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78章 星辰大海（十四）

展旬身下的舞台好似自己在运转：昼夜交替、人群流转、灯火闪烁。而他故事里的主人公却是个最不起眼的存在。

她总是一身灰色麻布，颜色与城市的阴暗融为一体，尤其是在夜间，无人可以注意到她的存在。

展旬忍不住想：她就像不夜城的蚂蚁。

因为不夜城是不眠之城，在工作上就没有所谓的夜晚与白天之分。人们往往是忙活了几个时辰后就能休息一两个时辰，随后又接着干。

这样的作息对于黎禾这位例外来说，却是另外一种折磨。不夜城里的普通人，就算劳累、发困，他们也不会睡着、更不会晕倒，一旦倒下就意味着死亡；而对于黎禾来说，身体本能地避免死亡，会采取睡着、昏迷的形式。

她决然不能被他人发现自己特殊的体质。

黎禾经常会想：如果自己也同普通人一样就好了。

不夜城喜欢好看、繁华且精致的东西，尤其喜爱灯笼与花。花，生命短暂却热烈绽放，正如同这不夜城的居民；灯，能够点燃黑夜，为不夜城的居民又创造了另一个“白天”。因此，不夜城的花与灯皆是千姿百态，一同点缀这座城，一到夜间，流光溢彩、芬芳四溢，美轮美奂。

而黎禾所在的花店算是不夜城里最大的花店。为了快速更替城中鲜花，花店之中有许多像黎禾这样的搬花人。

“过几日困兽竞场要开盛典，所需之花已用清单列出。你们几个这几日就莫要送其它地方，就专门负责困兽竞场。那可是乐桃娘子的生意，我们得罪不起。”掌事之人扫了眼黎禾，“你最是熟悉那里，便作为搬花队伍的领队人。”

她走到黎禾跟前，道：“若是办好了，有赏。”

“是。”黎禾只应了一声。

又是困兽竞场。自从那日送花，她的命运好似就与困兽竞场缠绕上了。

盛典得再现盛况，而最能凸显不夜城盛况的便是花与灯。不夜城最大的花店与最大的灯铺通力合作，一同设计了盛典装饰图纸。

花店掌事人便按着图纸，精选花样，随后就吩咐一队搬花人来往于花店与困兽竞场之中。

黎禾是领队人，如此，每一趟都少不了她。这样一忙起来，没日没夜，更无休息时间。

“这所需之花实在太多，店里又加了一队搬花人。我们总算可以休息休息了。”

黎禾听见有人说着。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加快了搬花速度，迅速将自己所负责的区域装点好，随后趁人们不注意溜进了一个角落。

她需要休息。

她能够感觉自己的眼皮、四肢都越来越沉重。若是再不休息，她可能会打瞌睡，也可能会晕倒、睡着。

这些时日穿梭于困兽竞场，她也几乎对这里了如指掌，她知道有些地方人烟稀少，平常无人回去。

于是她溜进了一个小巷道，缩在角落，坐直身体，谨慎地闭上了眼。

入睡之前，她不断地提醒自己：只能潜眠一会儿，绝不能太久......绝不能......

然而等她再次睁开眼时，白天已然过渡到夜晚。她惊愕地跳了起来，不远处传来欢呼声。

困兽竞场的比斗都是在夜晚进行，而这个点，为了不影响比赛，为盛典服务之人都已经撤出。

完了......黎禾咬着指甲，惶惶不安。若是这个时候出去，一定会被发现。困兽竟场对出入人员查得严格，他们定然会抓住自己一阵盘问，若是把她当作偷盗永夜花的小贼，那就是小命不保！

可若这时不出去，花店里的活怕是没了，自己又得重新找活路。

思来想去，黎禾还是选择等到白日另一批搬花人来了，混入他们的队伍再出去。丢工作总比丢性命的好。以后换一个活，说不定就能远离困兽竞场。

只不过......黎禾忍不住想起祝余......怕是不能再为他送花。

这样不辞而别好吗？他会失望吗？可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约定......思考之际，黎禾情不自禁地就随着观众混进了困兽斗场。

人山人海，拥挤异常。一股血腥味、汗臭味在空气里酝酿。黎禾缩着脖子，挤在到稍微松散的空间里。

竞场之上，两个男人正在拼命厮杀，片刻就是血肉横飞；一个男人取得了胜利，随后休息半刻，另外一位挑战者走了上去。新的挑战者杀死了刚才获得胜利的男人，成为新的获胜者。

这样不断地上演胜利与死亡。很少有人能够坚持到三轮。但随后有一个剑客走上了斗场，黎禾一眼就觉得这人与众不同，决然不是泛泛之辈。

果然他一路厮杀，轻而易举就坚持到第七轮！

观众席上一片哗然。

再没人敢上来挑战。

按照困兽竞场的规定，当没有挑战者敢上台时，竟场就会根据获胜挑战者的实力放入“困兽”，挑战者打败所有困兽后，则取得胜利。

“应该会放那个家伙吧？”

“肯定呀！这个剑客比以往的挑战者都厉害！哈哈，还好我之前就买了这剑客赢！”

“不可能！他打不过祝余的！那家伙是野兽！”

“野兽？野兽也能有人收拾下来！”

