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十月,陛下御位太极宫。东宫便留给了承乾。他年纪尚小,就要一个人在这儿。我看得出他格外依恋父母,但都没有表露出来,一个人倚立了好久,方才回去。李泰和李恪的目光同样诡黠,只是尚无人关注到罢了。
陛下在太极宫的寝宫叫甘露殿,极为宽敞,已照着陛下的喜好重新修葺和布置了一番,风格庄重,器物贵重质朴。而我,自然已随着一众宫人来到此处侍奉。
那一日后,我曾经感觉到一阵轻松,好像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天命顾我,陛下从那以后又得到了好一阵安眠。如今又搬来了太极宫,陛下已是顺风顺水。看他神采英毅,知道他龙心大悦,再无什么烦难忧愁。
而我,仍然平静地守护着甘露殿的夜晚,似乎全无改变。我虽然明白,“交谈”若是真的结束,无论对象是谁,我都应该离去。无论当下还是未来,不再保留什么关联是最好的结果。
可怕的是,我心中那强烈的情感快要抑制不住,似乎将要把我推向另一个深渊——我似乎日日都在心里渴求,我想要他的恩宠。如那个梦一般。
但我又不能向他讨要什么。他是高高在上的陛下。我暗自琢磨他的心意,才发现,我懂得了他的过去,他的一切,却看不懂他究竟如何看我。
难道经历过这么多,在他的心中,我仍然只是一个每天用于值夜,用来盛放情绪的宫女吗?那些真的存在过的温暖,那些若有若无的感情,难道真的只是我的幻觉?或者只是某一时的情不自已,而没有一点延续的可能吗。
我糊涂了,亦不知我的未来向往何处。但这是深宫,我的任何感受都微不足道,真正等着我的,我永远无法预知。
太上皇突然决定迁宫,虽是因着我的努力,但也引来了宫里很多议论。什么太上皇和陛下在半夜里抱头痛哭,陛下利用女人对太上皇威逼利诱,以及,是因为陛下身边的一个宫女对太上皇施了法术……
我的确低估了后宫诸人的用心,把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渐渐都和我扯上了关系。我本来就因着日日伴君侧而引得一些妃嫔不满,她们编排起来,真是不遗余力。
这件事也惹怒了皇后。毕竟迁宫这种大事,她作为后宫之主,陛下的嫡妻,又为陛下筹谋数次,也未得成功。太上皇竟然被一个宫人说动,这实在让她颜面扫地。
但皇后仍然是不动声色,满眼笑意的带着后宫嫔妃搬入太极宫内,新分宫室,添减宫人,有条不紊。
我也听说年轻的嫔妃多来往于皇后处,名为闲谈,实则想让皇后出面,治我魅惑君上之罪。
“皇后,臣妾听说那个叫思伽的宫女,经常与陛下夜半闲谈,打着为陛下宽解心事的幌子争宠,魅惑皇上。还请皇后明察。”
“就是啊,太上皇和皇上的事,怎么能是一个宫女随意置喙的,明摆着是干预朝政,这般不遵规矩,娘娘您可千万不能心慈……”
“臣妾听说现在,现在皇上什么话都只说于那个宫女,连皇后都不知道陛下的事儿,更不用说我们。从前陛下可不这样。看来这个宫女的狐媚功夫,可真了得。”
“皇后,臣妾听说,陛下给她说了好多陈年旧事,引她为知己,陛下的过去,没有她不知道的。可是陛下身为九五至尊,过去的事怎么是一个小小宫女能够窥探的?这要皇家的脸面放到何处?”
“皇后,听说,她竟然自诩是天下最了解陛下的人,那置皇后您在何处啊?再说,这样的人留在陛下身边,若一个不小心,乱传了些闲话出去,有辱陛下的圣明……”
……
嫔妃们你一言我一语,把这风在皇后耳边吹了不下数遍。虽然我也算是信守了之前的承诺,但这本是皇后心中忌惮之事,现在两下里合一,看样子,不久,她就要有个说辞,应该不会饶得过我。
而我已经全然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未来。也许,我应该就此准备,迎接一个最差的结果。赐死,流放,永没掖庭……我的穿越时光也就剩了两年了,无论如何,我也能熬得住。可是,那一颗尚未完全冰冷的心呢,要我怎样才能放得下。
我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外臣,竟然也因此事来向陛下有所说辞。一日,长孙无忌煞有介事的入了太极殿,要陛下屏退了所有宫人,前后仔细地说了一番。
若陛下护着我还好,但我又如何敢做如此期待?
