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同样的幻觉。
浑身像散架般阵痛,柯月出强撑着站起来,眼前一片颓败之景——
这是一座低矮的灰色厂房,堆砌着的钢筋锈蚀得伤痕累累,空气中流动着沉闷的灰尘味,羼杂浓稠血液腥气,几欲令人作呕。
而这血腥气的来源,正是墙角的尸体。
不,还没到那地步,也许她还有一丝气。
只不过那金灿灿的脑袋已失去其原有的润泽,醒目的红色鞭痕如蠕虫一般爬布着女孩瘦骨嶙峋皮开肉绽的身体,蚕食着最后那点微薄的生机。
“嗒——嗒——”鲜红的血液顺着鞭子的尖部缓缓滴落,在歪倒的桌腿上蜿蜒而下,昭示不久前的恶行。
怎么回事?
她不是在睡觉吗?
虽然大脑仍有些恍惚,柯月出还是凭着本能走到女孩的身旁。
她显然撑不了多久了,涣散的目光挪向凭空出现的柯月出,费力蠕动着苍白无血的嘴唇。
“你……”
那双失去光彩的蓝色眼睛竭力睁大,像是一片被遗忘的孤寂海洋。
她是谁?
为什么……
为什么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只不过柯月出是黑发黑瞳,看上去年纪更小一些。
“你是——”柯月出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的四肢和嘴巴都像被定住了一样,丝毫不受控制。
“快...快逃...”
“这是...梦——”女孩最后一个字音拉得极长,只剩下虚虚的凉气蹭过柯月出的耳朵,再了没有一丝声音。
柯月出久久凝视着她没有动,微弱暗淡的月光从窗户射入,萦绕在这具新鲜的尸体上,像是抚慰,又像是嘲笑,至死还试图向这个冷冰冰的破烂屋子散发着那点可怜的热意。
暗色渐渐逼近,冷刃在月光下闪出一抹锐利的光,刺啦一下没入柯月出的身体,血色四溅。
——
第三次了。
剧痛让柯月出猛地清醒过来。
夏日的小出租屋逼仄压抑,热得嘶嘶作响。她坐起身抹了一把额间的虚汗,在虚无的黑暗中看向挂钟。
凌晨三点。
再过三个小时她又要起床去工地搬砖。
劳动量不大,只是柯月出已经连续三天晚上没睡过好觉了,每每身体刚进入睡眠状态,大脑就会产生刚刚的幻觉。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体出故障了。
刀刃刺入血肉的撕裂感是如此真实,看到一个与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被杀死更是令她心悸。
前两次她还没听见女孩说话就死了,这次倒是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梦?
柯月出曾经在邻居家小孩口中听到过这个字眼。
当时她下楼扔垃圾,正巧遇见小孩上兴趣班回家,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女孩背着粉色书包屁颠颠朝她跑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柯姐姐,你知道什么是梦吗?”
柯月出当然不可能知道,作为具有基因评估缺陷的低等生命体,她的知识储备量可以说是贫瘠。
这个时代的人早已没有“梦”的概念,毕竟这是个对完美效率极具推崇的社会。在人类选择进化基因时,无意义的东西都会被剔除,如果身体机能允许,那群变态甚至连吃饭睡觉都想要放弃。
“老师说古人类在睡着时,大脑部分区域仍处于活跃状态,在REM阶段无意识地处理程序性记忆,而有意识部份的活动则因感觉被切断而降至最低,此时自记忆库流出的资讯脉冲会活化有意识部份而使它借由联想编织出一段梦。[1]”
她说的很官方,3岁小孩可以理解的复杂词汇,14岁的柯月出却一点也理解不了。
“就像是一场幻觉啦!哎呀,姐姐你好笨。”小姑娘瘪嘴,见柯月出呆呆的也不回话,兀自跑开了。
柯月出当时一点没有被冒犯到,再丰富的知识对于她来说都是一团天边的云,摸不着也永远记不住形状。
她只需要做好搬砖一件事就好了。
不过现在,原来这就是“梦”吗?
那会是未来的自己吗?或者是和自己基因同源的胚胎体?
如果说这几天她都在做梦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她更加退化了?
怪不得自己最近搬砖都浑浑噩噩的,再也找不回之前的活力。
或许,柯月出抿了抿唇,或许都怪那颗石头。
——
是的,一颗石头。
这事还要从三天前的夜晚说起。
柯月出兢兢业业地搬了一天砖,坐在小铁凳上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突然,一颗闪着红光的巨石飞速从天而降,一把撞碎了砖块堆砌的房屋们。
猛烈撞击带来的耳鸣、眩晕感混合着飞扬的尘土,让人短暂陷入晕厥。
柯月出好一会儿才恢复,抖落身上的灰,才睁开眼打量这个摧毁她业绩的罪魁祸首。石头心安理得、大摇大摆地躺在工地的正中央,而那些被撞得七零八落的砖块尸体则凄凄惨惨散落一旁。
好不讲道理的石头。柯月出愤愤地想。
但是她没辙,首先她穷得叮当响,每个月的工资只堪堪付得起房租和解决温饱问题,根本出不起钱让异物托管局把它拖走。其次,她虽然搬了几年砖长了些力气,但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还是束手无策。
柯月出只好暂停手里的活计,每天在工地上和罪魁祸首大眼瞪小眼。
哦不,是她单方面的怒目而视。
也就是从这天晚上起,她开始出现“故障”。睡也睡不好,搬砖效率还大大降低。
为了让自己恢复正常,柯月出决定报警把它抓起来。
毕竟报警不用钱,虽然,虽然她想抓的是一颗石头,但是按照联邦法律它确实妨碍到自己的工作效率了,这在联邦是十分严重的问题。
柯月出愣是朝着掉漆的天花板瞪两小时的眼,才掏出光脑拨通联邦警局的电话。
“嘟——”温和的男声响起。
“您好,联邦警局纽文特分局,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柯月出:“我要报警,抓一颗石头。”
男声沉默了两秒,迟疑开口:“小姐,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您是说‘抓’,嗯,‘一颗石头’?”
