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成,却不是一个轻易可以过去的坎。这些诉说还远远不够。埋在两人十多年之间的故事应该还有很多。陛下总是讲得时断时续,不那么一气呵成。毕竟这其中曲折,连回想都需要勇气,更不用说讲述。
建成的形象也渐渐在我心中清晰了起来。让我震惊的,曾经护着幼弟的建成也曾如此情薄。李智云,万贵妃所生,李渊当时唯一的庶子。起兵初定,建成与智云尚留在河东。李渊命建成带智云返回晋阳。路上遇到隋军的追捕,建成为自己逃命,利用智云为诱饵拖住隋军,以致年幼的智云毫无反击之力,被隋军所害,年仅十四岁。
建成与郑氏,表面伉俪,内里却失和多年。他一面倚仗郑氏的家世,广结权臣,一面纳诸多姬妾,从未与郑氏情真。但又从不厚待姬妾,戏弄之后,随意赠人。东宫门客曾以太子赠妾多少而区分荣宠厚薄。陛下当年就是发现了太子并未赠予常何任何姬妾,才察觉到他们之间其实并非铜墙铁壁。
建成亦曾不止一次谋算秦王妃和承乾以胁迫陛下,这被陛下犹不能忍。在府安插亲信监视不说,连武德五年宫中行刺,十有**都是太子暗许。而到后来,软禁秦王妃的事也是太子一手推动。陛下最恨利用女人和幼子生事,何况是将无垢的性命置于股掌之上,能不生恨?
建成在谋略之上也并非无能之辈。起义之时,也能独当一面,屡有战功。与陛下几度过招,也是稳扎稳打。后来更是藏在暗处,周密谋划,让陛下一度头疼得很。多年你进我退之后,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兄弟之情,恐怕在两人的心中都所剩无多。
这本是无法可解的。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将之当作敌人的失败,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但这仍然令陛下心事忐忑,心神不宁。他不知为什么那些消失许久的场景又会出现反复。昨夜,他甚至还梦到了承道、承业一群孩子化作张牙舞爪的小鬼,在天空上下围着他飞,人人带着吸血的长管,吃人的面具。
白日里亦有些无奈,听着臣属们嘀咕蝗灾和旱灾的事,那死灰复燃的流言和猜测换着千百种说法,随着六月初四的临近,似乎更加肆无忌惮地流传开来。
陛下连着几日都不曾安睡,之前积蓄起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我亦累得够呛,又每日带着万般的小心在身边服侍。
“思伽,朕连着惊梦,又遇到这些天灾,实在疲惫得很。你说是为何?”
“陛下,偶然反复是有。陛下可放轻松些,也许这段日子特殊,能过去就好。”
“可若平时好些,一点风吹草动,就仍然惊梦的话,那岂不是白费这么些功夫?”
“陛下,其实这本就是个过程,的确需要一定时间的。奴婢之前也曾回禀过,有些反复却也正常。就是这般拼拼凑凑,放松精神,把所思所想都重建起来。所以陛下真的不必急迫。晚上再聊聊便是。”
“朕已经说得够多了,还有什么可说?再说,你听了去……这些日子宫里流言迭起。朕怕哪一日惹出什么事来。”
“陛下莫不是怀疑,那些流言与奴婢有关吗?奴婢何曾敢透露一个字,陛下明察!”
“朕不是说你会矢口乱言,只是……哎,算了,你说若再等等,便再等等即可。朕要快些好起来,免得夜长梦多……”
我表面仍然是谦恭应声,心里却又是害怕,又是沮丧。我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当这一切卷土重来的时候,我竟然这般无能为力,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终究能摆脱梦境,也不知道这个办法究竟是不是真的能好。这一切都是一场冒险,而且我完全不知道有几分胜算。
他能对我耐心至此,恐怕已然是我的幸运。若再开始怀疑我曾经透露出去一言半语,引发了流言,那我如何去面对他?岂不是死路一条?
不过今日,我却无暇抒发着这满心悲怆。因为陛下正决定开演一场大戏,便是“食蝗”。
我想到呈上那日精心雕刻的蝗虫的时候,他忍不住对我大加赞许。陛下本来也不信什么灾祸、失德,无非是给大臣们做戏一出。
此刻,陛下、皇后、嫔妃、百官齐聚万林苑之中。这里原有一片桃林,是陛下亲自播种了来自西域的碧桃种子,派人精心培植。这果林也染上了蝗灾,甚是可惜。
陛下与众臣信步走了过去,只听陛下痛陈:“宫中草木都由宫人细细打理,竟然也被蝗虫吞噬,可见民间良田已遭灭顶之灾,实在可惜,令人心痛!”
众臣劝慰道,“陛下日前已命人灭蝗,颇见成效。钱粮均已拨付,百姓虽苦,当尚可度日。此乃天灾,陛下无需太过忧心自责。”
陛下摆了摆手,目光痛惜,面色沉重,“来人,去给朕掇取数枚蝗虫来。”然后面向群臣,抬高了声音:
“朕即位以来,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不劳民力,为了百姓富足,殚精竭虑。而今民间遭此灾祸,颗粒无收,朕怎能不痛心疾首?宫中自朕始,今日起减膳,节约米粮,悉数赈济灾民。”
“陛下德政,感动天地,是天下万民之福!”众臣齐颂。
内侍官已经捉了数只蝗虫来,捧到陛下面前。陛下挥了挥手,内侍将捧盘在众臣面前晃了一晃。陛下道,“诸公素日锦衣玉食,恐怕听得蝗灾,却从未见其虫。今日可一见此物,方可知若米粮皆损于此,是为可恶!”