黎禾听见耳边有人争论，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竞场。他终于要出场了吗？

黎禾的心砰砰直跳。

果然来者是祝余。祝余扛着一把大刀，步伐张狂；他洒脱地朝周遭观众挥手，享受着人们的欢呼之声。

与之对比，剑客沉冷得多。

剑客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终于见到你，祝余——”

他赫然拔剑，直指祝余：“我弟弟就死在你的手下！今日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听到此言，黎禾心一惊。寻仇之人，可是个难缠的对手，何况还是如此强大的寻仇之人！

但祝余看起来却不以为然，只是轻笑了一声，挑衅道：“你弟弟死了，关我屁事。”

剑客暴露：“十六日前！就是在这这竞技场上，你杀死了我弟弟！你竟然说与你无关！”

祝余非但没有歉意，还越发得不耐烦，“别废话，打吧。”

剑客拔剑，剑出鞘一瞬，杀气喷发，就连观众席上的黎禾都感到全身发凉。黎禾不由地捏了一把汗。

剑客与祝余身影之快，黎禾只能看见黑影闪动与时而迸发的刀光剑影。

剑客身上萦绕着寒光，他的剑气也似冰山上垂荡得冷风；时而剑气成形，形成冰刀，飞射祝余。祝余则形如恶狼，双眼闪烁痴狂的红光，压低身姿，穿梭于斗场之上。

黎禾看得出，剑客攻击得越是愤怒、越是猛烈，祝余越是兴奋。他确实是个疯子。

虽然剑客极其愤怒，虽然他的每一招都拼尽全力，却依旧不敌祝余。最终败下阵来。

他将剑插在地上上，支撑身体不倒。

祝余收刀，缓缓朝剑客走来，俯瞰他：“若你真有能耐，就应该去向神报仇。”

说罢，一刀斩下。剑客的头颅滚落在地。

而此时此刻，黎禾在对剑客怜悯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观众沉默片刻，顿时爆发。

“又是祝余！他这么厉害谁能打得过！这怎么能赢！”

“又是如此！这困兽竟场有什么意义！只要祝余不死，大家都不可能拿到永夜花！有什么意义！”

这些人越发愤怒，很大一部分指着竞技场下的祝余怒骂。

而祝余却欢愉得很，把这些怒骂当作欢呼声享用。

黎禾感到东方传来暖意，原来是天亮了。

然而看台上的愤怒经久不衰。在武士强行驱散下，人们才散去。

白日搬花队来了，黎禾立刻悄无声息地混入其中。本应该赶紧找个借口，离开此处，可她却认为不告而别不好。

于是她抱着一坛栀子花，前往了地下二层。守门人都已经认识她，因祝余胜利，以为她又是应乐桃娘子的吩咐来送花，便未多问，打开了门。

地牢依旧昏昏沉沉，沉着的空气里凝滞着些许栀子花香。

地牢深处，祝余坐在地上，额头满汉，衣衫泌血。他抬头看了眼栏杆外的黎禾，眼神诧异，“你来做甚？”

“送、送花。”

“不需要了。”

黎禾一愣，扫了眼屋里其它的花。因疏于照料，好几盆栀子花都已经枯死。

半晌，黎禾开了口，“我，是来与你告别。以后怕是不能再给你送花了。”

祝余抬眸扫了眼黎禾，“哦。”

黎禾被祝余毫不在意的态度刺痛。“我......想问，你为何每次胜利，都要我送一盆栀子花？”

“没什么。好玩而已。”

“就是如此？”

祝余冷笑一声，“当然。我只是觉得有趣，胜利了总要有一点奖励。我对那啥永夜花不感兴趣，倒是这栀子花闻着好。有什么疑问？”

黎禾愕然。她很想问：为什么每次都让我送......

祝余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眼神中嘲讽愈浓，“别不是你想多了、认为我看上你了？”

黎禾顿感羞耻，“不、不是。”她推开牢房，将手中的栀子花放于一旁，“我只是觉得不辞而别不太好。”

“有意思。我们既不是朋友，也不熟悉，更没什么约定。你走就走，关我何事？”

黎禾一愣，顿时觉得自己像个丑角，“那、那么，再见。”

黎禾慌忙转身，低着头正要离去，身前却传来尖细的女子之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送花的小妹妹！可我记得这次我没叫人来送花呀！”

黎禾全身一颤：是乐桃！

她忙地跪在地上，“乐、乐桃娘子。”

乐桃巧笑一声，拍拍手，几个男子走进了牢房，解开了祝余身上的枷锁。

乐桃走到黎禾跟前，抬起她的下巴：“果然吧，女人就是这样。容易对一个男人动心，尤其是长得帅的男人。”

枷锁卸下，祝余站起身来，扭动脖子，“无聊。”

乐桃松开黎禾，走向祝余，伏在他肩膀旁，“我就说吧，只要你每次都让她来送花，她一定会对你动情。”

黎禾一怔，脑袋嗡嗡作响。

祝余推开乐桃。乐桃耸耸肩：“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祝余抱肘，微微扬起下巴，眼神略带侵犯性地凝视乐桃，“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你答应我的呢？”

“放心，你要的四样东西，金钱、美人、美酒与自由，都为你准备好了。”

“行，走了。”说罢，祝余挥挥手，竟然直接从牢房走了出去，留下黎禾一人，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