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草被春雷声惊醒,他瞧窗外还是黑漆漆一片,便问正值夜的阿屾现下是什么时候,阿屾掀了帘子进来,弯腰垂手地答道:“总管,时候还早,外面风忒大了,现下才寅时二刻,您再歇一个时辰。”
“昨儿歇得早,我不困了,替我磨墨。”赤草坐起来,他头发剪的极短,常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损伤,赤草没爹没妈,便没这个讲究。他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的头顶,趿拉上拖鞋走到书案后坐下。
阿屾替赤草展开一张信纸,立在一旁磨墨,低眉顺眼地问道:“今儿已按计划安排了,只是雨芙堂的兄弟们手下得黑,不知道这个度要怎么把握,让小的来请示总管,是绝一些还是稍微留上点儿余地?”
“对镖局那小子和土行孙老头不必留余地,随你们高兴,怎么弄都行,若是想留条命玩玩,听说阿岚那边缺几个药奴是也不是?给她送去。”赤草提笔写了一列字,似乎不满意,蘸了浓墨涂去,“那个女子先别动,留一条命,给少爷送回去,少爷要亲自处置。”
“是。”阿屾应下,嘲道,“要小的说,赤河那小子真是没用,连带着手下的犊子们也全是废物,死了那么多人,连个女子也抓不住。”
赤草抽纸另写了墨字,拿起纸对烛仔细端详,轻嗤一声:“哪儿能呢,得老爷赏识就够了,咱们这些办实事儿的蠢笨,做不来阿谀奉承的姿态,不得上面待见,还不是得给这些狗腿子的擦屁股。”
阿屾脸上颇有不忿之色:“学人精靠溜须拍马上位有什么了不起?什么都要与我们比,我们有个雨芙堂,下作玩意儿非要设个风荷堂,东施效颦不过惹人发笑罢了。”
赤草把纸卷好塞进竹筒内:“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咱们办好差事,旁的先不必管,踏踏实实办明白,越是有人争,咱们越得把事情办的妥帖清楚。”
“是。”阿屾接过竹筒,“要用些饭么?这边儿的吃的实在不够讲究,您勉强用上几口吧。”
“成。”赤草允了,“另找人去告诉阿岚,让她别在济南耽搁着了,咱们津门会合。”
“济南分部都是咱们自己人,亏待不了她,知您心疼她,这便给您拿饭去。”
赤草疲惫的脸色微微舒展,点了点头。
阿屾退出房间,可刚出门一字不到又回来了,赤草看阿屾两手空空并无餐食,挑眉露出询问的表情。
阿屾忙答道:“兀室人派了小队来盛京城前,将前府尹穆卫尸体偷去用细绳悬挂在烈焰上,声称要郭师理一臂来换,不然便斩断绳索使穆卫坠入火中不得全尸。”
赤草讶然:“可是已然封城?”
“封了。”阿屾叹气:“城里还加强了守卫,要把盛京围成个铁桶,凡是符合他们调查条件的入城之人,均有官府上门验明身份。”
“这样巧。”赤草垂下头窝进圈椅,表情晦暗。
阿屾没敢应声,赤草素来阴晴难定,平日里办事办得妥帖,让这位顺心顺意了,便你好我好大家好;可若是办事不力,赤草就成了索命判官,手段之狠令人发指,但这脾气往往来的快去的快,在赤草烦闷的当口,还是闭嘴为妙。
“你们先按兵不动,我亲自去,城封了咱们走不了他们也走不了,今日我若是抓不回,就等着城内乱起来再动手。”赤草反复搓着自己的短发,“为什么非要在今儿动手?会这么巧吗?”
阿屾也不知,选了个折中的方式说道:“鞑子们先前还未尝太大的败绩,茶啊冲破了有些时日了,或许他们觉得时机到了。”
“那怎么不选昨儿,不选明儿,而是今儿?”赤草咬牙切齿地起身,在屋子里踱步,他越走越急,突地顿住脚步,抚掌道,“是头七。穆大人的头七,头七合该下葬的,兀室选今日是因为头七是挑衅最好的时机。”
阿屾迟疑道:“那咱们?”
