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日子,太子妃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时候入太极宫觐见陛下。我也跟去了。
太子妃如今出行,跟随的宫女侍从多了许多,但仍有一人令我惊讶——便是许久以前,杨孺人身边被查出暗通宫中的那个婢女。
这我感到,今天,似乎有什么事儿会发生。
陛下把自己埋在寝宫,足不出户。他手中打开太子刚递上来的奏折,其实不是奏折,而是一道已经拟好的敕旨,“免去裴寂尚书左仆射职务,免去杨恭仁中书令及吏部尚书职务;原尚书右仆射萧瑀升任尚书左仆射,原中书令封德彝升任尚书右仆射”。只待他的签署,但很明显,这份奏议的目的便是将他的亲信从权力中枢扫地出门。
我透过层层殿宇,都能看到陛下扶着龙椅,捏着奏折,手在发抖。太子已经下定决心不给陛下任何的机会。
太子妃在外求见。太极殿现在都是太子的人,几下里便把这里近日发生的事,来过的人简明扼要的禀报给了太子妃。
里面的陛下满是怒火,用颤抖的手指着门外:“好,好,让她进来!”
“父皇!”太子妃在阶前拜见陛下。
“你……你这个得意的夫君!他还想干什么。就这般等不得吗?!”陛下将奏折扔到太子妃面前。
太子妃拾起奏折,细细读来,她并不觉得惊讶,显然是已经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
我原本是跪在太子妃身后的,这种时候通常陛下会让宫人们下去。但陛下却大声吼着我们:“你们,你们,知道自己在侍奉什么样的主子吗!?他们,他们兄弟可以杀,老父可以逼。你们,还不是命如草芥!”
我们连忙一并叩首,齐声回应一句:“陛下息怒!”
太子妃挥手让我们下去。陛下却说:“你们就呆在这,做个见证!朕现在身边没有大臣,除了内侍,就是宫女!你们倒是睁眼看看清楚,朕今日是怎么被儿子、儿媳欺负的!”
一众宫人都不敢吱声,最好的方法便是俯首贴地,什么也看不到最好。
“父皇!您这是怎么了。儿臣不知二郎做了什么,竟这般惹怒了父皇。”太子妃没理会奏折里的事,表里仍然是十分恭顺孝敬的模样。
“好,好,那你说说,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儿臣本不愿打扰父皇,但实在惦念父皇龙体。想着马上就是武德九年的年选,希望能再选些佳人陪伴父皇左右!只是父皇的后宫,必定都得是品行端正之人,容不得半点瑕疵。儿臣若不来回禀,只恐损了父皇名誉!”
“你说的是什么……”陛下猛地晃了晃身体,想到玄武门之变前,秦王所奏“太子、齐王-淫-乱-后宫”之事,尚没有个定论。
陛下不得不盯住了问:“你说的是谁?!”
“自然是尹德妃!”太子妃平心静气地奏陈,但底气十足。
“父皇,尹德妃一向与大哥、四弟交好。只因二郎从未向她行贿讨好,便颠倒黑白,甚至不惜污蔑二郎。二郎念及她侍奉父皇,一向以礼相待,十分尊重。可她却不依不饶,搬弄是非,又在秦王府中安插眼线,几次差点置二郎与我于死地!这其中原因,不会只是秉公之心,认为大哥才堪大用吧?!”
“所以父皇……她一早便与大哥交好,自持青春貌美,只求父皇百年之后还能从大哥那里讨得荣华富贵……”
“你……你,你有何证据!”