陛下说完,向天拜下,众人皆跪。
陛下捏起一枚蝗虫来,厉声说道,“百姓以稻谷为食,而你却吃了百姓的稻谷,让百姓无以为生。朕特请上天垂怜,若你要泛滥于民间,食百姓之食,不如来食朕之肺肠,勿扰百姓!”说罢,便将手中的蝗虫举起,欲吞入口中。
众人登时吓坏了,皇后、群臣、嫔妃都上前拦阻。众臣道,“陛下不可,此物不明就里,陛下不可食用,万一伤了龙体,如何是好!”
皇后也劝,“陛下为百姓之心,感动天地,实在勿须以身犯险。”
陛下阻止了众人,继续捏住那蝗虫,眼见细长的虫腿还在空气中抖来抖去。
“朕为民受过,有什么可怕?”然后不顾劝谏,便将那蝗虫吞于口内,还有些绿色的汁子从齿缝间溅了出来。
“啊……”嫔妃们一阵哆嗦。
皇后看了,也一时忍耐不住恶心,竟然连着干呕几声,晕了过去。
“皇后!”……一众人都被这场景吓住,连忙纷纷上前,扶着皇后,“快,传御医……”
我看着众臣心悦诚服地脸,恐怕被陛下这一举动镇住了,而皇后也被吓晕过去的场景更是宛若神来之笔。这天子独步古今,根本不把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上承天意,下应民心,就这么霸气,只看谁还有不服,再敢多言?
不过此时,陛下却无心回味这出大戏的完美,而是满腹担忧,陪着皇后,看看情况如何。
当皇后缓缓苏醒过来时,一眼看到陛下满脸的温存与疼惜。
“陛下,我怎么了?”
“无垢,你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真的?”皇后听了十分诧异,脸上登时荡漾起微笑,一众宫人也是满脸喜色,纷纷向皇后道喜,“恭喜皇后!恭喜陛下!”
皇后转而拉着陛下的衣袖,急切地问,“陛下,你可有事?可传御医看过了?”
“朕无事,你放心吧。那……”陛下说到这儿,笑意涌出,挥了挥手,让宫女们都退下。
“无垢,那蝗虫是假的,朕无碍。”
“假的?”
“以假乱真,是不是?是思伽想出的法子,请了工匠用食材雕刻出来的,万林苑的种种布置也都是她安排的。”陛下望着我,也是一脸的赞许。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躬身低头。
“果然一点儿看不出来。真是天衣无缝,连我都瞒过了。”
“只是不知你已有了身孕,反应这么大,朕怕吓着你了,一直懊恼着。应该提前告诉你。”
“还是这样有效果,想朝廷内外,现在必定是对陛下一片颂扬和拥戴了。什么流言都是不攻自破。”
“你好好休息就是,不管那么多。啊。”陛下轻抚着皇后,满心关切。
“若不是这一出,我自己也还不知道呢。谁知道盼了这些时候,竟又有了。陛下,你今日可真是吓到我了。假的?那最后的那个……”
皇后想着便又觉得恶心。我连忙回话,“回皇后,是菠菜汁子,融了进去,倒的确也费了不少功夫,这都是匠人的功劳。”
“这便好,否则我要为陛下担心死了。”
“现在,你可以放心,好好休息。这个孩子,是上天的恩赐,他会保佑我们的。”
“嗯。”皇后温暖地靠在陛下怀中。不知为什么,眼见如此,我的眼眶竟也有些湿润。这其中应该也有我的功劳。陛下许久不再服安神之药,又休息得好,皇后自然如愿以偿。但这却也无人提起,反而我的内心却正承受着千般惧怕。
皇后有孕之后无心饮食。又恰逢六宫减膳,皇后一力要以身作则,不要陛下破例。尚食局倒是绞尽脑汁,也不能使皇后添些胃口。我那年所做的桂花蒸饼,口味清甜,皇后很是喜爱。一段时间内我每日都为皇后奉上,倒是能解她的不适。
我自然也会为陛下准备。他看了,笑了起来,怪我说,“看来,朕是沾了皇后的光。否则,你从来想不起单单为朕做来。”我也能开心片刻,看着他的高兴,露出少见的孩子气。
陛下本就不挑膳食,如今更是菜色减半,桂花蒸饼点缀其中,倒成了锦上添花的点心。
陛下说皇后有孕,膳食备得多,用得少,又不想浪费,便将丽正殿与崇教殿两处所剩饮食赏赐宫人。
我谢过陛下,“减膳之后,宫人每日所食更减,数日未有荤腥。奴婢代宫人们叩谢皇恩。”
陛下听我如此说,便叹道,“国库本就吃紧,又遇到蝗灾大旱,倒是委屈了你们。”
“哪有。陛下为天下计,自己都如此简朴,奴婢们哪敢有所怨言?”
减膳之事维持了数月,陛下亦停止宫中所有歌舞宴饮,宫人夏秋两季也未添置新装,节约的银钱,全部赈济灾民。
神奇的是,陛下“食蝗”之后,犹有奇效,蝗灾大有削减之势。不到一个月,京畿一带,便无灾害。推及全国,恢复农桑,也只用了数月。
《贞观政要》记载:贞观二年,京师旱,蝗虫大起。太宗入苑视禾,见蝗虫,掇(duō)数枚而咒曰:“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将吞之,左右遽谏曰:“恐成疾,不可。”太宗曰:“所冀移灾朕躬,何疾之避?”遂吞之。自是蝗不复成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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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转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