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臻!醒醒!”
落日的声音极具穿透性,一下子就驱散了林臻眼前浓重的血雾,将她的意识从那个混乱诡谲的月夜中剥离出来。
林臻空洞的眼神渐渐重新有了神采。
她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得到了一口救命的空气,猛地喘上了一大口空气,一片漆黑的眼前还没有弄清面前的情况,就死死抱住了眼前人。
周围叽叽喳喳的,好像围了很多路人,但林臻只是闭上眼将脸埋进了落日的颈窝之中。
可以触碰到的令人安心的体温渐渐缓和了她僵住的身体。
“落日,我想回家,你带我回家……”
“好。”
穿过吵闹的人群,林臻被她轻松抱起,一步步向外走去。
她闭上眼嗅闻着落日颈间清新的草木的味道,就像是回到小时候去。
那时候她无忧无虑,落日又惯会纵着她,让她好像远离了这世上的一切烦忧。
但落日在某些时候还是颇为严厉的,虽然教不了她多少为人处世的道理,但还是有一些大的规训。
比如,食不可贪多浪费、
比如,夜要睡足四个时辰、
比如,不可自傲自视高人一等。
再比如……
——不可无故伤及弱小。
林臻在落日的怀中睁开了眼睛,只能看到刺眼的日光照在她洁如皎月的下巴上。
好像记忆里也有这样的场景……
那时她才只有六、七岁,体弱又多病。所以记忆里最多的就是发烧时落日抱着她走在山路里时的样子。
“落姐姐,我会死吗?”六岁的林臻乖乖趴在落日的怀中问道。
落日并不知道该怎么去哄小孩子,只是摸了摸她呼呼冒着热气的额头,说:“有一天会的。”
六岁的林臻并不能理解她口中的‘有一天’是多远,只觉得自己差不多命快休矣,做了好一番心理斗争后终于认清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于是说:“我死后会去哪里?还会记得你吗?”
她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落日那时像是叹了一口气,将她的身体向上颠了颠,并没有回答她。
那天的落日并没有给她回答。
“落日。”
二十多岁的林臻同样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支起昏昏欲沉的脑袋看着她的侧脸开口说。
“嗯?”落日如同那天一样垂眸看向她。
“你当初为什么救下我。”
林臻眼神晦暗,伸手抚上眼前人的面颊。
落日听到这句话却是脚步一顿,转过头看向她眉间皱起,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你晕过去这段时间都见到了谁?”
她的话音刚落,林臻的眼前仿佛又翻涌起那漫天的血色来。
双手也好像沾到一些温热粘稠的液体,怎么都擦不掉。林臻猛地像触电一般将贴在落日脸上的手甩开。
她是已故之人,幸得神明垂怜才平安活下来,又怎么能将她弄脏?
“放开我吧……”林臻在落日怀中轻声地说。
此时已经远离了人潮,林臻听不到马路上车辆驶过还有鸣笛的声音,只能听到风声和一道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落日并没有放开她。
她抿着唇眼神逐渐冷下来,盯着林臻看了一会儿就继续向前走。
林臻闭上眼睛,没有挣扎也再没有说话,放任自己沉溺在落日温暖的怀抱之中。
她原是没有资格的,没有资格在她身边……
如果她知道,不,落日定然是知道的。
那她为什么会将她留在身边,甚至……
甚至允许她爱她。
但也正是此刻落日的爱,让林臻得以逃离心中的那片浓重的阴影,那些血与恨纠缠……
落日沉默地抱着她走回了家,林臻的头剧痛一路上昏昏沉沉如在梦中,偶尔清醒的时候能够感受到的也只有落日的声音。
“醒一醒林臻”
“醒一醒马上到家了。”
她说。
林臻的意识还有一部分停留在十几岁的那个夜晚。
那天那个晚上在她去敲师兄们房门的时候其实白云观内就已经是一片死寂,她亲眼看着那个十几岁的少女全身煞气冲天,金泉道长和其他几位师叔合力都不能压制,最终受到法力反噬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奇珍师兄是坚持到最后的人,但也仍然是口吐鲜血不止,跪在地面上用鲜血完成了法阵的最后一步。
——噬魔阵。
这是只有遇上大型魔物的换命之法,以血肉之躯吸引魔物到身上来,最后通过自杀来达到和魔物同归于尽的术法。
怪不得,奇珍师兄明明是修道之人最是清心寡欲但却会变成那样的傀儡。
看到这一幕,林臻的内心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窒息感,孤儿院里的人并没有说错,她确实是一个丧门星。
随后,她就又看到了自己降生时的画面,千万个嘶吼着的冤魂冲天而起,炮火连天里哀声遍野。
由尸体搭起的接生台、一生下来就气息断绝的婴孩、跪地向神佛祈求的女人……
她为什么会活下来?
