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直接捧着煮茶进入文学馆的。我能感觉到其中的气氛胶着。不过,秦王得空倒也瞥视了我一眼,露出一丝不着痕迹的微笑,估计他在心中作想:“命真大,还活着。”
只听长孙无忌正在出言劝说:“殿下,你不必为与太子的争执烦恼,人之眼界不同,胸襟有差异,能力亦有高下之分,这些年一向如此。”
“我并非为恼怒建成以樊哙这等无能之辈比喻于我,只恨他居于其位,不谋其政。他若有定国之才,安邦之能,我必心甘情愿为臣子,辅佐于他。一个小小的突厥,芥藓小疾,何苦烧城迁都?!眼见他此番胸襟气度,不由担心我大唐江山在他手中,可保几年?”
“殿下忧虑甚是!可殿下想想,难道,陛下不知吗?陛下难道就不忧虑自晋阳起义以来,辛苦得来的江山命短?”
杜如晦此时这掷地有声的一语,不禁让秦王继续追问下去:“如晦,此话何意?”
“依我看来。忧虑江山者,无人能及陛下。殿下你想想,隋朝经历两世便为我所灭,杨广固然倒行逆施,但隋文帝杀长子杨勇,而立次子杨广的事……在陛下看来,恐怕更是根源所在!”
世民听得不发一言。如晦又言:“所以,在陛下心中,不是太子无能殃及江山百姓,而是……如若发生与旧隋如出一辙的事情,那才是动摇江山之根本。”
杜如晦的话如一击撞钟,无人接话,空荡荡地回响在殿中。此言,怕是一语中的,也在敲打着秦王的心胸。
“所以,父皇断然不会做出废立之事了!”秦王率先打破了宁静。
“秦王明鉴……此前陛下多次出尔反尔,也是担着这个心。所以,属下可以断定,让陛下行废立,怕是没有机会了……”杜如晦毫不隐晦他对李渊的读心之术。
“那这迁都之事……”秦王突然觉得这迁都之事的讨论也似乎也是一个陷阱。父皇那日在元旦宴会上立即派他调度军队,平定边患不假,难道现下又以“迁都”为议来试探他对突厥的态度?恐怕也是可能的。
长孙无忌此时向秦王靠近一步,细细言说:“殿下,宫中近侍密报,今日太子与尹德妃、张婕妤等人曾经向陛下进言,大多不利于殿下。”
“怎么说?”
“说……说殿下虽言下承诺打退突厥,有犯必讨,但却多次只用金银财宝满足他们,然后和议退兵。这表面是御敌,实际上是养寇自重,想要总揽兵权,为将来打算。另外……甚至,甚至……有勾结突厥,做大势力之嫌。”
“混账!”秦王腾得一下起身,厚掌从半空落下,半盏茶也被惊得洒出一半:“他们怎么能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如此污蔑!”
我连忙躬身上前,擦拭水痕。看着弄湿的卷轴,字迹渐渐模糊。
“所以殿下,你的处境是越来越危险了!之前几番退让,还有情可原。可是现在的确不该再让步了!”房玄龄也斩钉截铁地跟上一句,又接着分析道:
“殿下一心为国,甚至不顾身家性命,立下剿灭突厥的雄心壮志,却不知这也成为太子密告的把柄,成为皇上介怀的理由!甚至这迁都一事,属下都怀疑是不是陛下故作姿态,又在试探殿下……”
“如若如此,还请殿下早日决断啊!”长孙无忌拱手上前,十分诚恳。
秦王彻底明白了今日朝议迁都一事的前因后果。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的失望和遗憾。他虽然面色铁青,但竟然忍住了脾气。我眼见怒气一点一点从他脸上消解下来,然后吐出一句话:
“不到万不得已……我仍然只能说,不行!”
