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青史(下)
“是真的陛下。我并不敢欺骗你。我的灵魂来自一千多年以后。刚才所说的,就是这一千多年间,陛下在千秋史册中的评述。也许我说得还不够好,那是我学识浅薄,无法再用更好的词语来誉美陛下了……”我极尽可能的冷静,陈情。
“这,这要朕如何相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陛下还是无法放下他的惊异。他拂袖,大声的质问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但事实就是如此。所以……陛下,若不相信,大可想想自我入秦王府之后的情形。”
“你入府之后?你是说,你一早就知道,朕会是大唐皇帝?”
“嗯”我点了点头。“陛下,你想想,我是不是一直都相信陛下一定会赢?是不是一直给陛下最多的信任?我是不是从未怀疑过玄武门会有什么意外?是不是整个秦王府里我比陛下自己还要笃定一个胜利结果?那时虽然我人微言轻,陛下也应该能够感觉得到的。”
“是啊……”陛下沉吟片刻,恐怕此时头脑中正快速回想着我入府以来的所有故事。也许他的记忆不多,但都可以相互印证。
“你的确如此,你还曾想方设法的告诉朕,不可能去镇守洛阳。连那年我已下令整理行装,你都手脚最慢。原来竟然早已知道去不成。”
“是这样的,陛下。我也许还一再努力提醒过陛下,不要总惦记着洛阳。但我也着实不敢僭越太多,这种事,岂是一个宫女可以言说的?”
“若仔细想来,其实还有很多。后面的交谈之法,陛下也曾好奇是从何处学来。其实这也是后世所常见的法子……还有小到陛下喜欢的桂花蒸饼,也是后世流行的做法。”我也搜索出一些琐碎的细节,不断地佐证。
“那,你知道会有玄武门之变的发生?”
“史书上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也就知道这么一点儿结果,具体的就不知道了。所以很多经过,对我而言,仍然是惊心动魄。”
“你没想过,要改变这一切?”
“陛下,后世有句两句俗话。一是‘历史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二是‘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要创造历史的是陛下,打扮历史的是史官,而我,只是个过客。”我一股脑地说着,至此处时,心情已经尤为平静。
“天呐,世间竟然有这样的事。简直是闻所未闻。”陛下连连的摇头,仍然一副怀疑到山崩的表情。
最后,他上下打量了我许多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开始发问,“那你是人,是神,还是妖?”
我笑了。“当然是人。若是妖,哪能如此忠于陛下?若是神,哪有神会辛辛苦苦地做了好几年宫女。陛下若不信,看看我的膝下便知了。”
我缓缓掀开裙摆,自个儿用手轻轻抚着,又把他的手臂放在我的膝上,指给他看,“若是神是妖,膝下哪能跪出这么多厚茧。”
他听了我的话,也用手指上下划过我的皮肤,说道:“朕从来不知,原本肌肤胜雪,也会变得如此粗糙。”
我笑着,“宫里哪个宫女不是这样?陛下若能知道她们的辛苦,便不要再对她们乱发脾气了。当年踢我一脚,如今天阴的时候肩膀还疼。”
“好,好。朕知道了……”他倒是不好意思了起来。
“可是,朕还是难以相信。你知道朕从不信这些奇门遁甲,歪理邪说……”
“那陛下不信也可以,但只要相信刚才我所说的,不再做他想,不再担心身后之事,能独步古今,放手造福天下即可。”我想,此刻我眼中的期许,也能令他加上几分信任。
“那,你所说的这些话,又有什么证据呢?”他仍然止不住的连连发问,或者,是好奇。
“陛下,后人评价中华五千年历史,值得提及的君王只有四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唐宗,便是陛下您了。但陛下的声望却是要远远高于其他几人。陛下所开贞观之治也是亘古不曾有过的清明盛世,水准极高。陛下虚怀纳谏,许多言行流传千年,连幼子启蒙都要学的……”
他听得眉目逐渐松开,他就算不信,这也是恰到好处,又勾人心魄,不可推绝的恭维。“那……”他遮掩起一点儿窘迫,直接问了起来,“那对玄武门之变,又如何看?”
我让自己努力显得轻松,心中却也有些不好的滋味。这件事无论再怎么说,再怎么描,痛也罢,伤疤也好,都永远横亘在那儿。但其实,他现在却需要放下,更轻松些,以免日后心思太重,再伤及无辜。
“史书自然也会记载。但陛下要相信,无论如何记载,后世多数人都是只记得陛下的千秋功业,愿意公正评说的。毕竟陛下也是人嘛。民间若有戏文,也大多称颂或是怀念,毕竟哪个帝王能如陛下一般呢?”
