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雨却骤停。层层叠叠的黑云,压着朱府。府内石砖路上,桂香匆匆跑过。她一不小心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溅了一脚污泥。
“呀——”桂香一阵恼火,顾不上,忙得回了黎禾房间,翻找出一件披风,又匆匆离去,连门也没顾上关。
一个时辰前,朱夫人看见黎禾一身污泥站在院中,非说黎禾是妖,叫了几个小厮就把黎禾押进柴房。
朱彬还在外应酬,桂香就忙得去寻朱凌霄。
朱凌霄劝说朱夫人先让黎禾洗漱一番,再行审问。朱夫人怒道:“万一她跑了怎么办?等着吧!我已经去寻那位哀乐道士了!若是哀乐道士说不是,我自放她回去!”
桂香瞥见柴房里黎禾弱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她实在不忍心,便求夫人让自己给黎禾拿一件披风。
朱夫人派了几个小厮守在门口。桂香表明来意,小厮这才给她开门。
黎禾靠着墙,蜷缩成团;头发、衣衫都已湿透,混着泥水黏在她肌肤上。她脸色苍白,身子发抖。
实则她并非觉得冷,而是饿。身体想要食梦的**像具有兽性一般横冲直撞,难以压制。
她察觉到长留格外虚弱。她迷惑不解,明明只要自己待在朱府不出去,就能够相安无事,为什么长留要激怒她、让她去取回爹爹的头颅?就算长留想利用祝余来牵制哀乐,可他本身身负重伤,这样做还是太过冒险。
他为何这般?是真的想助我取回爹爹的头颅?黎禾想不明白,也越发没有力气细想。
她并未意识到桂香的靠近,只是忽而感受到一股温暖。
“小姐。”桂香将披风牢牢裹在黎禾身上,“再忍受会儿,夫人定然是误会了,等老爷回来,你就清白了。”
黎禾抬眸,撞见桂香含泪的双眼:为什么她要这样看着自己?
桂香实在不忍心,一把将黎禾揽入怀中,“小姐,寄人篱下总归要受委屈。可在这乱世之中,有一个安身之处就已然是万幸。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黎禾并不在意桂香所言,只觉她的怀抱好生温暖;她遥遥记得,几年前爹爹也曾这般温暖地抱过她……
守门小厮催促桂香离开,桂香这才松开,摸了摸眼角的眼泪,起身离去。曾经她也寄人篱下过。爹爹病死后,她被小姑收养。小姑待她苛刻,动不动就打骂她,她实在忍受不了、逃了出来。后来得朱彬相救,来到朱府当丫鬟。
她第一次看见黎禾时,就满眼同情,好似又看见了数年前的自己。
朱彬应酬完,拖着疲惫地身体,刚下马车,候在大门边上的侍女就匆匆跑来,“老爷!不好了!”
朱彬听完缘由,脸色一沉,大步流星匆匆前往柴房。
朱夫人、朱凌霄得知朱彬回府,也忙得赶去柴房。
朱夫人知道朱彬定然会发怒,但事关自己女儿,她顾不上这些,说什么也要拦住朱彬。但她见朱彬沉着脸走来时,她还是有些错愕。
她本以为自己会从丈夫的脸上看到愤怒,然而她看到的却是愧疚。
朱彬想要推开柴房的门,朱夫人立刻挡在朱彬之前,“老爷!我亲眼看见这黎禾双眼冒蓝光!而且你看她一身污泥,裙摆上还有碎红枫叶,定然是去过城郊。大雨天出门,还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前往城郊,不是妖是什么?”
朱彬一愣,还没来及说话,朱夫人又道:“老爷,你不是有个什么铃铛吗?你且拿出来,先试一试!”
朱彬没有理会她。朱夫人见状,抹泪痛哭,“雪儿可是我们的骨肉!我哪里容得下伤害她的人住在朱府?这不是养虎为患么!好好好,老爷,你若是觉得我冤枉她,你就拿出铃铛一试!若她没点儿反应,我高芳兰下跪给她道歉!若她真是妖!我要你立刻杀了她给我们女儿报仇!”
朱凌霄忙得搀扶朱夫人,担忧地看向朱彬。朱凌霄定然不相信黎禾是妖,只要父亲拿出铃铛一试,就能立刻证明禾儿妹妹的清白,也打消母亲的疑虑。未尝不是迅速破解僵局的方法。
铃铛就在朱彬袖中。朱彬当然知道如果黎禾非妖,这个方法可行。但就在刚才,自己分派在外头的探子匆匆告知他,城门口黎献愚的头颅消失不见。
没有人敢动那颗头颅。
朱凌霄见朱彬怪异的神色,心里一沉,“爹爹?快些拿出铃铛一试吧,好证明禾儿妹妹的清白,免得她受苦。”
柴房内,黎禾全身虚寒,意识恍惚。她看见一片草坪,草坪中间,蜷缩着一只狐狸。
狐狸洁白的毛发在阳光下,又亮又柔顺。
它正在瑟瑟发抖。
“长留?你为什么这么做!”黎禾问他。
狐狸虚弱地抬头,遥遥地望了她一眼,便又继续沉睡。
门开了,凉风吹入。
黎禾微微抬眸,看见门框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朱彬打量黎禾,果真同夫人描述一样,她裙衫上满是污泥,还有些血渍。他眉头一簇,神色复杂。
朱夫人急道:“老爷?你在犹豫什么?”
半晌,朱彬冷声道:“桂香——”
桂香一愣,忙得跑进来,“老爷。”
“带禾儿下去休息吧。”
桂香胆怯地望了眼朱夫人,朱彬一怒,“还不快去!”