“这……”谋士们面面相觑,但他们似乎也有心理准备,对他们而言只是对错之分,但对秦王而言却是父子兄弟生死两难。所以,他们看样子倒也不是逼迫,只是跟随着情势变化,不断给秦王加码。
“殿下若还心存念想,不忍决断,属下也能理解。只是眼看这局势唯恐有变,恳请殿下不妨提前做些布局准备,以防不测!”杜如晦头脑最是清楚,“房谋杜断”,不是虚言。
我早已听得脑袋发懵。但看样子……秦王似乎不是一个长袖善舞的高手。至少现在,他还志在为大唐扫平天下,驱除边患,他的意气和豪情,还有真正为天下的精神,竟然也被对手所利用。他周围的人却是极为厉害,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迁都之事,李渊的真正目的,的确被杜如晦猜中。他装模做样地派了宇文士及去洛阳、晋阳、钱塘考察一番,哪里都有诸多不适,不及长安多已。
他并不想迁都,只是那一日看到秦王在军中的势力,心有余悸,又听信谗言,故意以突厥为名试探秦王。
此事也不了了之。但秦王在朝上与太子义正言辞的争论,那番“誓不扫荡突厥不回还”的真豪情,究竟在李渊看来意味着什么。我无从得知。
众人走后,秦王照例会独自在书房待一会儿,沉思,也许是梳理思路。我在他身侧侍立,这种时候,我不敢有半分声响,只把自己当做空气一般。
与刚才在王妃那的暴怒不同,他现在的面容却出奇的平静。他突然回头看我,眼神竟然紧盯着不放。我连忙拜谢:“奴婢谢殿下救命之恩。”
他依然看着我,开口说话:“罢了,王妃有时太过谨慎了,可能也是因为……从前,刘文静的事,让她总是有些紧张,最怕府中内室之人传递消息,矢口乱言。”
刘文静的什么事?我并不知道,揣摩起来,大概应当是亲近侍从传递主人的消息,惹来不小的祸事。所以王妃才会对府中侍女仆从有些严厉,只问忠诚,又对我听到秦王的一番发泄如此介意。
“你别怨王妃……”他又安抚我道。
我连忙说道:“奴婢不敢,奴婢知道,王妃一切都是为了殿下好。”
“走罢,去白露居。”秦王起身便往王妃之处。
我跟在秦王身后,走在府中,他身材高大,几乎能完全遮挡住我的视线。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所思所想,反正我头脑中是一片空白。
他却突然回身问我:“迁都,你觉得哪里好。”
我听着这话倒像有几分玩笑之意,但这问题,的确太大。
“奴婢自幼都未出过长安宫城,怎知哪里好?殿下就莫要取笑奴婢了。”我见他不恼,便也自然地回话。
“我倒是从小东征西战,走遍四方,但哪里都比不上长安!包括洛阳!”
“这是当然。洛阳只是陪都嘛,而且又不在我中华版图的正中央……”我似乎被秦王调动起了谈性,一句不太合身份的话脱口而出。
他听了,似乎觉得我说得有几分道理。“陪都……”他开始玩味这个词,前后在嘴里念叨了几次。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提醒他:“秦王,不要总想着洛阳,你必须留在长安!”
“或者,管他迁到哪里。我还是我!”
我看他那爽直的样子,竟然有些想要发笑。“殿下……长安百姓可不愿未经战乱,却又一次失去家园。殿下可一定要为天下万民着想,莫要让这古城无辜涂炭……”
秦王笑道:“你这面子倒是挺大,倒替天下百姓请起愿来。”
我听到他的取笑,心下自喜:“就算如此,这也没什么不妥。谁让奴婢能有幸,近身服侍秦王殿下呢。”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多问了他一句:“殿下现在心情好些了?”秦王一愣,回头看我。我从来没有多嘴过,今日不知道怎么的。
“做了决定,心情自然好。”决定?!什么决定……难道是从现在开始就决定要?
秦王不再说下去,我不敢再问。一方面,是我不能问。另一方面,我也害怕这个答案。难道,他已经决定了发动兵变?还是仅仅决定了以洛阳为栖身之地……
不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白露居中。他在一众宫女的行礼中款款入殿。
“小妹,你可好些了吗?”他的声音轻柔起来,听着那般美好。
“二哥……你回来了。哥哥走了?”
“走了。哎,早晨是我起了性子,哎,这般急躁,你别介意。着凉了没?”
“没有……你我多年夫妻,我还能不知夫君秉性。只怕你上了火。来,刚为你煮了菊花水,快喝些,既暖身子,又降火。”
“谢谢,小妹”。灵心连忙端来菊花水,跪在一旁,王妃亲自捧起金盏奉于秦王。而我早已为秦王褪去外袍,在不远处侍立。
“任他们千呼万唤,我只听我妻……”秦王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王妃嗔怪道:“殿下,你又胡说,我不过一届女流,懂得什么?”
“你当然懂,你懂得我的心……”
这般信任,这般甜蜜,又一次落在我的眼睛里。如果我真的属于这个世界,又已经对秦王动了心,或者已然是不可言说的爱意,那么,我会深深地嫉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