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大唐凝视 第72章 上巳

花绽新红叶凝碧。长安春景正盛，美不胜收。

陛下这些日子心情明快，待我亦是极好。若不是我也需要休息，恨不得时时让我伴他身边。

三月三，上巳节。无需任何装饰，大地春花已经将这宫廷装扮得十分美好。这是年轻女子一年中最喜欢、最期盼的节日。公主、郡主们都穿着最美的襦裙，珠翠绫罗，挽着各色鲜艳的披帛，仙袂飘飘，结伴在宫中海池之畔，祭祀、赏花，嬉戏，一扫冬日的沉郁，迎接灿烂春日。

宫女也都换上春装，扎花、游玩、嬉闹、祈福，终于有那么一刻，不用再宫中紧守规矩，能够尽情释放着作为少女的美好。

据说这一日，宫中到处都有甜美的秘密。女子们相互透露各自心中的情话，选一株喜欢的花树，在高高的花枝系上亲手做的香囊，祈愿未来能够得遇良人，一生幸福。

傍晚，宫中会备下兰汤沐浴，连宫女都能得到这份恩典。一时间，宫里花团锦簇，洋溢着青春活力，处处风华。

但——总有人过不得这美好的节日，比如今日要在陛下身边服侍的人。我倒还好，自己年纪大了，而且也已经没有什么期许，自然无所谓憾事。但其它韶龄宫女们却悄悄抱怨，也想着能够去海池游玩。她们缠着我，让我去求颜雷给她们假。我倒能理解，于是答应下来。

颜雷其实也心下同意，想着有我服侍陛下，自然万无一失。再说这些女子日日劳碌，难得有个盼头，于是便答允。她们便欢天喜地的去了。

颜雷看着她们千恩万谢，鱼贯而出，倒是上下打量起我，“思伽，你不愿去凑这热闹？可是宫中盛事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年纪大了，也无甚福要祈。再说若都去，谁来服侍陛下呢。”

“你呀，自己走出一条死路。我劝你，有空还是多去玩玩儿，免得稀里糊涂过这些日子。”他嗔怪着我，原来他早已经洞悉了一切。

“大凡女子都爱赏花，但这却是不相宜的。一旦花开最娇，就离凋谢不远了。这宫中之人，谁似花朵一般怒放过，命运都不会太好。”

“这番话好有见解，倒是令人听了难过。”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你的？”

“是什么时候？”

“那年元日，你在襦裙上绣的花样是水荇子，倒使得我惊讶。水荇看似飘摇，浮沉亦不得自主，但却又坚韧执着，生生不息。我以为你看透了宫府的境遇，见你行事，不同寻常，亦有几分敬佩。谁知道，你也……算了，我不说了。你擅自珍重。”

“颜给事……”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说这番话。也没想到，他已在那么久以前就明白我，更是一样洞悉了我未来的命运。

“我可还有别的办法？”

颜雷摇了摇头，“你若求得宫花一度红，只能尽情地绽放，好让自己不后悔。若还想如水荇一般，谁让你自己跃出了水面。”

被他说得太准，我满心的无奈和沮丧，不知该如何接话下去，只剩下发呆。

“好了，你别沮丧了。你求了我把宫女们都遣走，你还有时间在这儿感伤？还不赶快进去伺候？别有什么差错。倒弄巧成拙。”

“嗯”，我点了点头，连忙收拾起自己的精神，进入殿中。

陛下自然不过上巳节，埋在殿中忙碌朝政。我刚刚悄然在一旁侍立，眼见长乐公主走了进来，向陛下行礼：“拜见父皇。”

“丽质，你怎么来了？”陛下眼见长乐公主，脸上立马挂着满满的笑意。

“父皇！”丽质走上前来，娇滴滴地说，“今日上巳节，父皇知不知道嘛？”

“你们女儿家的节日，朕知道做什么？”陛下停下手里的政务，向丽质招了招手，把她揽起来，坐到自己的膝上。

“父皇，每年，女儿都只能在海池那踏青游玩，多没劲。今年……能不能……让我出宫去玩嘛。”

“丽质！那么多姐妹姑姑，若独你出宫，岂不是又要怨朕偏心了。再说要是都出去，那万一出了事儿可怎么办？”陛下瞪起眼睛，假作嗔怪。

“父皇，我换了男装再出去，好不好？你多派人保护我便是了。再说，就我和襄城姐姐一起，好不好？她也想去得很，说她哪日若嫁了人，再不得自由了。父皇，你就答应我们嘛。”

陛下想了想，禁不住丽质搂着他的脖子，亲昵个不停，心中早就同意了，“好啦。朕答应你们，多叫人跟着，早些回来。啊。听话。”然后朝着丽质的脸颊亲了一亲。

平时陛下宠着丽质不假，但今日却也是想让襄城能多得些快乐。既然剥夺了她的幸福，又追不回过去，这些小小心愿，当然尽力满足。陛下着礼部为襄城公主置办嫁妆，将兴建府第的用度悉数折了银钱，倒比往常还丰富许多。

丽质开心地去了，满殿生风。陛下笑着摇头，被丽质这一闹，他倒松泛了起来。见我在一旁，便问，“今日怎么殿中人这么少。”

“回陛下，上巳节，宫女们都想去海池边上玩耍。奴婢想着节日难得，便遣她们去了，也是沐浴陛下恩德，共享天朝胜景的好事。”

陛下点了点头，“你做得对。宫女们也都是青春年华，平时都辛苦了。诶，你怎么不去？”

我笑着回话，“总得有人服侍陛下啊。再说，奴婢年纪大了，不容易有年轻女子的那般心思。”

“什么年纪大了？你若想去便去，叫颜雷来近前即可。”陛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手一挥，好像很大方似的。