“带上来!”太子妃抬高了声线。
我大吃一惊,原来所谓的证据,便是那位杨孺人身边的婢女。自上次秦王府清理门户之后,她便不见了踪影,这又是从哪里跑出来作证……
那婢女来到御前也是战战兢兢。回话道:“奴婢……奴婢从前是侍奉尹德妃的宫女,武德七年一月入秦王府,服侍秦王孺人杨氏。奴婢是尹德妃放在天策府中的内线,监视秦王一举一动,通知尹德妃,再,再告知前东宫太子。太子与尹德妃自武德初年便……常在一起饮酒作乐,酒后便常有亲密之举。武德元年十一月,在北宫咸池殿,还有临照殿……武德二年元月在九成宫,五月在齐王府,还有每年太子、德妃的生辰更是……”
宫女罗列了一长串,时间地点,什么场合,做何举止,都清清楚楚。陛下听了,只剩气得发晕。这些时日,他都有印象,而且确实极为可能的都不止一次。
陛下恼怒,命人传尹德妃前来对证。毕竟这有关君王颜面,他如今又老了,更是在意这些。
“等等!”陛下突然意识到,这时间地点如此清楚,信则为证。且建成已死,尹德妃一个人也是口说无凭,何来对证?这宫女的口供三分真,七分假,都是设计好的。就是要让自己信又不信。若舍得尹德妃就赐死,那也是自己的旨意,与太子无干。舍不得就留着性命,但也再难宠她信她……反正是再难如原先那样留在身边了。所谓清君侧,尹德妃也是不能留……
他不禁发笑。“好!好!世民,果然有他的!从后宫到前朝,他已经都已经谋划好了!”
“父皇……”太子妃此时倒是有些心疼父皇的悲泣和窘态。今天这一幕,她也是参与者,陛下此时的心情如何,对她而言十分重要。
“你去吧!朕懂得了。”陛下把愤怒和哀伤一起收拾干净,对着太子妃呵斥了一句。
太子妃起身退出殿外,她并没有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反而抬头看了看太极宫匾额之上烫金的大字。回身厉声吩咐我们:“今日殿中发生的事,谁也不准透露半个字出去。否则,便活不得了!”
“是……”宫人们连忙俯身回话。
后来,陛下身边新的内侍——其实都已经是太子派来的人,前来禀报消息。陛下曾与裴寂深谈两次,都是痛哭流涕。裴寂摇头痛陈,只说玄武门之变当日,他就求陛下索性把一切都交给秦王。他也愿辞官,想必秦王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他苦劝皇帝,事已至此,何苦偏偏留下这三省和上敕之权,和自己的儿子硬顶。
陛下只哭建成和元吉,如今又被自己的儿子相逼,实在苦闷。两个老人互相看着对方,一夜白头。
裴寂劝陛下交出大权,安定民心,又敲了重重一锤,“陛下可知眼下各地眼见朝中有变,反心四起,幽州大都督庐江王李瑗业以起兵,又有突厥虎视眈眈,陛下如今可还能调兵遣将,平定叛乱?只能依靠太子了!所以……陛下若还扭着劲儿,便是和大唐天下过不去了……”
陛下听闻裴寂此言,自是无言以对……沉默良久。而太子送给陛下代拟的敕旨,第二日便由尚书省通令全国。
还有尹德妃。太子妃这一筹谋的确有用。她骤然失宠,不知所以,在陛下面前痛哭流涕。
当朝太子已定她-淫-乱-后宫之罪,就算无人能知她究竟是否真与建成有染,她又有何脸面再侍奉皇帝左右。陛下任她哭泣,一面忍着心中的心结,一面暗自叹息“朕还是什么皇帝,朕连自己的爱妃,都保不住……”,最后只能是恩情断绝。
陛下失去尹德妃,从此关闭宫门,内里似乎更加认清了形势。他的忧伤痛苦不需那些身边的内侍日日来报,想也想得清楚。
这算是太子与太子妃联手内外的一次胜利吗?我只觉得脊背上冒出一阵阵冷汗。尤其是当我发现那个出面作证的婢女早已不知所踪的时候。
我第一次看着太子的眼神都有些害怕。若不是我在当班服侍,我肯定见了他就躲。我第一次只愿站得远些,任那些如花似玉的年轻宫人在他的身前笑脸逢迎。然后发呆,不断地质问我自己,我连玄武门之变都同他一起经历了,为什么却这么害怕看到今日他这丝毫不见血痕的杀伐决断呢?
也许,是我不忍看到他在我心中存在着一点瑕疵……我不忍看到今日的一幕令人觉得遗憾,和不完美。他不应如此做,那,他应当如何呢?我不知道。
我拼命劝说自己,谁人不能有些瑕疵在身呢?英雄为保功业连身家性命都在所不惜,就算背后还有黑暗的深渊,但谁又能干净到不见半点冤魂血渍。为何他不能有?这不公平!所以,所以我应当如此理解吗。我糊涂了,脑中只剩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