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如被捆了双手吊挂在猪笼里,她没有被堵上嘴,无知无觉,一脸麻木。围观的百姓朝她扔石头,扔烂菜叶,她也无动于衷。若不是那胸口还起伏着,看上去就像是死了。
她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浑浊不堪,头发全白。明明才三十八岁,却像个年近古稀的老妪。
她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大概是提前回光返照了,她的脸上显出了异样的神采,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想起了那段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已经好多年不曾梦到少时的情景了,就像是一段镜花水月的梦,假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十九年的快活肆意,伤了至亲的心肠。十九年的苦难搓摩,尝遍人间疾苦。她这一辈子刚好被打了个对折。她的脑子又开始模糊了,苦难已叫她不会思考,回忆也变成奢侈。
她闭了眼,感受冰凉的河水漫过她的身体。
“不能这么便宜她了!”王驼子忽然跃过人群,抓住即将被浸入水中的猪笼。“贱妇应该被扒光衣服骑木驴!好叫她知道背叛男人的下场!”
这一句话瞬间在人群中燃爆,有懒汉闲汉疯狂叫嚣,有人露出不忍之色,有妇人悄悄捂住孩子的眼想偷偷离开,却又被好事者叫住,不准离开。更多的人则是一脸冷淡麻木,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
周秀如被人扯着头发从猪笼里拽了出来,有人立刻上前,七手八脚的扯她衣裳。丑陋的老妪又有什么好看?可人类天性的残忍却将这一幕演绎成彻头彻尾的狂欢。那笑都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
周秀如求死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嘶声尖叫,拼了命的挣扎。从她十九岁后做人的尊严一再被践踏,从不同的人手中倒卖,辗转在各色男人中间,以前她还骂别人“人尽可夫”,如今昔年犯下的口业都应验到了自己身上。
人在做天在看,她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那这些人呢?他们也该死!该死!
周身骤然一松,接二连三重物摔出去的声音。
白驰似笑非笑的脸上凝满冷意,她卷了一把宽袖塞进袖口,“废话我也不多说了,今日我就是来多管闲事的。你们要她死先过了我这关,要是没这本事,赶紧滚回家去,这事就了结了。”
王驼子站出来,拉开架势正要开骂,白驰脚尖一勾,一块土疙瘩急速飞去,精准无误的砸进嘴里,伤了牙齿和舌头,满嘴的血,混着泥土,噎得他直翻白眼。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有人不嫌事大,大叫:“死人了!王驼子叫她给踢死啦!”
围成一圈的人闹哄哄的迅速聚拢,先前被踹飞的几个无赖也都相继爬起身,捂着嘴脸扶着腰,叫骂不止。
也有人仗着人多势众,想一展威风,竖起先前扛猪笼的木棍兜头就朝白驰砸去。白驰不慌不忙,就那么轻而易举的捉住一头。众人只看到握住另一头的壮实汉子就这么随着木棍的摆动来回不停的奔跑,最后反被挑起,猛得一甩,扔进了湖里。
扑通一声,砸出巨大的水花,仿佛也将每个人的神魂给激荡了出来。
这些人终于知道怕了,不住后退。村正躲在人后喊话,“大胆女匪!我 ……”
白驰将握在手中的粗木棍朝人群抛去,人群一哄而散,那木棍落在村正腿前,弹了几下,砸着了他的腿。村正哀嚎一声,跪在地上,大声疾呼,“断了!断了!”
王驼子第一个爬起身,抱头就跑,一面跑一面喊,“救命!”
其余人等见状,也纷纷效仿,男女老幼,一哄而散。霎时间有被撞倒的,踩伤的,哭爹喊娘的。竟是一盘散沙似的,瞬间都跑没了影。
也有一个身穿破烂灰布的女人没跑,面上手上都是伤,面容凄苦。小心翼翼的拿眼角偷瞄白驰,像是一时下不了决定。
周秀如大概是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半天没反应。
白驰瞥一眼她,蹲下身,“还能起来吗?”
周秀如望向她,一脸茫然。
“娘子,怎么回事?”
白驰去如疾风,等沈寂一行人慌里慌张的赶过来,这里已秋风扫落叶般,恶人都走了个干净。
沈寂自白驰身后探过身子,满含关切。
周秀如躺在地上,浑浊的眼睛在看清白驰背后之人时,猛得定住,很突然的,整个身子都震颤了起来。
沈寂只当她犯了病,越过白驰,握住周秀如的一只手腕把脉,谁知她反而两手紧紧握住他,死死扣住,面上显出奇异的神采,直着眼,像是得了癔症,嘴里喃喃有词。
沈寂仿佛听她连续叫了几声,“谢郎。”
不等沈寂反应,白驰抬手敲了周秀如的酸筋,一把将沈寂拉得倒退好几步。沈寂感激的看向白驰,心中暖融融。
周秀如却发了疯似的,捂住自己的脸,整个人佝偻成一团,“不要看我,别看,不要看,”她呜呜的哭了起来,羞耻的,无地自容的,悲伤绝望的难以描绘。
“大娘子,你认识她?”铃兰终于问出了所有人心中所想。
白驰:“不认识。”
众人:“……”
白驰:“路见不平。”
沈寂立刻道:“娘子好心肠。可现在怎么办?带上她一起?还是另寻个地方安置她?”