换句话说……
落日,为什么会爱她?
但她却不敢问出来,担心只要说出口就会失去一切。
.
她们很快就到了家,是林臻新布置的房子—只有林臻和落日在的房子。丁夏因为接受不了和落日同处一个屋檐下,觉得太过冒犯,于是被林臻收进了魂铃中,在林恩来的请求下由他带着回道中念经。
“我原不知丁夏小姐的身世,曾失礼出言冒犯,经过此一事才知是我自傲,万事万物不能一概而述,我道中有一镇魂符正好可以助丁夏小姐养好神魂,不知道小姐可愿意。”
不知为何,丁夏居然答应了。
不过林恩来的为人,林臻还是信得过的,所以还把魂铃交给他保存。
所以这剑屋子里,现在就只有林臻和落日两人。
但,林臻精神不济,并没有想那么多。直到她被落日轻放在柔软的床铺上时候,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这是……落日的房间。落日并没有把她送入她的房间里。
她睁开眼看向那个坐在床边的女人,她的样貌跟在里世界的时候其实相差不大,虽然看着年龄小了好多,但是那双眼睛还是
一如既往,没有半分改变。
她从前怕是因为这个世界限制了她,但是后来落日告诉她其实并不是。
落日的身体,虽然和普通人一样,拥有着相同的感触但归根结底还是不同。与其说是这个世界限制了她,倒不如说是她限制了这个世界,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没有寺庙以及信徒,也就不会有供奉的香火,也就不必接受这个世界的供养从而遵循着一些相
对的规则。
对这个世界来说,她是闯入的外来者。
而又因为曾经供奉她的大多个世界已经渐渐崩塌,积累的信徒集合也即将分崩离析,所以就算她没有接受神罚,消散已是必然。
那重新修建寺庙收集信徒呢?林臻曾关切地问道。
落日那时只是摇了摇头,靠在床边伸手从她的眉眼一路抚到下颌,琥珀色宛若暮色的眼眸中是澄澈、问心无愧的光。
“我曾犯了错,现也只愿用此身陪你走过这一生。”
那时动人心扉的情话到了现在林臻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她犯的错,就是她。
——她林臻,本就是不该到这世间的人。
“你在想什么。”
外面午后柔和的阳光洒满了一室,落日坐在床边俯身看向她,伸手在她眼角轻轻拭了一下。
林臻这才发现自己眼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模糊了。
“让我看看他们闹了这么大一圈都给你看了些什么可怕的东西,都让你吓得哭了。”
说着,她将脑袋靠了过来,额头正对着额头和林臻贴在了一起。
林臻微微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时猛地转过头,竟躲避开。
落日眼中并无惊讶的神色,抬起了一点身子,解释道:“我不会窥探什么,只是想知道你昏过去的时候……”
“我知道!”
林臻听到这句话头猛地转了回来,眼圈像是更红了,紧紧盯着身上人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都知道!”
对上林臻水光潋滟的眼睛,落日微微一怔。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身为神灵就跟林臻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从前是因为她并没有搞清楚对林臻的感情,在极昼地狱里的时候当
林臻挡在她面前,她忽然就觉得好像这孩子在这些年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已经变了许多,但是具体是哪里变了她又说不出来。
尽管游历尘世十几年,但她对人类的感情其实还是知之甚少,她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她抱起她的时候,已经很难再放开了。
或许她可以依旧我行我素拒绝去思考这个问题,她就依然是那个无牵无挂存于世外的旧神,依然可以冷眼旁观这人世红尘,不沾染毫分。
但……
但是她舍不得。多年前那个小女孩几乎只是几个瞬间就变成了如今这样倔强固执的少女,太快了,人类的生命简直太快了,她不想让她遗憾地过完这短暂的一生。
她只要快乐就好,永远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的就好。
可是虽然她已经将她与那些脏污隔绝开,但依旧防不住那些无孔不入的东西。
是她做错了吗?落日第一次有这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落日看了她半响,在林臻有一次躲避开视线的时候忽地叹了一口气。
“不要怀疑你自己,也不要听别人和你说,你想知道什么我来告诉你。”
林臻转过头,总觉得落日的眼神有些奇怪,她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向她的身体中输送灵力,她的身体暖烘烘的,头脑也开始逐渐清醒过来了。
她和她的身体正交叠着,落日半压在她的身上倒在床上,屋内光线明亮到她一眼可以看清落日沾染暮色的睫毛。
