工资买的昂贵的手机。
可是,努力工作换来的手机,似乎并不想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好。
不看它就好了,不是吗?
不接电话,不看消息,就可以了,不是吗?
手机又有什么错呢?
它不也能让我在远方也能和父母视频见面,和朋友一起聊天,不工作的时候,不也挺好玩的是吗?
可是,可是,可是……
不知想到什么,她无表情的脸,突然皱作一团,扭曲成骇人的模样。
都怪这个电话。
都怪这个电话。
都怪这个电话。
都怪这个电话。
……
“都怪这个电话!!!”江乐言尖叫着起身,从充电线里扯过响个不停地手机,狠狠朝地上砸去。
都怪这个电话!都说了生病发烧了,我发烧了!
今天不工作,听不懂人话吗?
听不懂吗!!!
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又一遍打来!
她疯了一般地尖叫着,一遍一遍摔手机。
滚烫的呼吸从鼻息里跑出,江乐言浑身酸痛,尖锐的疼痛在脑袋里不停钻动。她站在原地,踉跄一步,视线短暂陷入黑暗。
她用力眨了眨眼,躺在地上的手机又恍惚出现在视野里。
不,还不够。
她就着已经模糊到四周已经变得黑暗的视野,走到客厅胡乱摸到了一把锤子,然后跌跌撞撞跑回房间,高高举起锤子,发狠朝手机砸下去。
砸烂!砸烂!
手机砸烂了就不会再响了!
再也不会有来电!
江乐言不知疲倦地一遍一遍将手机砸个稀碎。
视线越来越暗,她慢慢停下疯狂的动作。
刚刚,有什么黏腻的东西弹到了脸上。
她缓缓抬手,朝自己的脸上摸了摸,然后摊开掌心举到眼前。
一只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手。
“哐当。”另一只手里的锤子冷不丁滑落到地上。
她蹲下身,昏暗朦胧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垂在身侧的手落下滴答的血液,汇聚成一小滩血水。手机早已变成冰冷的碎屑散落在四周,混乱地夹杂着血肉和骨头残渣。
我……
我都做了什么?
我这是,怎么了?
江乐言崩溃跌坐在床边,彷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决堤崩塌而下,全身脏器都被混乱冲刷着,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面涌出来了,她觉得自己现在需要去一趟医院。
可是。
有谁能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喉咙嘶哑得发不出任何声,她只能大张着嘴巴,任由身体里源源滚出的眼泪爬满脸庞,无声宣泄着。
寂静的房子。
躺在门口的雨伞。
厕所里流水涌动的马桶。
身后缓缓打开的衣柜。
被折叠在衣柜里的男人。
坐在原地无声痛哭的女人。
整个世界,被泪水冲掉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