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11章 黄粱一梦（四）

晚霞弥散，化作光点撒在黄金麦田上。风一吹，麦子微微低头，其上波光闪动。

“liu——liu——”傻胖蹲在田间小路上，挠着手臂上因木条鞭打留下的伤痕，嘴里含混不清地念着什么。

黎禾拂开麦子，朝傻胖走去。

几只麻雀停在傻胖脚边，啄食他脚上的麦粒。傻胖使劲儿抓挠伤痕，嘴角抽搐，脸上的肉上下起伏。

黎禾走上小路。路边野花繁茂。

傻胖抬头，盯着黎禾。黎禾一愣，停驻，盯着傻胖。

太阳一点一点儿爬下山坡，晚霞带着光芒一点儿一点儿褪去。傻胖与黎禾的身影越拉越长。

黎禾正迟疑是否要搭话时，一只白狐从远处跑来。

黎禾一惊：白狐奔跑在晚霞里，毛发染上了温暖的黄。

“长留？”黎禾微蹙眉头，但这长留又与她所见过的不太一样：它的那双眼睛单纯、清澈。

狐狸跑到傻胖跟前，用脑袋蹭了蹭了他的小腿。

忽而黎禾感到身后一阵风，风里夹杂着桃花香。黎禾转身见一位成年女子，身着桃粉长袍，一头浅粉的长发随风飘散。

“夭灼华？”黎禾微微诧异。

夭灼华微微睁眼，那双眼睛却没有瞳孔，“是奴家。”夭灼华飘至傻胖与狐狸跟前，“他们看不见我们。这场回忆里没有我们。”

“可我感觉刚才他......”黎禾怀疑，她刚才是感觉视线相撞。

夭灼华笑而不语。

黎禾沉默继续望着傻胖与狐狸：狐狸舔舐傻胖的伤痕，傻胖立刻“呵呵”傻笑起来。

傻胖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狐狸，“呵呵”傻笑着。

“喂！傻胖！”远处一个少女手里有摇着狗尾巴草走来。

傻胖呆呆抬头。

少女虽身着灰黑的粗布衣服，但模样姣好；她微微扬起下巴，自带一股骄傲之气。

“你这是又被欺负了？都十四五的人了，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少女走到他跟前，弯着腰摸了摸他怀里的狐狸。

“我不在他们就欺负你，你怎么不还手？你个子比他们大那么多？”

“liu——chuang——chang——”傻胖傻笑着发出一串含糊之音。

少女站直身体，伸手，“走吧，回家了。”

傻胖乖巧地抓住少女的手，站起身。

少女朝狐狸一笑，“长留，多亏你啦！你总是能找到傻胖。”

狐狸一跃而起，跟上两人。

夭灼华道：“夕阳西下，骄傲的少女，痴傻的少年与可爱的白狐，相伴而行，彼此之间的情感纯真动人。”

望着这般景色，黎禾眉眼一软，不知为何心刺痛起来，“好痛......”

夭灼华道：“跟上去吧。”

黎禾一直跟着两人，来到村庄时，天色已暗。

少女与傻胖刚走到村口，一位壮年男子怒气冲冲赶来，一脚踹开傻胖，傻胖当即滚在地上、大哭起来。

少女大惊失色，拦住男子，“爹！你干嘛呀！”

男子火冒三丈，“艳儿！你都要嫁人了！怎么还天天跟着这傻子滚混？你不要清白我还要脸呢！”

“你说什么呢！爹！我都说了我不会嫁给阿东的！爹！”

“你不嫁给阿东你想嫁给谁？嫁给这傻子？阿东哪里不好了？力气大、身体结实，帮我们家干了多少农活！人家图什么？你说？嗯？”

艳儿红了眼，“我管他图什么！我才不要嫁给干农活的！”

男人气得脖子发红，扯着嗓门大喊：“你不嫁给干农活的你能嫁给谁？偷学了几个字你就是读书人了？你就能嫁秀才了！”

村里不少人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艳儿登时双颊绯红，“爹！你别逼我了！我宁愿嫁给傻胖也不嫁给阿东！”

艳儿爹一怒，伸手又收回，转而朝向傻胖，一顿拳打脚踢。

艳儿忙得去拉他，“别打了！爹！”