她的脸‘腾’的一下热了,抓住落日抵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不要再输了,我已经好多了。”
身上的人没有动作,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一点点掰正,直至正对着她才罢休。
“你那个朋友说的对,你就是个小骗子。”
林臻心头一震,猛地抬眼望去,正好望进了落日染上笑意的眼底。
“她和我说你是一个很擅长欺骗自己的人,明明有时候眼睛里就写满了‘好孤独快和我玩’但仍然冷着脸拒绝所有靠近的人。”
落日边说边向下压,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说的。带着体温的气息喷洒在林臻的耳廓,她只感觉自己的脸肯定更红了。
“她还和你说什么了?”林臻有些不安地扭动了几下身体,想要把自己有些发麻的耳朵解救出来。
但这粗显的挣扎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就被压制了,落日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按住了她,由于失去了支撑,她的身体几乎全部都压在了林臻的身上。林臻可以更加清楚感知到她身体的温度还有……
还有,弧度。
虽然是像十七八岁一样的身体,但是却意想不到的柔然……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的林臻脑子彻底死了机,全身的注意力不可控制地放在了身体上。
“她还和我说……”落日故技重施,将嘴唇贴在了林臻的耳边。
林臻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过载,只能一边迷糊着一边紧张地听着耳边的动静。
忽然,一个湿热的吻落在了她的右耳。
落日微微抬起脸,澄澈的眼眸里闪烁着些许认真,“你问我为什么救下你,我现在告诉你其实是你救了当时的我。如果没有你……”
她停了下来。
林臻却心下狠狠一颤。
“你说什么?”
落日的瞳孔有些发散,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声音低沉地说:“那一天我救了很多人,但是更多人因我而死。我力竭坠落在血海里,那些死去的人在我耳边怒吼,身上的因果罪孽缠得我喘不过气,人世的痛苦仅仅落在我身上不过万分之一我就已经难以忍受。那时候我想,算了吧,彻底焚了这片天地……”
林臻一眼不眨地盯着眼前这个她从未见过的落日,她真真切切地和她说着曾经心中最卑劣的想法,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身为她的信徒和她的爱人的自己会产生落差感。
她的确产生了落差感,她现在只觉得她性感得要命。
“那时候你出现了。沐光而生,尸山之上,第一声啼哭就解救了无数冤魂,你不是焚炉中的因果之女。”
“你是救了神的人。”
林臻在她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闭上眼睛,仰头吻住了眼前忏悔的神灵。
听完她的话,林臻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伟大,甚至为自己刚刚的迷惘感到羞愧万分。
这样的人,这样的一个神,她怎么会救下一个难以自制的魔头。又怎么会对着魔头忏悔。
她是如此心软、怀着悲悯的神明啊。
被这样的她爱着,她怎会孱弱到被区区心魔蛊惑。
她要更强大一点才可以,强大到她的神明不会再因为她屈尊降贵。
不过现在,她只想让她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林臻大喘着气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反客为主欺身压在了落日身上。
落日的黑发散落在床铺上,头上的发簪早就被她取下,握在手中。
那只乌木发簪很有质感,雕着花的一端并不尖锐,停在梅花枝头的鸟被花团簇拥着,没有明显的棱角倒显玉一般温润的手感。
落日的脸也有些红,冷白的皮肤上稍稍透着点粉,嘴唇却红艳艳的。
林臻的眼神暗下去。
外面的日头早就落下去,窗外是一片如火如荼仿佛烧了半个天际的晚霞。
光线也暗了下去,林臻抬手打落床拢起的床帐,一瞬间光线就更暗了。
“我可以吗?”林臻最后问了一句。
落日的眼中透着少许迷茫,常小果给她的那些小说或许并没有写这些事情。
但是从小在一个比较开放时代里长大的林臻却懂得,又或许是她总是无意之中了解到的缘故。
“可以。”落日眼中的迷茫没有持续太久,她半仰着头拉开衣襟,主动伸手抱住了林臻的头。
她选择了接纳。
像林臻曾做过的梦一样,变成藏着雨水的云、变成缓慢爬过脚心的蜗牛……
就像是生来就如此,她们本该就这么做。
亲吻、抚摸,她们是双生并蒂的花。
……
笼罩在晚霞暧昧光线下的床帐微微颤抖,湿漉漉的黑色木发簪被落日再次拿在手中,她的眼中弥漫着雾气,像是责怪暗暗瞪了另一个气息不匀的人。
“弄的这样脏。”
林臻接过用手指抹了几下,但是一点都没抹干净,有些懊恼。
“不用这个,我再买别的。”
“……”
此时天色还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