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81章 星辰大海（十七）

黎禾从那小院子走出，一时迷失了方向。梦神庙格局错综，主庙周遭小院多、道路复杂，倒真如梦境般迷离。

青灰色的石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黎禾摸着冰凉的墙壁、探寻方向。本想找个人问路，但走了好一会儿，也没遇上一个人。于是，她决定原路折返，向那小和尚问路。

她穿过来时的竹林小道，走过青砖拱门，来到那小庙院中。庙门敞开，不见小和尚身影；供奉台上，褐色木雕狐狸端坐身姿，居高临下俯瞰她。

黎禾顿时后背发凉。既然小和尚不在，她还是速速离开这里。然而她一转身，拱门、竹林小道都消失不见，只有一条笔直的青砖路。

黎禾一怔，环顾四周，确定道路确实变化了。她鄂然回首，再次看向那供奉台。

狐狸一动不动。

黎禾吞咽口水，毛骨悚然，一时身体僵硬、不知所行。迟疑片刻，她走上了那条突然出现的道路。道路狭窄，两旁是高耸的青砖墙，青苔爬满缝隙、茂盛生长；道路也很长，不知尽头，回首时，也不见来处。

黎禾越走越害怕、越害怕走得越快，她不敢停留，也不敢返回。忽而，耳边传来悠远的丝竹之声，黎禾身躯一震，这声音在前方！

她放缓步伐，呼吸急促，越走声音越是嘈杂：丝竹管弦之乐，酒器碰撞之音，人□□谈之声，好生愉悦热闹！

道路消失在拐角，黎禾转角而去，忽而五彩斑斓之光令她目盲片刻。她忙地紧闭双眼，适应后缓缓睁开：竟然是梦神庙花园！

花园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雕梁画栋，精致繁复；院内溪流蜿蜒，人们流觞曲水、举杯畅饮；河流之上，花灯漂浮，好似桃花流水。人们随地相聚，亭台下、草坪上、河岸旁，尽是穿着华丽锦袍之人。

黎禾躲在阴暗处，不敢靠近。

“好像要开了！”不知谁呼喊了一声，院中所有人站起身来，纷纷朝花园正中心的花圃靠近。

黎禾见人群骚动，便跟随其后，朝花圃靠近。永夜花的花圃位处花园正中间，被岩石围了一圈，岩石之外又有一圈水渠环绕；花圃中，零零散散十来朵散发微蓝之光、无叶的花骨朵；花茎笔直，花朵小而普通。

这花就像是手工裁剪的纸花，工工整整、了无趣味。黎禾感慨，这样的花竟然是能够拯救不夜城居民的永夜花。

不过......为何这花朵如此眼熟......

“黎禾盯着永夜花，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展旬正说着，忽而他身下的舞台跳出了一个光屏。

他一愣，他还没操作呢！“咋、咋啦这是？”

光屏中，一个老夫人抱着一只白狐狸，手里拿着一朵纸花逗弄狐狸，嘴里念着：“贪睡的家伙，该醒啦~”

展旬一愣，这是什么情节？他错愕地看向纪语。

纪语似笑非笑道：“如若你所讲的故事是演绎之人亲历的故事，且演绎之人沉浸于这回忆之中，那么他的回忆就会自动显现出来。一旦演绎者彻底沉浸于故事之中，故事就会自动演绎。”

展旬扯了扯嘴皮，“也就是现在不需要我讲了？”他讲得正起劲儿呢！

纪语撑着脑袋，点点头，笑道：“不过你依旧可以强行操作故事。”

展旬叹息一声，既然故事可以自己走，那就自己走吧。不过亲历者是谁？梦妖长留？这是他的故事，只有他可能是亲历者。

纪语挥挥手，展旬身后变出了一个凳子。

“坐。”

展旬无奈坐下，“行吧，那就先让他自己演吧。”

不夜城、梦神庙花园中，那光彩亮丽的人群之后，黎禾猛然回神。她一愣，那是谁的记忆？

“开了！开了！”

