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双单手握住一柄长杆,正是白驰飞掷而去的铁锹。
天已黑透,白驰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穿一件黑色大氅拢在身前。因她身高挺拔,比一般女子都要高出许多,彭双第一时间并未意识到她是女子,甚至因为这铁锹的力道笃定她必是一位精悍的勇士。又在下一刻,眉头一皱,眼中有异彩闪过,骤然发难。
白驰迎面对上,不避不让。同样的招式,似曾相识的感觉。彭双抓住她的一只肩头,惊喜道:“臭小子!是你!”
白驰握住他的手,一折。若不是彭双躲得快,那只手就要废掉了。
彭双不怒,反而更添兴奋,忽地大笑一声:“再来!”劈山裂掌直击她面门。
这是近卫们第一次近距离观摩彭双与人对战。他们中的很多年轻人从成为公主亲卫之前,就听说过彭双曾一柄重剑战遍江湖名门的丰功伟绩。这么些年过去,鲜有敌手,硬是将自己活成了传说。作为公主亲卫统领,寻常并不需要他出手,偶有人犯到他面前,三两招之内必能制敌。对手太不经打,也就少了很多乐趣和看头。
哪像今夜这般你来我往,几乎要打出火花来。彭义武深恨没有打着火把过来,手摸上腰间口袋犹豫着是否要点上火折子。
彭双又是一掌狠狠劈来,白驰动了真怒,正要硬接下,以伤换伤也要断了他的手,忽觉一人蹿到她身前,扬手撒了什么,动作比说话还快,“娘子,闪开!”
沈寂也不知何时跑了出来,就这么横在了二人之间。白驰险些五指成爪洞穿他的后背,心下大骇——彭双亦到了近前,一拳下来,还不是骨断身死的下场!
明明是转瞬间的事,时间却仿佛被无限拉长。彭双措不及防,眼中闯入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本能使然,当即收拳,惊险避让。差点被内力伤了自身。又在下一刻反应过来什么,心中震撼。一瞬间惊喜交错,几乎落下热泪。然而眼泪还没落下,迎面被洒了一头一脸的粉末。
白驰变爪成勾,擒住他的后衣领子将他往怀中一拉,“你出来捣什么乱!”
沈寂转了个身,从她怀里旋出,张开胳膊反将他挡在身后,手中捏着一个白色瓷瓶,见有人来到彭双跟前,又是一波粉末洒了过去。
彭义武呛了鼻子,几乎要骂出声来。
沈寂:“你们是什么人?为何突然袭击我们?我乃岷州怀安沈家人,岷州这一届院试的解元,即将赴京赶考的举子。看各位穿着打扮,像是军爷,是不是中间有什么误会,弄错了什么?”
彭义武无端觉得身上痒,浑不在意的抓挠起来,听他自报家门,当即道:“没错!就是……”话音戛然而止,急匆匆上前几步,本意是想看清他。
沈寂:“你站住!你已经中了我的毒了,再敢上前就要你性命!”
恰好,铃兰提着灯笼跑来,见院中都是黑衣人,犹豫了下,还是跑向了主子。及至到了跟前,后背已汗湿。
有了光照,众人先是看清了挡在前面的沈寂的脸。
先是瞪大了眼,又同时诡异的沉默了下来。
彭双也在无意识的抓脸,眼睛直直的盯着沈寂看,大概是太过专注,一时竟没觉得多痒。神情激动,也不知在激动个什么劲!
“啊呀!什么鬼东西这么痒!”彭义武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痒痒,顾不得其他,暴躁起来。不仅如此,身体还软弱无力,腿发软。
沈寂被彭双看得头皮发麻,见他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正发虚。又见彭义武痒的受不住,重拾信心道:“我劝你们都不要再抓了,否则必然皮溃肉烂而死!”
