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下山之后,落笳绝口不提景若之事,每日里如常一般,温顺的吃药休养,顾惜竹虽然暗自里纳罕,但也是大大松了口气。只是落笳话少了许多,每日闲时只在屋中独坐,连同门的师弟妹也不怎么搭话。顾惜竹又有些担心,觉得自己当日所为是不是把她逼的太紧了。不过事已如此,想来过些时日自然就淡忘了,终究不过一时的绮思,早早斩断了,日后省的麻烦
她也就不说破,只是找各种理由去和落笳说话,即便落笳推说想自己坐一会儿她也不愿离开。好在现在时日渐暖,街市上也热闹起来,每天顾惜竹总要拽上落笳去街上走几道
除了带落笳散心之外,顾惜竹倒真的挺喜欢逛这里的街道,大抵逛街看热闹是女子的天性吧,即便长剑如霜的顾女侠,闲时也爱极了那各色花花绿绿的小玩意。说起来她也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这些精巧的江南风物,总给她无限惊喜,无论一个小簪子或是一个彩花,她都看的津津有味,甚至连路边的小吃都恨不得一家家全试一遍
落笳自然没这般心情,她虽然陪在顾惜竹身边,大部分时间却都和失了魂一般,面无表情的旁观,直到顾惜竹问她话,才回过神来应付几句
在姑苏逛街时,也是这般热闹的,莫名其妙的落笳突然想起来旧事,又是一阵难过,差点落下泪来,赶忙忍住了。幸亏顾惜竹正忙着听那小摊贩说话,没察觉她的异样,这才掩盖过去
两人并肩缓步前行,顾惜竹意兴洋洋,落笳却兴味索然,只无聊的跟在旁边。突然身后传出马蹄声,行人纷纷闪避,顾惜竹拉着落笳也赶忙躲在路边。这镇子虽然繁华,但毕竟不是名城大郡,少有人驰马而过,街上也逼仄许多,大家这一躲闪,一下子弄得秩序大乱,一时打翻了筐子的,踢倒篮子的,喊声叫声乱成一团
见这混乱的情景,落笳不禁皱起了眉,无需多问,赶在此处骑马的,非富即贵,不知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玩这套耀武扬威的把戏,虽然只看到街那头几个高头大马的影子,落笳已经颇为嫌恶,待来者走近,不免多看了一眼
没想到便是这一眼,让她大为诧异,这几个一身戎装的人,为首的那一个分为眼熟,不是桑青是谁?不过桑青此时已经与在长安时的贵介公子大不相同,一身戎装不说,表情也沉稳了许多,隐隐带杀伐之气。他在马上只顾着前行,连眼神都没有往这边瞟一下,便匆匆而过
落笳惊讶不已,若非顾惜竹就在旁边,她真想赶上去几步再看个清楚,其实也不必再看,纵然气质有变,但那模样是差不了的。落笳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了半天,此处距离长安千里之遥,桑青怎么会突然就出现在这个小镇上?他之前不是在部里领着个清贵的闲差,为何此时却是这幅装扮,倒像个领兵打仗的将军?一连串的疑问浮现在落笳脑中,挥之不去
落笳突然想起景若来,难道,桑青来此是为了景若?
她的心一下子像是被一只手握紧,差点闭过气去
错不了的。景若本就是受公主差遣而奔走,如此一来,桑青的来意就不言而喻,定也是受了公主所嘱来接应景若,看来这一切早就是被安排好的,只有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落笳身形不动,双手却在微微发抖,浑身发冷,仿佛全身的血都流尽了
别人早将机关算尽,只有自己从头到尾像个傻子一样
顾惜竹没注意到落笳的异样,倒是和旁人一样,兴致勃勃的看着那绝尘而去的奔马,自顾自道:“看样子是朝着衙门口去的,这几个将军倒真是英武”
落笳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其实根本没听到说的是什么,只觉耳中嗡嗡作响,说不出是愤怒、伤心还是失望、委屈、难过,种种情绪在胸口憋闷的快喘不过气来。她强压中心中的情绪汹涌,轻声道:“师姐,我有些累了,想回去睡一会儿”
顾惜竹有些诧异的看过来,打量一下看落笳确是气色不大好,便赶忙折返回去
回到客栈躺在床上,面对着墙壁听到背后顾惜竹关门离开的声音,落笳的眼泪便忍不住的流下来,从开始默默的低泣到后来几乎哭的连气都喘不过来,她方才觉得胸中那块垒略疏散一些
但是一想到过往,泪水仿佛就像流不尽一般,擦湿了衣袖都止不住
原来那些白首不离都是假的,什么山盟海誓不过说说而已,自己连心肝都恨不得剖开了给她看,她却一直等着另一个人。那自己算什么?落笳怔怔的望着纱帐,心中一片茫然,空荡荡的难受
无论是景若在众人面前承认半页纸是她所书时,还是当着自己面亲口为“长安之事”抱歉时,落笳除了震惊和难过之外,并没有如此时见到桑青这般绝望,她甚至私下想过,如果阿若只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事,那,也许都是可以原谅的。但桑青的出现,几乎打破了她最后一点点希望,这根本不是“一时糊涂”,糊涂的人是自己而已
落笳痛苦的闭上眼
她突然想起当日姑苏城中,自己曾偶尔听到乔罗衣与景若私谈,似语及公主府事,但自己推门而入时,两人却骤然住口,并有意遮掩。当日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落笳并未留心,现在偶然想起,却处处透着奇怪。乔罗衣本与自己毫无瓜葛,却一力相助,出钱又出力,若不是她,自己又岂会那么容易到得雁荡门。而乔罗衣对景若又特别青睐,反复叮咛生怕自己薄待了景若,仿佛景若是她亲妹子一般。乔罗衣乃姑苏豪商,若非有所图谋何须如此?