“咱们被那小子耍了!”赤草怒道,“他故意挑在今日,就算是今日室兀人不来挑衅,穆大人下葬的日子,守卫也一定会加强,他就是想拖一天是一天。”
阿屾急道:“可我们埋在赤河身边的兄弟证实了镖局里确实有人每五天会去一次清平邸店。”
赤草怒极反笑:“这是他聪明的地方,真话假说。”
“那咱们趁夜深,弄了这小子?”阿屾作出切割的手势。
“不必,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赤草眯起眼睛,重新坐回椅子里,对着阿屾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将计划细细嘱托好,阿屾连连点头,按吩咐去办了。
天还未亮,兀室便派出了一支小队,在外城悬起穆卫的尸体。
与回荡着兀室兵叫嚣的城墙外相比,盛京城的街头冷冷清清,只有巡逻的官兵走在街上时甲胄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郭师理立在城墙上,吹来的风里有匈奴铁器的腥臭味,穆卫被挂得很远,可他却能在脑中具象出故友那张不再有生气的脸。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在朝着崩裂的方向发展,一介忠臣,沦落到横死府中,尸体也被劫走当作最后的要挟。初入朝廷为官时的热血渐渐地冷却,只剩下为百姓的那点儿赤诚让郭师理坚持到了现在。
盛京的百姓虽然都待在家中,但是无数的目光其实都注视着郭师理,等着关于穆卫尸体的解释,他们需要一个盛京城还保得住,还不会沦落战火的答案。
“他来了。”赵海之轻声说道。
寂静的城里陡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唢呐乐声,从高处望去是一队素白的送葬队伍正朝城门移动,队伍中间是一口漆黑如墨的巨大棺材,城中人均知今日是穆大人的出殡之日,穆大人爱民如子,不少受过其恩泽的百姓都在屋内哀哭。
哀乐声越来越近,郭师理辨认出队伍最前面举着孝幡的青年正是楼镜台,他面色沉静如水,并没过分的哀恸之色,只有握住幡竿的手有些颤抖。
楼镜台距离紧闭的城门前数十步立住,朗声道:“请郭将军莫要中了鞑子的奸计,不知从哪里弄来我姥爷的假尸首意图蒙混过关,草民知晓郭将军重情明理,还请郭将军开棺验看。”
郭师理快步走下城楼,楼镜台将孝幡递给仆从,对着抬棺的八人作出掌心下压的手势,八人由站转为半跪放下棺材,纵是动作极轻,棺材落地仍激起涟漪般尘土。
楼镜台摘下手套搁在棺材上,挽高袖子接过仆从递来的撬棍,沿着缝隙硬将撬棍挤进去,小臂因用力过猛而青筋暴突,陈岱上前一步欲帮忙,楼镜台喝止道:“别过来,我自己可以。”
楼镜台脸涨的通红,鼻尖上沁出大滴的汗珠,鼻侧的肌肉也痉挛起来,他咬着牙从喉咙里溢出声音:“起!”
棺盖接缝处发出吱吱的摩擦声音,乓地一声拔脱了钉子,露出一条缝隙,楼镜台剧烈喘息着,将撬棍承在肩上更卯着劲向上撬,随着棺盖滑到一侧,楼镜台噗地吐出一口血,将胸前的白衣染得骇人,他满不在乎地一抹嘴,露出血红的牙:“开了,还请您看分明。”
郭师理明白了,这就是楼镜台对他说的“交代”——开棺查验,无论棺椁中的尸体是否穆卫,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应对兀室威胁时楼镜台的动作和他的反应,将士们与百姓要的也只是这罢了。
郭师理探头看向棺材里,他准备好看一张完全无关的脸,出乎他的意料,棺中竟真的是穆卫,穆卫当年逼退贼寇时右侧颌骨受伤,便总是用左侧咀嚼。即便已知老友逝去,但看着老友被死亡改变过的脸还是忍不住鼻腔发酸。
郭师理收起情绪,不露声色地看向楼镜台,危机暂时消弭,兀室的叫嚣现在就是个笑话。鞑子本想用此扰乱军民分心,让百姓对城中的安全不再有把握,这么重要的尸身都能被夺取,更何况庸庸碌碌一生与蝼蚁无异的自己呢。
楼镜台用袖子抹去牙上的血迹,得意一笑,说出来的话充满年青人的天真意气:“盛京永不会被他人制挟。”
楼镜台话音刚落异变陡生,城西有人放出警示弹,陈岱叫道:“估计是咱们的人放的,应是牧旻发现了异常!”
郭师理与陈岱对视一眼,郭师理点点头,陈岱抱拳道:“属下懂得,将军放心!”
陈岱引着军士们纷纷跃上马背,忙朝城西警示弹方向奔去。
楼镜台竟也一甩袍袖,踩着玄兆大腿上马,跟着陈岱一行去了。
郭师理不知楼镜台有什么打算,病弱之躯去到那处又有何益?他忙对玄兆道:“师父怎地还不跟上?”
玄兆朝郭师理一行礼:“既已确认真身,穆大人的出殡之礼便由小道继续主持,早些入土为安到达通透之处才是。”
玄兆对着后面的人做个调转的手势,侍卫们过来合上棺材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来时极尽阵仗,去时匆匆寥寥。
郭师理习惯性地想叫药可跟着一同去,舌尖都抵在了下门牙内侧,想起药可还在生死线上挣扎,便咽了回去,拨转马头朝家中去了。
楼镜台纵马跟上陈岱,陈岱注意到他赶上来,不耐烦地问道:“小公子来干啥?刀剑无眼,恐怕误伤了你。”
楼镜台笑笑:“还请陈大人照顾一二。”
陈岱看见楼镜台客气的笑容,想起上次见面结束楼镜台的眼神,顿觉得这笑容有些虚伪,便只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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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盛京之四·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