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51章 珠联璧合

京洛城朱府里的下人们正在拆落结彩、窗花与红布。从清晨忙到太阳高挂。朱府褪去红妆，恢复如常。好似这场婚礼从未发生过。

朱凌霄也依旧如同往日，早早地去了书房。他坐在书案前，翻开一本书，一边抄录、一边悄声诵读。书童站在一旁，为其泡茶、磨墨，无事时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扶着茶桌打瞌睡。

春日明媚的阳光，从空窗穿过，洒在朱凌霄的鬓发上。

一旁的书童撑着脑袋，打着瞌睡，忽而头从手掌上滑落，他猛地顿头、惊醒，却见书房门口站着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他忙地起身，“少、少夫人！”

朱凌霄抬头，却见雷盼儿一身红衫，高束长发。她本就容貌英气，这番简练、大气的妆容更衬得她侠气十足。

他微蹙眉头。

雷盼儿迈过门槛，抱肘，睨眼扫视书童，一声命令，“出去。”

书童一愣，迟疑地看向朱凌霄。

朱凌霄点点头。书童这才退出。

雷盼儿一把将门关上，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冷眼凝视朱凌霄。从小到大雷盼儿想嫁的只有一种人，就是骁勇善战、雄霸一方的将军。她爹爹就是大将军，自己也从小习武，性子自然是好强的。

但雷大鸣重男轻女，自己的几个哥哥都上了战场去建功立业，而自己却成为用来控制朱家的棋子。而这朱凌霄却跟自己理想的意中人相差十万八千里。

书生，文质彬彬，弱不经风的，干什么都客客气气，一点儿气魄没有。

朱凌霄盯着雷盼儿，“你来作甚？”

雷盼儿从胡思乱想中回神，冷声道：“我说过我们要合盟。可是你这几日整天避着我，我只能亲自来找你。”

朱凌霄眉眼微微闪过悲伤。

雷盼儿自然看出他眼神中的哀愁，“这场婚礼，你愿意，我也不愿意。你总不能一直躲避不面对？”

朱凌霄放下笔，“你说。”

雷盼儿敲了敲一旁的空茶杯。

朱凌瞥见手边的茶壶。他提起茶壶，走到雷盼儿旁，为其斟茶。

雷盼儿眼神愈发厌恶，“你可知前段时间和皇上亲近过的官员全被杀了？”

朱凌霄放下茶壶，坐在一旁，“嗯。”

“如今皇宫里那位彻底沦为众矢之的，甚至和他单独说上一句话，都可能会惹来杀生之祸。”

朱凌霄为自己满上一杯热茶，沉默不言。

雷盼儿敛眸，十一岁那年她去皇宫时，还见过才满八岁的小皇帝。那时候小皇帝整日与宫中侍女嬉戏打闹，追着蝴蝶，满眼童真。而大婚前，她随爹爹进宫时，再次遥遥地看见已然十三岁皇帝：瞳孔呆滞，神色惶恐，形色畏缩。

朱凌霄将雷盼儿眼里暗藏的同情尽收眼底，道：“说正事吧。”

“我与你说得都是正事。告诉你这事儿是提醒你。”她不满地喝了口茶，“前几日，前方传来军情。勃破人大举侵犯我国疆土，北方边界已然陷入苦战。不仅如此，晋国四周的蛮族都在虎视眈眈。晋国只要有一丝松懈，他们就会如恶狼一般扑上来。”

朱凌霄点头。

看朱凌霄毫无反应，雷盼儿倒有些惊异，“你消息很灵通嘛。”

朱凌霄笑而不语。

“本来早该登上那个位置的丞相大人，也因边疆战事而不敢轻举妄动。”雷盼儿垂眸，“现在最重要的，确实是保卫疆土。而不是什么争权夺位。要是晋国都没有了，要这个皇位有什么用处？”

“所以？”朱凌霄面露疑惑，她说这一切，与他们之前所说的为了自由有何关系？

“所以，你去从军，如何？”

朱凌霄惊异于耳边传来的建议。“从军？”

“是。这样我就与你一起从军。我们就能建功立业，远离这一切。”

“你父亲把你嫁过来，定然不是让你来劝我从军。”

雷盼儿一惊，蹙眉：他怎么知道爹爹派她来是别有目的？雷盼儿盯着眼前这个儒雅、清俊的少年郎，或许这个人并没有看着这般无知。

雷大鸣让自己嫁给朱凌霄，实则是让她想掌控朱家。雷大鸣的命令只有一个：如若不能为雷家所用，则杀之。

“如若你强行去从军，我爹爹又能如何？”

“不是你爹爹又能如何，是我不可能去从军。”

雷盼儿不甘地咬了咬嘴唇，其实这个道理她明白。

“周明就不可能放我去。”朱凌霄轻笑一声，“何况我不是从军的料。”

朱凌霄望着她，“你想从军？”

雷盼儿没有回应。

“原来如此。”朱凌霄叹息一声，“大抵我们都是被困在这里的人。”

“那你本来想做什么？”

“当个闲散诗人。”

雷盼儿嗤笑一声，“不愧是济中三贤之子。”

朱凌霄一听，嘴角轻微抽搐。

“好了。我也知道丞相大人不可能放你去从军。他可是看上你了。”