“今日本就人手不够，奴婢还是留下来服侍陛下要紧。”我也满脸笑意，当然知道他不愿意我离开，不过是嘴上一说。

“陛下当真不知道上巳节的模样？”我看他心情好，便侧身一问。

“那是女子们喜欢的节日，朕怎么知道？”

“哪里单单是女子的节日，这美好的春日，曲水流觞，文人雅士都在这一天游乐宴饮，吟诗作赋。王羲之《兰亭集序》所写的，不也是三月三的‘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多好！”

陛下听了，倒笑了起来，“你倒精熟，说得热闹，好像亲眼所见，身在其中一样。”

“只可惜，奴婢无缘一见，不过，仅仅是读着此文，就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让你这么一说，朕都心动了。感觉今日坐在朝堂之上，简直就是浪费了春日光阴。既然春光短暂，不可辜负，不如，你陪朕出去走走可好。”

“好啊，海池那想必真是游人如织，花团锦簇呢。”

陛下一脸嘲笑，“谁会去那！若朕去了，不但坏了人家兴致，反而还带来多少麻烦？你想想，是不是？”

我明白过来，“陛下说得是。”

“朕带你去个地方。”他心情很好，似乎刚才的谈话的确勾起了他的情致，“你去给朕换身常服，再叫颜雷跟着。”

“可是……”

“别可是了，就一个时辰，不会有人知道的。”他仿佛看穿了我的紧张，安慰我说。

“那要不要……”我又凭空萌生出了好多担心，又是激动，又是本能的推脱。

“思伽，你放松点儿。没事的。有朕在，你还怕什么？”他的话，不允许我再多想，再迟疑。

我们三人随即策马出宫，颜雷严命宫门侍卫守口如瓶。不一会儿，便飞奔来到一处风景优美之地。陛下勒马，我和颜雷亦从马上下来，来到陛下身边。

出宫后的我们都放松不少。我第一次眼见宫门之外的大好江山，被眼前辽阔而锦绣的山川震撼了。

“陛下，这是什么地方？”我看得贪婪，忍不住痴痴地一问。

颜雷瞪了我一眼，说道，“主人，您这边来。”

我方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俯身，“主人……”

“好了，出宫不用这么多规矩。有个不透露身份的称呼就好。来啊。”他招呼我。

“那主人也稍等片刻！”我笑着跑去。

我第一次换下了宫女的衣衫，穿上陛下赏赐我的天水碧色抹胸襦裙，配鹅黄的披帛，并未奢华装扮，换了反绾髻，配着一枚青叶螺簪。我也未施浓妆，把握着“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感觉。

陛下回头一看，笑了起来，频频点头称赞，“清丽脱俗，甚是好看。真是没想到！”

“难得有这么一回，能穿些别的衣裙，我当然要珍惜机会。不然，主人赏赐的东西，只能压在箱底儿了。”

“那也得有些搭配的品位才是，你这装扮，与这玲珑春色融为一体。倒让我看不够了。”

他心情极好，指着远处的山峦给我看，连绵起伏，雄浑辽阔，那里有他少时入主长安的路途。又一同踏过脚下大片的绿野，古今城池，青草连绵，陌上还有离亭座座。

他傲然独立，嵌在这如画的风景里。我在他的身后，望他，他才是我眼前大唐山川的神来之笔。

“往下走，便是曲江了。丽质多半就在那处，是达官显贵云集的地方。她们期待的游宴戏水，其实整个春天都不缺。”他兴致勃勃地讲道。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近水风情，才最是美妙。这大唐繁盛，果然名不虚传！”我也尽情地赞叹着，完全沉浸在眼前的景色中。

“来……”他挽过我的手，我本能地挣脱了一下，半推半就。他轻轻地把我揽向他的肩头，我便那般轻柔的倚靠。

山水旋转，天地永恒。能有此情此景，我剩下的日子再如何短暂，也算没有辜负了。

我们在水边撩起高高的水花，听一双黄莺鸟儿在树上鸣唱。我也听到自己银铃一般的笑声，他也仿佛只是被我戏弄的情郎。

我们在一株桃花下闲坐，他定要我作诗给他听。我只说暮春之诗多有伤感，不作。他反问我，“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伤感在何处？然后伸手做那解开罗裳之姿，我连忙笑着躲闪，与他围着桃树追打起来。摇落的花瓣落在我们肩头，任他轻轻为我拂下。

……

“主人，时辰不早，该回去了。”颜雷跟上前来提醒我们。

陛下点了点头，有些依依不舍，看着我说道，“走吧。下此兴之所至，不知会是何时了。”

“那我们就谨记此时此刻！”我亦万分留恋，谁想到美好竟如此短暂。

我们一时策马驱向宫城。谁也无法再挽留，或是再增添些难忘的时光。

我向颜雷悄悄说道，“千万不能让皇后知道。”

“我明白。我刚才还说，你也有过尽情绽放的时候，便不会抱憾。”颜雷答应我。

我们从通化门入宫，我望着九重宫阙禁内的高门大殿，体会到那种终生紧闭的感觉。

回到崇教殿，我又跪于陛下身侧，为他净手，服侍他换上帝王常服。外面的侍从轻声回话，“回禀陛下，韦贵妃和韦昭容请您用膳，都已备好了。”

陛下似乎也沉浸在刚才的洒脱和美好。但看我已经回到了从前的角色，也轻轻地叹口气，“知道了。”

他离去之前，向我轻声一句，“改日用膳，朕要你陪。”

“奴婢日日都服侍陛下的。陛下快去吧。”我躬身回话，也全然不敢再回忆半分刚才的自由洒脱。

他会意了，未再多言。任我跪在身前，为他整理袍衫，又如往常一样快步离去。我屈身恭送，久久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