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大唐凝视 第37章 玄武门（上）

入夜，府中已经戒备森严，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戍守的长矛向天耸立，长歌当哭。

书房内，长孙无忌、侯君集、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等人已经聚齐。我侍奉完茶水，便退出殿外守候。里面正在布局的就是最后的进攻方略。

此间，东宫埋藏很久的眼线率更丞王晊终于现身，他带来至关重要的情报，太子和齐王明日几时从何处入宫、随从多少、兵将几何、眼下可有察觉等等诸多细节一一都已探查清楚，如献祭一般摆在殿下的案头。

常何早就在偏殿候着，他是后来才进入殿中听候安排的。显然，殿下为他下达的命令是一隅而不是全局，但他的作为却是生死攸关。

殿下唤我奉了两次茶，我隐约听得两句，一是殿下将亲自指挥一百精锐甲兵，入玄武门，诛杀太子和齐王”，这不足为奇，是关键所在。另一句，倒令我的心瞬间成了碎片，只听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力护府，我只带王妃入玄武门。”

到了最后关头，也许是我也太过紧张，所以不觉得这布局遣将、分发号令用去了多少时候。很快，我能便听到里面齐刷刷地声称：“遵命！”

我必须一直念着那个我知道的结果，才能忍住我双腿一直在打颤。但我敢肯定，如果我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勇气站在这里听到这些。我宁愿如后院的娘子一般，隐匿，把生死交给他，交给命运。

殿下独自一人出来了。众将都已得令，各自前去准备，距离出发大概还有两个时辰的功夫。我看殿下目光冷峻，神色看上去还算安然，但却不自然的握紧了拳头。可能，他要依靠这个动作，缓解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你过来！”殿下顺手指了指我，我连忙来到他的身侧站定。

殿下毫不拖泥带水，说道：“我虽已安排妥当，但凡事都有万一。如果我失败了，承乾他们兄弟定然都活不得了。丽质是个丫头，有可能逃过一劫。但以东宫和齐王府的凶狠，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殿下！不会有这种万一的！”我抬高了声音，情绪激动。殿下抬手制止了我：“你听我说完。”

“我不忍孩子们眼见杀戮。若死，也要平静祥和些。寅时三刻，我会带无垢入玄武门。你和颜雷带我的教令，送这些安神迷药，到那些有王子郡主的侍妾那，喝不喝在他们。但你，去给承乾他们三个喝下……亲自照看，让他们好睡。倘若我败了，丽质若能活着，你也……你也还在，便想方设法替我去照顾丽质吧……”

“殿下！”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会照殿下的吩咐去做！也愿意终身尽心尽力地侍奉郡主!但殿下要相信，这是绝对，绝对不会发生的！殿下一定会赢！殿下必定，必定会是大唐之主！”我用尽了我的全力，说出我最大的坚定。

殿下深深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把我搂在怀中。我周身被他紧紧地包裹住。我不再挣扎，只享受着片刻我等候多时的拥抱，竟然是在他也生死未卜的时刻。

我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以及他在我身上，肆意地释放下心里的所有紧张。因为我是最笃定他能赢的一个。

他松开我的时候，已经是英姿飒爽，没有了一丝不安和焦虑，只有坚毅果决，还有握在手中的胜算。

我跟随殿下回到白露居中，王妃正在等他。

王妃猛地站起身来：“二哥！”

“小妹……”他们又是紧紧相拥在一起。

我关上殿门，退到殿外，好给他们更多的时间。

的确，过了今日，他们就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一切都将失去，多少美好都成幻影。王妃虽然比殿下更早的看见了这条路，但如今她可能比任何人都要紧张，这箭在弦上的时刻终究会不会带来如愿以偿？

我站在殿外，看着府中长燃着的灯火。突然想到，我今日眼见秦王府中这一幕动情的告别，明天，我将看到的是四处满溢着的血腥……到底有多少人会为此战失去生命……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使劲劝住自己，不要再往下想了。至少今日，我还应该在这悲壮里沉浸。但今日的时间过得快到我都不能反应过来，殿下和王妃已经唤我入内伺候。

殿中的空气里还弥漫着那散也散不去的温暖和那留恋万分的味道。可见他们刚才是有多么的深情。

这倒是很像王妃的性子，就算去面对一场最后的赌局，也要做得十足完美。

我备了些宵夜给殿下和王妃。他们并无胃口。我劝一句：“殿下和王妃务必要用些，明日还有一日的忙！要保存体力。”王妃点了点头，我上前布膳，服侍他们用毕。

殿下道：“时候不早了，思伽，替我穿戴铠甲吧！”