这些日子,似乎一如往常,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但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感到这些话在陛下心中推波助澜,铸造起一道道藩篱,开始阻隔那温润的情感,又在其中增添了许多猜忌与不安。
而此时我正在为陛下更衣,长孙无忌走后,他突然传令要去御苑骑射。这是我已做过千百次的事儿,却被自己早已分神的心智,弄得手脚忙乱,竟然不小心扯掉了胡服上的一枚玉扣。
“奴婢该死……陛下恕罪”我一时反应过来,才深呼吸一口,连忙告罪起来。在一旁的内侍官看见是我,没好意思直接拉我出去杖责,只是连声斥责,“你是怎么搞的,毛手毛脚,还不赶紧下去换一条来。”
陛下倒是没说什么,看着我的窘态,若有所思。本也不急什么,便等我又回来,细细地为他系好,方才快步离去。
一般而言,陛下骑射总要半日,而且通常还要与陪同的将领们宴饮一番。但今日却用了不多时候便回来了。
看他虽然未有怒火,脸上却也不见什么笑意。我为陛下换了常服,亦未多问,进了茶水,他吭吭了几声。颜雷递给我一个眼色,我连忙上前轻声寻问,“陛下骑射,一向心情甚好,今日怎么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陛下一甩身上的半臂,“哎,这天子难做,真是半点喜好由不得自己。狩猎扰民,朕也罢了。巡幸劳民,朕也免了不去。现在连骑射也不行!这些谏官,可真有他们的!说什么‘走马骑射,娱悦近臣,是年少亲王所为,不是天子事业,也不宜安养圣躬’。好,好,说得对,可不就回来了么。朕还得嘉奖他,说他说得对!又封了官,又听了他的话。他可真有威风!”
陛下夹枪带棒地说得那般直愣愣的,若在平时,我肯定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而今天我却没有什么心情,只得勉强陪笑,“陛下说得是谁啊?”
“一个叫孙伏伽的!这些文官,连骑射都管,不几日都管到朕的后宫来了!”
“君明臣直,才是政治清明的大治景象嘛。”我笑不出来,只能尽力顺着他,“上有魏右丞直言犯谏,陛下又虚怀若谷,自然,大臣们都敢对陛下讲真话了。”
陛下倒消了气,笑了一笑。他的目光突然收敛起来,看着我,“思伽,你过来。”
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他要对我说些什么,只是依言走到他的身旁。
“刚才的话,朕可不是随口说的。最近宫里的议论,你自己可听说了吗?”
“听说了。”我低头回答。
陛下终于开口提及此事,也许,这便是这些日子他不冷不淡的原因吧。
“你心中怎么想。”
听他如此一问,我的眼眶中霎那间溢满了泪水,委屈的向他一跪,“奴婢原也不敢偏听,觉得亦无需多想。奴婢日日侍奉陛下,如何行事,心意为何,想来陛下也都看在眼中。从前未存的心思,如今也并不敢存,从前未做的,如今更不会做。一切皆为陛下而已,又有什么可澄清的,可多想的呢……”
话至如此,我早已哽咽,泣不成声。满满的委屈,竟不知从何而诉。
陛下也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有很多的难言之隐。“别哭了,你为朕立了大功,朕却不能封赏你什么,还惹你这般伤心,倒是朕的不是。快起来吧。”
“陛下……没,没有。”我听到这其中,似乎话中有话,想追问个究竟,他却抬手止住了我,只说道,“朕心里有些烦闷,你先下去吧。”
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起身退下。我一时没了主意,便寻了颜雷来问。
颜雷见了我,眼中露出无限悲悯的神情:“你应该早就预料到的。现在,只是一步一步走近而已。”
“这是何意?”
颜雷便将下午长孙无忌和陛下的对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我。
“陛下,臣听说,太上皇迁居大安宫,陛下正位太极殿,都是一个宫女居中撺掇。后宫干政,原本就错了规矩。而这等大事,史官是要如实记载的。若传扬出去,实在有失皇室体面。”
臣还听闻陛下有意重重封赏此女。臣以为这万万不可。陛下是天子,君心难测,深不可见,才能威服于天下,侍奉君上者才能有敬畏之心。一个宫女若能知陛下心事,来龙去脉,无所不知。这万一此女有不轨之心,或有意损伤圣誉,臣细思恐极,都觉得后怕……”
“那你说怎么办?”
“恐怕……恐怕……此女不能留啊……”
“……辅机!一个女子,能有这种勇气和才学,又服侍朕多年,朕如何忍心这么做。朕不纳她入后宫便是,好歹留条活路吧。”
“陛下,臣当然知道此女人品端正,亦为了陛下奋不顾身。但陛下想想,今日不死,难保明日不死。过些时日,就算臣不说,陛下也会有此念头的。不说别的,她知道的那些事,若有一字半句传入民间,传入史官的耳里,陛下的千秋青史之名,要如何书写?”
长孙无忌这篇有理有节的话,实在令陛下无法反驳,只有令陛下沉默。他也的确沉默。
这虽然也是我预期到的结果,但这一切真的就要发生了,却难掩我莫大的心痛与绝望。
且不说付诸东流的真情。只道那个人不是天子吗?他不是掌握了人间生杀大权的皇帝吗?为什么就不能如他曾经所说过的,大大方方的护我一回?。
不为那些道理,不为应该的,只为了他的心,只为了他心中也曾经有过……
他没有。也许不是因为我做的还不够多,不够好,而只因我生而微贱。
但他的沉默,让我看明白了他最后将要坚持什么。谁让他是皇帝呢,都是铁石心肠,我也无从怨恨。我也知道,我在这一世,恐怕只有为数不多的时光。而我似乎也不必要再执着和珍惜什么,这里的冰凉已经足够。
我能也感觉到,自己从内到外,已然疲惫不堪。常年守夜,担惊受怕,前些日子又那般紧张,我有一种油尽灯枯的直觉。
太宗御位太极宫的实际时间是在贞观三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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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