黎禾回神，踮起脚尖，看向花圃：花苞缓缓膨胀，仿佛正在吸取月光精华；土壤中长出形如藤蔓、细小的光线；光线缠绕着花茎，流入花苞中；缓缓，花苞绽放，散发出越发神秘的幽蓝之光。

没有花香，花瓣也只是普通的洁白之色，花型也很是普通......甚至不如栀子花......黎禾有些失望，但她发现周围之人眼神炯炯、满是喜悦与渴望。黎禾知道，那是贪婪的神色！

她感到厌恶，挤出人群。

“好看吗？”

黎禾一愣，抬眸，看见祝余手握酒壶、背靠假山，笑望着她。

黎禾敛眸。她发现，只有祝余没有这贪婪的神色。她朝祝余走去，“有些失望。”

“是吗？”祝余轻笑一声，“真有意思。一个不夜城居民，一个无眠之人，竟然不渴望永夜花。”

黎禾沉默。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永夜花不好看，甚至呆板无趣。可就是这样的花，能够让他们美梦一场。拥有这样的的价值，它就值得这盛世夜宴、值得所有不夜城居民将她奉为神明之花。”祝余自嘲一笑，“呵，它也本就是神明之花。”

“人有喜欢与厌恶任何事物的自由。和你一样，我也不喜欢永夜花。”

祝余看向黎禾，喝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夸了一句：“你今日倒是鲜亮了许多，好看。”

黎禾立刻脸颊浮红，慌神了片刻。

“我以前把这花圃掘了三尺。”

“啊？”黎禾一愣。

“我想难道神明不住在天上而是在地下？所以才能长出永夜花？”

“那、那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永夜花的种子。永夜花就是这样无缘由地生长在这里。”

“无种之花......” 黎禾忽而全身发凉，“就像这不夜城一样......”

“你也意识到啦？”祝余浅笑，“或许我们都不存在......我知道有一种法术名为幻术，能够打造幻境......你说我们会不会只是这幻境中不存在之人？”

黎禾脑子嗡嗡作响，她惊愕地盯着祝余。祝余却满不在乎，“别惊讶。当你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周遭的一切都会慢慢地为你证实你的猜测。”他饮尽壶中酒，“为什么我们无法入眠？为什么那边境的星辰大海永远走不出去？为什么这里的人们无法追溯不夜城的历史？为什么没有种子却能凭空长出永夜花？”

“呵。”祝余冷笑一声，“很早我就猜测，或许我们根本就不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之中，或许我们根本不存在。”

黎沉默，半晌，道：“所以你便觉得生命无所谓。自己的生命也好，困兽竞场那些挑战者的生命也好，弥留村村民的生命也好......”

祝余侧首，看着低着头的黎禾，“嗯”了一声。

黎禾红了眼，“我不知道......不夜城是真是假，我的生活是真是假.......我都不知道......但对我来说，祝余一定是真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但祝余依旧听到了。

祝余僵硬地站在哪儿，一时间也慌了神。半晌，他想要饮酒，摇了摇空空酒壶，“喂。换个地方，我们去喝酒。”

黎禾一喜，“去哪？”

“就说去不去！”

“去。”

祝余扬嘴一笑，丢出酒壶，“走！”

酒壶“噗通”一声落入河流之中，荡起涟漪。

祝余拉着黎禾，离开夜宴，将喧闹抛诸脑后。祝余对梦神庙很是熟悉，带着黎禾左拐右拐，一路奔跑，来到了寺庙的后厨院落的矮墙外。

“嘘。”祝余弯着腰，悄声道，“我去偷几壶酒，你在这儿等着。”

黎禾点点头，心跳砰砰不止，有些吵闹。

祝余洒脱一笑，转身翻墙跳进后厨院落。黎禾呆呆地凝望着祝余的身影，想起了第一次在困兽竞场时见到的祝余身影；她没想到能在那个孤傲的身影上看到此时此刻的轻快。

片刻，祝余一手提着三个酒壶折回。

“跟我来这边。”