彭义武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正是爱美的年纪,一听这话当即就要爆炸,嘴里鼓了鼓,看上去想骂人,不知为何忍住了。忽地,张嘴大哭道:“什么仇什么怨啊?至于吗?快给我解药!我还没讨媳妇呢,不想毁容啊!”他走两步就想跪下,勉强上前。
白驰从沈寂身后伸出手,捏住彭义武伸出来的一只手,轻易弯折他的关节,彭义武哎呀一声,倒在地上,毫不反抗,只不断蹬腿,“痒!痒死我了!郡……少……小……”他不知想说什么,“郎君救命,我对你并无恶意啊。”
“彭叔叔!”胆小如鼠张九郎从门口探出头,张望片刻,忽地跳出来,惊喜大喊。
“你们是来寻我的吗?”
彭双尚未从沈寂的容貌中回过神,又看清与他先前对打不分胜负的竟是一名女娘,正难以置信的当口突然又见张九郎仿佛从天上掉下来般出现在面前,这一惊一吓一乍的,彭双饶是心理素质绝佳,也差点背过气去。且在此刻,身上的痒终于战胜了一切。他难受的跳了起来,“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么痒!”
看来是没将沈寂方才的话听进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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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郎是中书令张鼎独子,单名一个“灿”字,年十一,五个月前因与四皇子发生口角,说又说不过,一怒之下将皇子推下斜坡,致使皇子受伤。其父惊怒之下平生第一次揍了九郎,又罚他跪祠堂。
张九郎是张鼎老来子,全家老小的宝贝疙瘩,从小到大就没受过此等委屈,一时想不通,当夜卷了私房银子也学人离家出走了。此后上过当受过骗,真正当了一回被卖还帮人数钱的傻子。后又经历逃难,乞讨,走错了回家的路,那一个半月所经历的苦楚简直是将他两辈子的罪都遭了个遍。差点饿死路边的时候万幸遇上了沈寂一行人。
沈寂将解药给了彭双等人后,转身去照应白驰去了,他只当这些人是来寻九郎的,如此便是误会一场。他心里很气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和他娘子打架,他娘子还怀着身孕呢,若是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全然忘记了,是白驰先扔出凶器企图伤人在先。然而人心是偏的,本就不讲道理。好在,白驰一切安然。沈寂诊过脉后,还是不放心,又从她的手摸到脚,确认连皮都没破一块后,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连说:“还好,还好。”又重新给她打了热水,泡脚按摩。
沈寂这一进一出的,彭双从对面敞开的门看得清清楚楚,暗自咂舌不已,其实他家家主对公主也是细致温柔,贴心备至,只是这端洗脚水,呃……
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哪家正经郎君给娘子端洗脚水的!
张九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有感而发道:“彭叔叔,你也看不惯对吧?我这位寂哥哥是个顶好的人,我的这条命就是他救回来的。可他真倒霉,娶了个凶女人,大好的男子就这么被女人玩弄于掌心。”
以前在平京的时候,张九郎作为出了名的纨绔子对谁都缺少尊重,叫彭双一声叔叔?
做梦吧!
若是彭双心思在他身上,一定要大大的受惊,颇多感慨,现在只被他的话吸引了去,说:“张小公子,你跟我们说说,就那位沈寂公子,品性如何?可有哪里不对?”