“对,一颗石头。”她当然很确信。
处理过各种千奇百怪案件的接线员很快便接受了这通奇怪的电话:“好的,那么请问这颗石头是如何冒犯到您的?”
“它一点招呼没打,把我们的工地砸出了一个大坑!”柯月出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激动,顿了顿又补充道:“它让我的大脑出现故障,我现在完全没法继续工作。”
“请您描述一下犯罪嫌疑石的样貌。”
“巨大无比,很红,嗯...也很丑。”
“好的,很大很红...柯小姐,我想您所说的红色怪异石头,或许叫做‘启石’。”
启石?
不不,她才不想知道一个破坏她工作并且让她的脑子坏掉的石头的名字,冷冰冰地拒绝:“不需要告诉我它的名字。”
“噗,抱歉。柯小姐,请报一下你的公民ID。”对面接线员似乎忍俊不禁,又很快恢复状态。
柯月出听出了他的笑意,但不明白她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F2357D1077。”
“D?”
“没错,2357D。”
“犯罪现场在?”
“地斯绰厄特101号。”
“好的,您的工作是?”
“我是一名搬砖工人。”
字面意思上,
柯月出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搬砖人,身份等级也是联邦最低等的F级公民。如果非要说什么特殊,这个“D”或许还能算得上她短短16年平凡人生里最“波澜壮阔”的一笔。
公元2089年,地球由于环境急剧恶化气温陡降已不再适宜居住,且毁灭性的小行星撞击在即,人类岌岌可危。他们不得不寻求新的栖息地以及延续后代的方式——冷冻胚胎与数字生命。
夜以继日的努力下,科学家们成功优化了配子与胚胎冷冻保存技术,同时筛选出优良基因建构庞大的基因库,在浩瀚的星系中定位出预测评估最适宜居住的星系——普鲁托星系。人类赶在地球毁灭之前将自我记忆扫描存储入计算机中,将智脑与冷冻胚胎一起发送至普鲁托星系,构建新的文明。
而柯月出所在的最后一轮冷冻胚胎,就是被寄予厚望的超进化型基因体。在3岁以前,她还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上人生活,住的是孵化控制中心最豪华的房间,每天都有上层人变着法得来逗她开心。
可惜一夕剧变,陪着她的研究员发觉了柯月出的不对劲。
那天,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照常来到养育房,只看到小小的女孩呆呆跪坐在地上,两眼出神。
他走过去准备将她抱起来,柯月出却冷不丁出声:“这里在动。”她指着自己的左胸。
研究员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为什么?这里也有虫子吗?”她说的是前两天陪她玩的虫子玩具,一蹦一蹦的。
研究员起先还怀疑她是否在耍他,毕竟超进化型基因体的智商水平是无法监测的。
“你不知道?”
柯月出摇摇头。
他试探着开口:“这里是‘心脏’。”这样说应该就能明白了吧。
谁知道柯月出没有露出了然的神情,而是锲而不舍地追问:“‘心脏’是什么?它为什么要在我的身体里跳?”她黑白分明的眼仁里是真实的疑惑。
这下研究员真的皱眉了。
古人类所拥有的知识在胚胎体孵化之前就已经具有,可她连最基础的知识都需要采取“学习”的过程,他向上级汇报后,研究组顿时就大乱起来。他们对这批胚胎重新检测基因序列,检测结果表示,这批生命体是完完全全的残次品,即便是直接灌入知识记忆他们也会表现出强烈的排异反应。
上层对这批胚胎的投入精力是毋庸置疑的,现在却像是一场笑话,主管当即下令销毁这群低等生命体。
或许是研究员对着自己陪伴日日夜夜三年的柯月出还存有一点怜悯之心,他以人道主义保护的缘由拦下了正要送去销毁厂的车。
也许是当时的情形太过难忘,柯月出不甚灵敏的记忆力还能勾勒出当时的场景——
车门刚一开,猩红色的暗光就吞噬了黑压压的车厢,神色冷峻的研究员双手环过她瘦小的身躯,一言不发地将她抱下车。
他的身旁还有一个喋喋不休的男人,金头发、红脸庞,正用轻蔑且痛恨的眼神刺着柯月出。
“她白白享受不配等的待遇整整三年,而我们却付出了那么多精力,最终得到一个比普通公民还要愚蠢的结果。”
“她是失败的,低等生命体延续的后果你不会不明白,K。”
气氛静默了两三秒,研究员轻笑出声。埋在他胸口的柯月出立刻竖起耳朵,像一只警惕的幼猫,听着他胸腔里所谓“心脏”的跳动。
咚、咚、咚——
“何必这么小题大做,西蒙?这么多年研究下来,你难道还认为一个星球的覆灭仅仅是由于低智生命体的繁衍?”K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
“我……我当然不会不明白,但是看着这些肮脏虫子般的——”红脸庞并没有因为K的“安慰”安定下来,反而愈发激动:“你知道我担心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好了好了,不要这么狭隘。实在害怕的话,打上编号就好了,你们管理部不是最擅长这个吗?”
……
再后来二人的对话柯月出就记不清了,只知道曾经印在一件件待销毁物品上的单词,现在也印在了自己的耳后——
“Destroyed”
联邦以此来告知众人她曾经处于待销毁状态的事实。
“好的,我已经将您的信息即要求记录在案,三小时后我们将派人去处理,请您保持联系通畅。”
[1]来源于百度百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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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狂想曲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