我早已准备好。和王妃一道，为殿下穿上他最坚实和耀眼的明光铠。他张开手臂，如挺拔的青松，任由我伺候。我十分心细。护肩、护肘、胸甲、腹甲、护膝，一件一件，为他穿戴妥当。最后，王妃亲手为他带上盔缨。我眼前俨然站立着一位威风凛凛，无往不胜的战神将帅。他的眼睛更加的坚定和明亮。

一切都准备好了，殿下却腾得站起来：“不行……我还得，去看看蘩儿！”

“可是，时间快到了，大家都在等你！”王妃拦住他。

“不碍事！但我必须去！”殿下的声音不容质疑。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在这个时候，他能去看蘩儿一眼是多么难能可贵，这是他的生死告别。

我和王妃随着殿下从白露居的后门直通内院，径直走到了高承衣所在的院落之中。今夜府中各处都发了禁令，大家知道要发生变数，自然都无法入睡。

“殿下……”当整齐穿戴着明光铠甲的殿下出现的时候，高承衣涌出了不住的眼泪。她躺在床上，要挣扎着起来，她其实已经有些隐隐疼痛，怕就在这一日要生。

殿下按住她。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蘩儿，我就要去玄武门了。不来看看你，我心里不安。”

“殿下，你一定会成功的！”

殿下把承衣的手握得更紧了。“蘩儿，我会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所以你不要为我担心，平安生下孩子！明日如果我能回来！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们母子。你等我！”

“嗯……”蘩儿忍着疼痛，仍然笑得温暖。“你放心去吧。一切都会好的！”

殿下眼中也已含泪，刚要起身。蘩儿唤住了他：“殿下……若用箭，对建成……箭锋要稍靠左上，他习惯向右后闪躲，你便不会射空。元吉……正相反，偏右下更多……”

“蘩儿……”殿下听到这话，也是吃了一惊，更加深沉地唤她。

承衣继续说道：“我自幼……服侍你们兄弟射箭，已有多时……观察到的……没想到今日还有些用处……”

殿下一下子怔住了。的确，他这一生，还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把弓箭对准自己的大哥和四弟。刚才蘩儿告诉他的，是多么重要，但这又多么令人心痛。

“殿下，众将已经在府院集合完毕！只等号令！”颜雷在一旁高声禀报。

“殿下快去吧。你能赢！”蘩儿仍然面带微笑，却在殿下离去的瞬间，疼得满脸是汗。

殿下一脚踏出门来，才发现内院中的侍妾们都站在门口，凝望着他。这一幕，倒令他颇为动容。

他不等大家行礼，拱手说道：“诸位，这些年来我若有薄待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无论前路如何，李世民先在此谢过各位数年真心相伴之情。若上天属意于我，明日再见！若我命该绝，如今便在此别过！”

“殿下……”女子们多受不了如此哀痛，早就泪如雨下。都还在低声的呼唤之中，未来得及多言一句，便只见殿下全副武装，领着王妃向前殿大步离去。留下警戒侍卫，将后院层层护卫起来。

殿下和王妃已经精神抖擞的站在府院庭前，号令三军，威武得不可言说。

十几个将领带着自己的人马分头列队，武装齐备。明晃晃的铠甲，反射着火把和灯火的光亮，把院子照得宛若白昼。将士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激情和笃定，今夜，他们将把身家性命赋予将军，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

“秦王殿下！”众人单膝跪地，高声大呼，场面十分震撼。

秦王威风凛凛，豪情激荡。他的声线粗壮而坚定，胜券在握：“众位弟兄！成败荣辱，在此一举！我李世民在此拜托各位！共筑大业，永不相负！上酒！”

我和颜雷捧着酒，王妃一个个亲自奉给尉迟敬德、侯君集等将军将士，霎时间誓师的气氛达到顶点。

殿下和王妃站在台阶之上，傲然挺立，举起酒来，大声说，“来，这酒，敬各位！”然后猛地喝下。

众将齐声高呼：“必胜！”所有酒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出发！”殿下一声号令，队伍开拔，留下哗啦哗啦铠甲和兵刃的声响。

秦王府就此锁闭，里外三层守卫，看似铁桶一般。

但我知道，这里，不过是一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