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放下心来。我用手比划给他,“后世有个史官著前朝史,名为《资治通鉴》,写陛下生平事迹和功劳的,用墨三五卷,而武德九年之事也就用了三五行,后也用了一大篇墨宝对陛下发自内心地颂扬。只恨我不能记诵下来,实在没法说给陛下听了……”
陛下听完,情绪倒也慢慢舒缓,露出一种“你若坚持,就此罢了”的神色,“说得这么真切,倒真的让朕难以怀疑了。”
“哦,说到这儿,我倒想起个别的。陛下噩梦这事,似乎也有些民间故事。大抵和现在的情形差不多。”
“这……都是怎么说的?”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之前,陛下让尉迟敬德和秦琼两位将军值夜的事,倒一并传了出去。如今我才知道,那法子似乎不那么管用,必是民间杜撰起来,传的神乎其神了。”
“你倒说说看?”
“就是陛下将两位将军的画像帖在门口,便再也不做噩梦,想来这个法子能消灾避祸,两位将军也被民间奉为门神。在关中、山东、洛阳一带都很是流行。陛下不如索性就照着这个说法传到民间,噩梦之事,倒有了更好的解释。”
“好,好!这的确是个很好的法子。朕改日,改日就让他们将此法传入民间。”他一面应承,一面却却若有所思,似乎还有其它想问,但我的心思却不再这上面,又接着说道:
“若不是陛下的惊梦涉及了后世之名,我恐怕永远不会告诉陛下这些的。一则怕陛下不信,二则也实在怕惹出许多麻烦。所以,我现在倒是也有些担心。只想着告诉陛下是好意,希望带来的没有困扰,而是真的能够缓解陛下的心结,我便没有白白告诉陛下了。”
他点了点头,目光稍稍从我身上移开,起身踱了几步。突然问道,“思伽,那你为我试药,一直贴身照顾,义无反顾,难道只是因为我将是大唐皇帝?”
我听了这一问,想到这三年来的日夜,又是眼中含泪。
“我不愿欺骗陛下。试药那天,我的确知道陛下将会是未来的皇帝。但我眼见陛下那般痛苦,我的心中只想好好保护陛下,保护我们的历史最爱戴的帝王,不忍他受到任何的苦楚。但是后来……我……”
“我的身份,我的所有,也只能让我好好服侍陛下了。我……”我竟然无法说出这个跨越千年的爱字,在我的喉咙里打转,终究没有吐露出来。
但他岂能不知?
“正如后来我还是执意与陛下交谈。我明知,这是个死局,也还是义无反顾的走入其中。只想到如果我能帮助到了陛下,为陛下做一些事情,我便没有白来这里走了一遭。哪怕是付出生命,我也要试一试。为了你。”
我第一次没有使用敬语称呼他,我也看到他眉心一动,他此刻,也是多么用力的控制他自己的感情。
“思伽,我懂了,谢谢你。但你何去何从呢?”
“陛下难道真的不知,我已被皇后赐下慢毒么……我无从选择,这是我答应皇后的。但我不想很快,也不想陛下在意,只想一直陪伴着陛下,就那样自然,随便的,走到那一刻。”
“你,不恨皇后,恨朕?”他的神情似乎并无转折,只是越来越悲悯。
“没有。我懂。于陛下而言,这是帝王之策。我若愿意只身为了陛下,就不会,也不该有所怨怪。再说,我与陛下相处于点滴之间,心意已足,怨若有些,也微不足道,恨又从何谈起。于皇后而言,她与陛下情笃,越不能容我,便说明我越深的走入了陛下心中。这是灵魂的交往,她自然不愿有人替代。我既然非此间之人,又深深敬她与陛下同生共死,又何必伤害于她呢。”
“思伽……朕身边竟然,竟然有你。朕对不住你……朕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怎样补偿,不,都配不上你。这,这……哎!”
陛下盼顾左右,恐怕此刻也是百感交集,心里痛惜万分的。我所言、所思、所做,超过了他从前体会过的,他能够封赏的,或者能一力磨灭的。
“陛下,那就让奴婢服侍陛下安寝吧。”我不愿他再这样混沌下去,于是躬身低头,恢复了甘露殿里的身份和礼仪,对他轻声说道。
我如此超脱,又是如此的温暖善良,实在感染了他,他一下子也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仰天长叹,微微点了点头。我便开始动手服侍他更衣,他如当年初见一般,腰背挺拔,如青松傲立,他半张开双臂,目光端正深远,任由我服侍。
当我一应打点停当,熄灭了精致的宫灯,告退一句“陛下好梦”,正要起身退下的时候,那玉洁如雪的纱帐却轻轻的飘了一飘,我隐约看见那人独卧御榻,眼角含泪,若不是情深入骨,绝然不能至此。但那般不舍和悔意,却终究没能说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