傻胖哭声滔天，一旁的狐狸扑上艳儿爹，一口咬在他的大腿上。艳儿爹吃痛闷哼一声，一脚踹向狐狸，狐狸瞬间躲闪，他扑了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艳儿当即拉起傻胖，“快走！快走！”

傻胖哭着不愿意走，艳儿怒道：“你再不走！我以后就不和你玩了！”

听罢，傻胖立刻转身跑开，一边跑，一边回头，一边大哭大喊。

艳儿爹怒吼：“你要是再敢见那傻子！我就把你捆起来！”

艳儿爹一把抓住艳儿的手臂，往家里拽，任由艳儿哭号、反抗。

不知不觉黎禾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谁。

夭灼华道：“这只是回忆，是已然发生过的事实。我们皆无力改变。”

“我没想改变。”黎禾沉眸，“为什么艳儿的爹爹非要逼她嫁给她不愿之人？”

夭灼华笑而不语。

黎献愚就永远不会这样做，也从来没有逼迫过黎禾去做任何她不愿做之事。黎献愚擅长吹箫，乐技了得，也曾想传授给黎禾。黎禾确实很聪明，很多曲子听一遍就会了。但她吹不出感情，那一声声箫声从她唇间流出，淡然无味。黎献愚鼓励黎禾动情一点儿，黎禾便有些不愿吹了。

黎献愚只是温柔一笑，说了一句：“禾儿不愿就算了。禾儿定会找到自己喜爱之事。”

回过神来，黎禾突然察觉到一股怨恨。她看见在那群围观之人中，有一个身材健壮的少年，满眼恨意。

黎禾思忖，那人该是阿东了。

待艳儿被爹爹强行带回去后，围观人也渐渐散去。村口回归安静，天上繁星点点。

黎禾等了一会儿，朝村里走去。夜里，各家已熄灯沉睡，空气格外安静。

忽而，黎禾听见一串脚步声。黎禾闻声寻去，见艳儿抱着什么，鬼鬼祟祟。

黎禾立刻跟去。

艳儿跑到村子边上一个破屋子里。屋子里，傻胖睡得鼾声阵阵。

蜷缩在他旁边的白狐听见脚步声，警惕地站起身，见是艳儿，便来到艳儿跟前蹭了蹭。

艳儿摸了摸白狐，“长留，饿了吧？”她得意地摇了摇手里用布包裹的大饼。

“傻胖？傻胖？”她摇醒傻胖。

傻胖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我给你们拿了点儿大饼。你饿了吧？”说罢，艳儿捏下一小块分给白狐，剩余的全给傻胖。

傻胖一把接过，狼吞虎咽啃食。

艳儿靠着柴堆，苦笑，“真想离开这里。傻胖，要不我们跑吧。”

傻胖一边吃一边点头。

艳儿噗嗤一笑，“你什么都不懂。”她眉眼逐渐溢满感伤，“村子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快乐就笑，痛苦就哭，别人伤害你你转身就忘，别人对你好，你也不会觉得负担。”

黎禾望着艳儿，在这个同自己一般大的少女身上，她看到了全然不同的情绪。

“或许你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痛苦。”艳儿自顾自地说着，“觉得痛苦的只是我们这些站在一边儿看的人。”

白狐钻进艳儿怀里，艳儿宠溺一笑，“爹爹说得没错，我就是想嫁一个秀才。咱们隔壁村就一个秀才，要不你跟我去找他吧！我可是咱们村里长得最好看的，我还识得几个字，那秀才定然会喜欢我的！只要我嫁给他，我就能离开村子，随着他去城镇里生活，当一个官太太~”

艳儿莞尔一笑，好似脑海里已经构想出那般画面。

艳儿笑完，又哭起来，“说着玩的......万一他不喜欢我，我就没地方去了......可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艳儿紧紧抱着白狐，呢喃，“我该怎么办呢......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傻胖吃完，朝艳儿傻笑，笑着笑着又困意来袭，蜷缩在地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艳儿起身，准备离开。

黎禾紧蹙眉头，她察觉到一个人正在靠近这间房子。

艳儿刚走到门口，脸色大变，一步一步后退。黎禾转身看去，阿东抓着锄头、怒气冲冲逼近。

黎禾顿感不妙。

“阿、阿东？”艳儿神色惊恐，“你、你在这儿做什么？”