黎禾忙地点点头，随着祝余走进一处荒废的院落。不似刚才夜宴花园那般色彩斑斓，这间院落尽显冷色：院墙斑驳脱落，院内野草丛生，破碎的瓦砾与朽木散落一地；有一处枯井，井边的辘轳静静悬挂，绳索早已断裂；院中房屋也同样千疮百孔。

祝余来到井边，放下酒壶，靠井而坐；黎禾坐到他身旁，接过他递来的酒壶。

“为什么梦神庙里会有这般残破的院子？”

“以前这里供奉着一座梦神象，被我毁了。后来没有新的梦神像，也没人管这里了。”

黎禾“扑哧”一笑，“你当真是个混世大魔王。”

祝余揭开酒壶封顶，豪爽畅饮，“不错！这梦神泪就是不错！”

黎禾一愣，“这是梦神的眼泪？”

祝余一愣，诧异地盯着黎禾，随即大笑：“哈哈哈！你这人倒是可爱！名字而已！眼泪是咸的，且不说梦神会不会哭还是个问题呢！哈哈哈哈！”

黎禾红了脸，揭开封顶，喝了一口，辣得皱眉，“万一梦神也会哭呢.......既然是神，肯定和人不一样，说不定祂的眼泪就是酒香味......”

“哈哈哈哈！”祝余大笑，“有可能！来！我们敬一敬这梦神！”

祝余举起酒壶，对着月亮；黎禾也学着他的样子。

“敬！这该死的梦神！”祝余大喊一声。

黎禾憋红了脸，喊道：“敬！该、该死的梦神！”

本以为祝余会在夜下对着她、诉说着过往，然而在敬完梦神后，他不再言语，只是闷头喝着酒。

黎禾失落地看了他一眼，看着他的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懂里面的情绪。失落之下，她也闷头喝酒，不知不觉，喝得身体发软、脑袋放空。

她实在坚持不住，身子一软，靠在了祝余肩膀上。祝余没有推开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黎禾心底刺痛，贴着他的身体，抬头看向他。他身上的栀子花香越发让她神志不清，“好香......”

“嗯？”祝余低下头，撞见黎禾神智不清的眼神。

两人只有咫尺之近，互相呼出的气息铺在对方脸上，一时空气急剧升温。

“咔嚓”一声，祝余手中的酒壶脱落，他一把握住黎禾的手，吻上她的唇。两人的一呼一吸都交织在一起，身体越来越近，逐渐缠绵......

翌日，黎禾清醒时，自己已经躺在酒楼祝余房间。虽然醉酒，但昨夜的温存好似依旧停留在肌肤之上。她欢喜起来，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见到祝余。

她坐起身来，整理衣衫，正要下床时，门开了，祝余走了进来。

“祝余。”黎禾轻快地喊了声。

然而祝余却一脸凝重，满身杀气。

黎禾一怔，脑袋一片空白，“怎、怎么了？”

祝余关上门，“你能入睡？”

嗡——黎禾全身一僵，她猛然意识到与祝余缠绵之后、本就疲惫的身体轻而易举就昏睡了过去！

黎禾慌了神，忙地解释：“我和别人是不太一样，我从小就能入睡......但这又能说明什么？我可能只是梦神诅咒的漏网之鱼.......我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话音未了，她见祝余身后握着一把刀。

她一怔，瞳孔颤动，“你这是何意？你、你要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

祝余眼神深不可测，静静地盯着黎禾；黎禾害怕地后缩，恐惧的同时更是绝望，上一刻她还以为祝余喜欢她......

祝余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随后一笑：“吓你的。”

黎禾一愣，错愕不及。

祝余抱肘，耸耸肩：“放心，这个秘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日后你累了，就来我房间睡吧。”

他走到床边，弯腰抚摸黎禾的脸颊，眼神里尽是暧昧，“还累吗？”

黎禾怔怔地盯着祝余的眼睛，这一刻她却觉得，那眼眶里是无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