张九郎只当他怀疑沈寂救他别有用心,一心维护他,着急解释道:“彭叔,切不可怀疑寂哥哥是故意接近我别有所图!他是端方君子,品性高洁,虚怀若谷,医者仁心,仁者爱人……”张小公子从前轻易不夸人,吝啬的跟守财奴似的,现下这般,彭双大感意外,心里也很高兴。他一路打听过来,听得最多的大概就是沈寂此人胆小怯懦,不惹人注目。很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人。但只要同他有深入接触的,又会对他赞不绝口。譬如在怀安受过他照顾的贫苦老农、乞丐,又譬如麓山书院他的授业恩师王先生。
“彭叔,你有没有觉得沈寂哥哥很像谢伯伯?”张九郎突然道。
彭义武也在旁听话,闻言“啊”了一声,彭双老练沉稳,压下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不显,瞪了彭义武一眼。
张九郎不高兴彭双这般反应,兴冲冲去看彭义武,“你也这样觉得对吧?我从第一眼见到寂哥哥觉得他亲切值得信赖,就是因为他太像谢伯伯啦!我指得像可不光是他长的像,就是他的那种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待人接物,说话的态度,都特别特别的像。”
“我家主公乃雍州世家谢门一族的族长,百年沉淀,岂是区区一个乡野……竖子能够攀扯的!”彭双故意板了脸,语气不善,说到“竖子”的时候还一阵心虚,“张小公子,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故意引着你说这么些话?我看那沈寂除了容貌有一两分相似,别处我是一点都没发现哪里相像了!”
张九郎正在兴头上,他很少这么夸人,一下子被泼了满头满脸的冷水,当即勃然大怒,故态复萌,指着彭双的鼻子大骂,“你算什么东西!我沈寂哥哥对我有救命之恩,若不是他我早就暴尸荒野了,他是我们张家的大恩人,是我张灿这辈子认下的亲哥哥!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他!”
室内所有人都看着他,目光灼灼。这些人都是荣国公府的人,公主亲卫。
他们就这么看着他,并不因统领被骂而怒目相视,就连彭双似乎……也并未被激怒。
张九郎虽被骄纵,却不是酒囊饭袋,相反,他脑子转的很快,眼睛眨了眨,“不是吧,你们不会以为我是被谁蒙骗,故意引导你们怀疑寂哥哥的身世,攀扯谢伯伯和大长公主吧?没有没有!沈寂哥哥有名有姓有出身,他是岷州怀安人氏,今岁当地的院试解元,他父母也是当地有些头脸的人物,不过很不幸,过世的早。但他沈家也是当地世家,绝不是那种连出身都不可考的乡野小民。有供奉祖宗的祠堂,有谱系详细的族谱。”说完这些张九郎翻了个白眼,“我爹说的对,人就是这样,缺什么越对什么敏.感多疑。我张九郎今次多谢诸位替我向家里报平安,不过沈寂哥既然是我张家的恩人,我张家自会酬谢,烦请诸位就不要将我寂哥哥的事告诉大长公主了。不然,不定被怎样想呢!”他从鼻孔里哼了声,一下子就没了谈性。
众人听得心里不得劲,却不敢多言,彭双却隐有喜色,面上越发深沉,说:“小公子,敢问你们是如何遇到那位周姓妇人?”
张九郎:“谁?”他不看彭双,只看向彭义武。
彭义武便将周秀如的形容相貌描述了一番。
张九郎长哼了一声,不耐烦道:“她又怎么了?”
彭义武郑重道:“请公子万望告知,原原本本,此事干系重大。”
张九郎被唬住,又十分不确信,“她什么身份?”见没人回答自己,只得先将周秀如被搭救的起因经过结果都原本的复述了遍,临了,兴冲冲道:“快告诉我,她什么身份?难不成随手搭救还能救出个故旧亲朋?”
彭双:“没有什么身份,一故旧熟人尔。”
张九郎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不快道:“彭统领,你糊弄鬼呢?你这样有意思?但凡你问我的,我都知无不言,轮到我问你了,你又三缄其口!彭双,你别欺负人!”
沈寂刚好过来,正听到张九郎发火,虽不明所以,仍匆匆进屋,进门后,低低叫了一声“九郎”,又朝彭双等人恭敬行了一礼。
九郎听话闭嘴,双眼仍忍不住喷火,怒目而视。
彭双暗暗纳罕,感叹骄纵无理,无人能够管束的张家九郎也有听人话的时候,又悄悄打量谦和有礼,处处肖似自家主子的沈寂,心中越发满意,也越发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