阿东黑着脸，咬牙切齿，“艳儿，难道我比不过这个傻子吗？”

艳儿勉强一笑，“你说什么呢？我就是看傻胖可怜，给他送点吃的。”

阿东不断逼近艳儿。艳儿不断后退，脚后跟触碰到柴火堆才发现无路可退。

阿东一把抓住艳儿的肩膀。

艳儿想挣脱开，但无力挣脱。

“你干什么呢！”艳儿一巴掌打在阿东脸上。

阿东双眼一怒，“艳儿，老子追求了你这么多年，你把老子当猴耍呢！你们家农活都是我做的吧！你们家但凡缺点儿啥，老子都给你想尽办法给你送过来。咱们马上就要入洞房了，你却跟这傻子鬼混？”

他上下打量艳儿，眼神越发不怀好意，“反正你都是我的女人，就让我提前检查检查。”

艳儿登时脸色惨白。

傻胖惊醒，见艳儿被攻击，他一头撞向阿东。

艳儿见机撞开阿东，朝屋外跑。

阿东一把抓住艳儿，把她摔在地上，转身揣上门。随后取下腰间的绳子，将傻胖捆了起来。

虽然傻胖体块大，但敌不过阿东的力气，根本不是其对手。

恐惧压迫，艳儿呼吸急促。傻胖咿咿呀呀大叫。

狐狸扑向阿东，阿东一怒，拿起锄头就要砍狐狸。狐狸身姿灵巧，躲闪后，从窗户上跳了出去。

见无人打扰，阿东将锄头扔在一边，一边脱衣服，一边逼近艳儿。

黎禾瞪大了眼，“他要做什么？”

夭灼华依旧沉默不言。

眼看着阿东距离艳儿越来越近，黎禾冲上去想要一把拦下阿东，手却从阿东的身子穿过。

黎禾脸色一变，耳边传来艳儿的惨叫声。

翌日黎明，艳儿爹到处寻找艳儿，发现邻居家没有，就猜艳儿又去找傻胖了。他怒气冲冲朝村子边上那破屋子走去。

他一脚踹开门，正欲破口大骂时，却被眼前景色惊住：傻胖抱着伤痕累累、奄奄一息、衣不蔽体的艳儿，哭着、叫着。那堆柴火坍塌，压在傻胖身上。

“畜、畜生......”艳儿爹脸色煞白，不可置信，“畜生！畜生！”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村子。大家都说傻胖强迫了艳儿。

艳儿被带回了家，昏迷不醒。而傻胖则被村长捆绑起来。

这天晚上，村民在村子外搭建了一个柴火堆，将傻胖困在正中。

傻胖被四周人的恶意吓坏了，哭着，叫着，嘴里依旧发着“长留”之声。

村长把火把递给艳儿爹，周围人起哄，“烧死他！烧死畜生！”

以前欺负傻胖的那群小孩却害怕地躲在家长背后，怯怯地望着。

艳儿爹颤颤巍巍走到柴火堆前，死盯着傻胖，手一扔。不一会儿，大火窜起，傻胖的叫声变得尖锐。

黎禾呆滞地站在火堆前。

这时，白狐从人群中窜了出来，跃进火堆。

傻胖顿时笑了。

恍惚之间，黎禾看见一道蓝光飘进燃烧的火焰里。

“此故事，好看否？”

黎禾全身冷颤，是长留的声音！她猛然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长留的身影。

“傻胖与汝一样，皆是特殊之人。汝为无梦之人，傻胖为至欲之人。一个无欲无求，一个唯欲主宰。”

这个声音是从黎禾脑子深处传来。

黎禾望着晃动的火焰。

“汝且环视四周。”

黎禾环视四周，她这才发现，火焰照射下，无数双眼睛闪着**。

“各种**，仇恨、兴奋、快感、快乐，诸多情绪，随火焰一同燃烧。吾便诞生于此。”

“不要——”一声惊叫刺穿黑夜。艳儿扒开人群朝火堆靠近，人们立刻拦住她。她伸手想要抓住火焰里的人，“不要！不要！不要——傻胖！长留——”

“还有痛苦。”长留继续道，声音少了往日的邪魅，“往日不可追。就算汝得知吾所有过去，又能如何？禾儿，且准备好，很快吾即苏醒——”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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