“是老爷!”桂香立刻搀扶起黎禾。
见桂香步履阑珊,朱彬又点了两个侍女帮忙。
朱夫人登时脸色煞白,一脸不可置信,“朱、朱子迁?”她抓住朱彬,“你、你什么意思?莫非——你早就知道了?”
朱凌霄慌了神,忙得替父亲解释,“娘,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妖。我们怎么能因为这些子虚乌有之事怀疑禾儿妹妹呢?”
“子虚乌有?难道雪儿的病情也是子虚乌有?”
朱彬冷声道:“雪儿已渐好,你莫要疑神疑鬼。快带你娘回房休息!”
说罢,朱彬一挥衣袖,转身离去。朱夫人当场晕倒在地。
桂香忙得烧了一桶热水,为黎禾擦洗身子。
黎禾坐在热水桶里,呼吸急促,额头冒汗。
桂香见情况不对,询问:“小姐?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黎禾微弱地摇摇头。桂香放心不下,起身却被黎禾拉住。
“爹爹……”
桂香一怔。
黎禾抬眸,眼神迷离,“为什么…...为什么要离我而去?”
桂香转而握住黎禾的手,“会好的……一切……”
深夜,黎禾从床上惊醒,她双眸闪烁紫光。饥饿,异常饥饿。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咚”一声,她跪在地上,抓着手腕,紧咬嘴唇。
她张口说话,“吾饥!吾帮汝取回头颅!汝竟忘恩负义阻止吾?”
她别过头,声音又变得稚嫩,“我不会再食梦!”
顿时,她眼神里燃烧起愤怒,“可笑!如若吾无法恢复,汝能敌过那些捉妖师?”
眼睛一闭,她又说道:“我不会食梦!我不是妖——”
“懦弱!可笑!可怜!”
“不不——不——”
“汝能抵挡诱惑?笑话——莫要挣扎,这只是生存之道!”
“闭嘴!你是妖!害人无数!”
“害人又如何?汝能言清有多少生灵进入尔等人族之腹?吾不过食梦生存,与汝食肉而活有何不同?”
“我不是、我不是妖——我不是……”黎禾全身颤抖,她抓着手臂,使指甲钻进肉里。
血液顺着手臂流下。
“叮铃~”
黎禾全身一颤。
门外铃声再次作响,“叮铃~”
清脆、细小的铃铛声却像无数根银针,瞬间扎进黎禾身体里。
“震妖铃?”黎禾满眼愤怒,“愚蠢小儿!”
黎禾一伸手,“啪”一声,门炸开。黎禾双眼发蓝,盯着月色下手拿铃铛的少年。
朱凌霄顿时脸色煞白,握着铃铛的手在颤抖。
黎禾见是朱凌霄,心顿时刺痛。
可她却大笑起来,“禾儿——汝且看——这便是汝不忍伤害之人——汝不愿伤害他人,他人却会伤汝万分!”
“不!”黎禾当口否认。
朱凌霄看着黎禾自言自语,一会儿痴狂愤怒,一会又竭力控制、好似在压抑身体里的东西。
朱凌霄望着黎禾,眼神逐渐空洞,“我刚才去看望了雪儿。夜深了,雪儿还未能入睡。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床上,我唤她,她也没有反应。你可知,雪儿曾经不是这样的。她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最喜欢缠着我给她讲故事。”
他哭了,俯瞰黎禾,“所以是你把她变成那样的吗?”
黎禾紧咬嘴唇。她疼痛难耐,好似有一千双手正在撕扯她的身体,拉扯她的灵魂。“我……”
“非也!”她突然抬头,双眼幽蓝,眼神直逼朱凌霄,“吾只食梦!不曾害人!”
“食梦?”朱凌霄紧咬嘴唇,“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霸占禾儿妹妹的身体!你快从她的身体里离开!”
说罢,朱凌霄猛地摇动手中之铃。
黎禾一声惨叫。
不远处,桂香猛然惊醒,匆匆换了衣服,赶来院子,却看见黎禾全身黑雾,七窍流血,而朱凌霄还在疯狂地摇晃铃铛。
她躲在一边,咬着指甲,不可置信。小姐真的是妖?她一时也无判断。
可就在她不知所措时,铃声停止,四周陷入寂静。
明媚的月亮,洒下流光,倾注在朱凌霄背上。朱凌霄垂下双臂,低下头,声音沙哑,“你快离开禾儿妹妹的身体……”
“离不开了!”此时,一个黑色身影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朱凌霄一怔,见此人腰间背着双刀,立刻警惕,“你是谁?”
祝余无视朱凌霄,迈步靠近奄奄一息的黎禾,“梦妖已经与她融为一体。已然无法分离,只能是你死我活。”
“那就让梦妖死!”
祝余挑眉,“不论他们谁死谁活,都不是你我能够插手的。强行插手,他们都活不了。”
朱凌霄眼眸一暗,“你到底是谁?”
祝余转身看向他,“捉妖师。”
“你既然是捉妖师,你为什么不能捉了那妖?”
“我这不是来了?”祝余轻笑一声,“不论是你妹妹活下来,还是那妖活下来,都会成为梦妖。”
“什么意思?”
“这副身体已经开始妖化,只不过它承载了两个灵魂。两个灵魂最终只能存活一个,但也无法改变身体妖化的事实。梦妖不同于一般的妖,它本身就是**所化的无形之灵,以附着在肉身之上存活。肉身可以是狐狸,也可以是人类。”
朱凌霄踉跄,“所以......就算禾儿活下来,最终都会成为妖?”
祝余饶有兴致,“她是你心上人?”
朱凌霄语塞,脸上毫无血色。
“那她是人是妖对你而言很重要?”
朱凌霄错愕,“难道不重要?”
他盯着祝余那双眼睛:冰冷、透亮,且异常冷漠,好似他就是睥睨万物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