跪坐在另一边的妇人膝行过来,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求娘子带上奴一起,求娘子也救奴一命。我也是被拐来的,我已经给我男人生了三个娃了,但他还要将我典了出去给别人家生孩子。我不是牲口,我也是人啊!”她呜呜的哭了起来。
乡下地方这样的事很常见,女人又怕自己不够惨,激不起他们的同情心,着急的表示,“我还有把子力气,我可以背着秀儿姐跟着娘子走,绝不拖累娘子,不叫娘子为难。”
白驰点了点头。
妇人面上显出大喜之色,着急忙慌的将周秀如背在身上,催促众人快走。
铃兰却在这时站了出来,面露难色,“娘子。”她是贫苦人家出身,最了解穷乡僻壤的刁民是有多难缠。这些人为着一两个瓜果鸡蛋都能打破头,人命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但女人却是他们的私产,带了她们走,无疑是在人家门户上抢劫金银,这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郎官是要进京赶考,您这样怕是要惹麻烦上身啊。”铃兰说。
沈寂亦是如此想,可他更佩服娘子的勇敢善良,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么情.人惹出来的麻烦也只能叫平淡枯燥生活的调剂了。
“那咱们快点走!”沈寂拉住白驰往前跑。
很快,众人从田间地头上了官道。
侍书瞪大了眼,看向俩名农妇,又望像张九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上车,”沈寂先托着白驰上车。
背着张秀如的农妇赤着脚,满身的泥污,干草一样的头发,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二人身上都有跳蚤。
不用怀疑,确实有。
沈寂犯了难,妇人自觉道:“不用管我们,我们跟着后面走,只求贵人能带上我们同行就行。”
沈寂咬了咬牙,忽然间远处传来哄叫声,再顾不得许多,“快上车!”
铃兰从车窗探出头,看到先前被打跑的人又举着锄头扁担往这边跑来,惊得栽倒在车内,大叫:“我的妈呀!”
张九郎也很慌,本就虚弱苍白的脸更白了。
侍书不等人坐稳,一鞭子打在马背上,口内念着:“对不住了马大哥!”
沈寂钻进车内,原本宽敞的车厢变得拥挤不堪,他先是握了下白驰的手,安慰道:“不要怕,没事的。”又忙不迭的去找包裹。
一车的人全都慌了神。
灰衣妇人和周秀如紧紧抱在一起,这二人心里清楚的很,此番要是被抓回去,等待她们的只会是比死还可怕的苦难。
铃兰毕竟还是个小女娃,看到那俩女人这般凄惨的模样,也怕自己被这些愚昧无知的村民给抓了,落得跟她们一样的下场。这年头,个把举子家眷被杀被抢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就是钦差大臣枉送了性命,朝廷也不可能派兵来剿,因为他们毕竟是民不是匪啊。
沈寂从箱笼内扯出一堆瓶瓶罐罐,给铃兰和九郎一人塞了两瓶,说:“看准了往那些人眼睛鼻子撒,别浪费了。”
铃兰:“这是什么?砒霜?”
沈寂:“……”
车轱辘压到一块地洼,整车的人“哎呀”一叠声,差点翻了个跟头。
张九郎刚好将瓶子打开,往前一扑,撒了对面俩妇人一头一脸。
不消片刻,二人齐齐眼白上翻,同时晕死了过去。
张九郎目瞪口呆。
却在这时,铃兰“啊啊啊”失声尖叫,眼见着那些人越追越近,有人竟用自制的弓箭朝她们射来。
箭头铮得一声,射在门板上。
铃兰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觉此事难以善了,她们这一车人都要受连累吃大苦头。心急火燎间甚至生出了将那俩个妇人扔下车的念头。
又一枚箭头钉在车门。箭尾尚在震颤。车门忽地被拉开,白驰反手拔下箭头,朝那射箭人掷去,竟是扎入那人的臂膀。那人大叫一声,松了弓箭。
白驰不知何时已脱了碍事的外袍,只着了内里利落的短打。她松了筋骨,挡在人前。那些人只迟疑了一下,仗着手中大小农具,喊着口号,只管往前冲。
瞬间,白驰陷在人群。
沈寂都快急疯了,厉声喝止侍书停下马车。不待停稳,就要往下跳,幸而铃兰反应快,一把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张九郎也随即反应过来,抓住另一条。
不等几人再生出什么胆寒的情绪,三人眼睁睁看着白驰就跟那水墨画似的,轻松写意的将一群手持农具的壮汉都撂倒在地。拳拳到肉,一击到骨。
沈寂惊呆了。
铃兰稍好一些,她是见识了白驰收拾沈家人,可那些人都被捆绑着,不似这般穷凶极恶,挥舞棍棒。
最正常的大概要属张九郎了,先前侍书吓唬他说的那些话,他是听进了心里。如今看白驰摆平这些人,心里只有安全感。他很庆幸跟对了人,这次他一定能平安到达平京城了。只是,他也越发的畏惧白驰,这就是后话了。
且说此刻,白驰将这些人打倒后,虽未伤他们性命,却也没让他们好过,心底的暴虐情绪发作,一一踩过他们的脸,恨不能将他们踩进土里。
她面上虚假的温柔和顺的笑意消失,背对着沈寂他们,只剩冷酷残忍。
有人骂她,她踩过人群,在他面前蹲下身,五根指头按住他的天灵盖。仿佛千金重压,那人只觉得下一刻自己就会头盖骨碎裂脑浆迸溅。
“娘子!”沈寂喊了这么一声,匆匆而来。
那人顿觉灭顶的压力消失,脑子发懵,耳鸣不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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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路见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