“嗯？”

“不然他不会让我嫁给你。”雷盼儿侧眸打量朱凌霄，“真不知道丞相大人看上你哪一点。”

“你很尊敬周明。”

“你最好也尊敬。”

朱凌霄逐渐冷脸。雷盼儿身上透过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感。

“纵使他如此残暴。”

雷盼儿不屑一笑，“你们读书人就喜欢用所谓的仁义道德去约束他人。要做大事，就要心狠。”

“是吗？”朱凌霄脸色一变，露出无奈而温柔的笑容。

雷盼儿沉眸，倒是有些摸不透这朱凌霄的心思。半晌，她厉声道：“乱世之中，不论对错，只论输赢。我不在乎丞相大人是输是赢，我也不在乎雷家是输是赢。我只在乎我雷盼儿必须赢。”话到此处，她站起身来，死死盯着朱凌霄，“而你朱凌霄也输不起，不是吗？你一输，整个朱家怕是都会陷入囹圄。既然我们都不能输，那我们就联手。不是为了周明，也不是为了我爹爹，只为了我们俩。”

朱凌霄沉默不言。

“一年一度的太学招生即将开始，我知道你在为此做准备。进入太学，取得优异成绩，获得官职，踏入庙堂。这是你选择的路。”

“嗯。”

“我不喜欢这条路。但是我会帮你，直到你我拥有了选择权，我们就和离。”

雷盼儿将身上那股高傲收敛些许，脸上透出一丝真诚。

朱凌霄欲言又止，半晌，问道：“你可想过这个过程会有多漫长？”

“我知道。”雷盼儿苦笑一声，“不论多漫长，我都会为之奋斗。”

朱凌霄望着这位女子，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同情，“好。”

“好！”雷盼儿走向书案，捡起一支笔一张纸，返回，一边写一边道，“那我就为你讲一下我所知道的现在朝廷上的局势。据我所知，现如今，朝廷可以划分为三派。丞相一派，皇帝一人，大司空一派。”

“大司空一派？”

“嗯。司空大人是三朝重臣，德高望重，如今已远离朝廷。但私下设学，培养了好几个得意门生。这些门生如今还候在学府，未选择立场。他们怎么选择，怕是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日后的局势。”

朱凌霄不解，“周明竟然会允许这样的人存在。”

雷盼儿眼神一暗，“司空大人也曾是丞相大人的老师。”

朱凌霄脸色一变，紧蹙眉头。大司空诸葛乌孡，可是位传奇人物，十六岁就名震京城，二十岁就坐上了丞相之位，平定了多场叛乱、起义，发动了好几场大改革。毫不夸张地说，晋国那短暂的黄金盛世，正是在诸葛乌孡的引领下建立而成。

周明竟然是他的学生。

雷盼儿继续道：“这丞相一派，显然并不齐心。虽然朝廷看上去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丞相大人的阵营，但大部分人都是因恐惧与威胁而被迫选择。很多人并不服丞相，甚至怀恨在心，他们其实都在等一个机会，一个一朝反咬丞相的机会。”

“嗯。”

“还有一部分人虽然屈服于丞相，但还是希望维护刘氏皇权。当今皇帝昏庸无能，于是很大一部分其实很看重六皇子刘煜。毕竟他身份特殊。” 雷盼儿放下笔，抬眸看向朱凌霄，“朱家属于哪一类？”

朱凌霄当即脸色凝固。

“好。我不这样问。”她异常严肃，“你朱凌霄将如何选择？丞相？年幼皇帝？六皇子？亦或是——”

朱凌霄没有回答雷盼儿，转而看向空窗外的蓝天白云。

雷盼儿些许失望地坐回位置，不屑骂道：“懦弱。”

见朱凌霄依旧不回应自己，她问道：“我听说你喜欢黎禾？”

听到这两个字，朱凌霄心口忍不住疼痛。

“你们朱家在找她，六皇子刘煜也在找她。你知不知，魏尚书也在找她？”

朱凌霄一惊，“魏泽？”

雷盼儿轻笑一声，“你猜魏泽如何上位的？”

朱凌霄顿时脸色大变，眼中闪过复杂情绪。

“真有意思。你说一个弱女子，会藏到哪里？”

朱凌霄冷声警告：“你最好别打她的注意。”

雷盼儿第一次在朱凌霄身上感受到了杀气，微微错愕，随即满一笑，“你这样才像个男人。”

说罢，她起身，“好好想想我们的问题。”

朱凌霄抬眸，道：“你应该先说你怎么选。”

雷盼儿凝视朱凌霄，眼神深邃，心思沉重，道：“我还不清楚。”

她说得迟疑，语气又带了几分试探。

“我也是。”

“可我们必须选。”

“但绝不是三选一。”

雷盼儿一怔，她错愕地盯着朱凌霄。半晌，眼神逐渐兴奋起来。

“是。那期待你的选择。”

说罢，她一挥群衫，推门而出。

朱凌霄端起茶杯，透过空窗，目送雷盼儿。倒是个与黎禾全然不同的女子，行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

想到这儿，他不禁再次想起最后见到黎禾的那一夜。月光洒在她身上，她望着自己，那般孤傲，那般清冷，那般毅然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