而后来——想起这一疑点,落笳的思绪如飞,又想起姑苏酒楼中的一幕,那个贸然闯入的年轻男子看到景若时那种惊喜的表情,而景若当时报以惊讶之色,分明是认出了那男子,却偏推说不知。那酒楼分明价格不菲,那男子却不由分说付了账,哪有人这样大方的?
这些事以前不过是散碎的片段,但此时用心想来,却似乎都有迹可循。落笳越想心越凉,只觉得天旋地转,趿拉着鞋子下床倒了一杯冷茶水一饮而尽,才觉得心中的苦涩被同样苦涩的茶水冲淡了一些
在房中坐了一会儿,便听到外面有些喧闹,落笳本来觉得心烦,但突然听到有人说什么要往县衙去,给将军们送酒,她不由得上了心。虽然心中对景若之事难过之极,然而听到与桑青有关,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多打听一些,于是赶忙整理了衣衫,又胡乱抹了把脸,装作散步随意走出去
她们所住的客栈是这镇上最大的一家,前面还兼着卖酒。果然刚到庭院里,便见人声攘攘,小二脸上都带着忙碌兴奋之色步伐匆匆。落笳没用多大功夫就明白了,此地的官员晚上要宴请长安来的将军,要客栈送许多酒过去,看来是要大开宴席了
打听清楚了,落笳又意兴怅然。长安来的将军除了桑青还有哪个,他是世家弟子,这里的地方官哪有不巴结的道理,也许,也许在此痛饮一番,改日就要上山去接景若了吧。落笳心中刺痛,低下头郁郁的往回走
刚路过顾惜竹门前,却听到门内传来秦开云的声音。这几天秦开云虽然住在雁荡门,但每隔两三天便下山探望一趟,落笳平日心中有愧,总是避着他,今日更是觉得心中难过,不想看到师兄,于是步子一转,径往自己房中走去,没想到还是有一句话飘到耳中
“——我看那景若病的厉害,铁傲却坚持要明日一早就先把她押回青州——”
落笳蓦然停住了脚步
阿若病的厉害——落笳的心一下就乱了,她怎么突然病了?难道是旧疾复发么?可有请大夫医治?不知病到什么情况呢?落笳心中七上八下几个念头翻腾不已。大概是当初铁斩的面相言语太吓人,她对这叔侄两人一点好感都没有,尽管她也知道这两人对秦师兄助力甚大,但大概第一印象难以磨灭,现在这两人居然打算让景若抱病跋涉千里赶去青州,也未免欺人太甚
落笳立刻闪身到廊下,屏息凝神继续听下去。只听秦开云道他本觉得这样不妥,但毕竟大家现在在外已久,人人思归,而景若一言不吐也不是办法,更何况铁傲身后有铁斩支持,他不好执意反对云云
落笳越听越担心,她之前总觉得有师兄居中主持,以师兄的品行,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欺负景若的事,但如果落在铁家叔侄手中那就难说了,一想起铁斩那张口怒目,恨不得一掌劈死景若的样子,落笳就大为不安
听师兄的意思似乎已无力阻止了,落笳默默的退开,心里却愈加沉重
已经入夜,镇上也逐渐安静下来,除了几家酒肆还传来热闹声外,其他人家多已入梦,白天热闹的街道上一片静谧
县衙后面一个雅致的院子内,桑青正在书桌前展读一封书信,桌上烛火跳动,映在他脸上,显出几分沉毅之色。这封长安来的密信他已经收到几日了,正是受了这信的驱使,他才从杭州发兵,直扑这山中小镇,来“剿匪”
只是,应该是怎么个剿法呢?他甚为头疼,一路思虑都没个太好的办法,连县里特意置办的酒席也没什么心思,大概应付了一下便匆匆回房
他正在沉思,突然听到“啪嗒”一声。这声音并不大,但在静夜之中分外鲜明,外面的亲兵已经被惊动,几人轰然一声发动,桑青也一跃而起,一把抓起佩刀冲了出去
刚一开门就一个亲卫迎上来:“将军,有刺客丢了个东西进来”
看其他人已经追出去了,自己倒不忙着动,桑青急忙把东西接过来,一入手却觉得十分柔软,似是布帛之类。他皱了皱眉,转身回到房中,在灯下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不过是一个随身携带的素色锦囊,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花案,但桑青却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当日景若随身所带之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斥开亲卫,手忙脚乱的打开锦囊,只见里面是一张信纸包着一个瓦片。桑青展开一看,脸上登时变色,似忧似喜,站在书桌前不知在想什么。犹豫了半天,大喝一声,刚才那亲卫急忙跑进来。桑青一脸严厉道:“告诉他们不必追了,马上出城调兵,连夜上山剿匪!”
月光下,几匹骏马飞驰而出,惊醒了无数美梦
落笳隐在县衙附近一处民宅的屋脊后,默默的看着桑青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他既然去了,铁傲是无论如何没法挟持景若了,自己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将军配美人,这本就是世间的常事
至于自己——落笳眼中有些酸涩,待到来日回到昆仑,大概就会被废去武功逐出师门吧,也好,这样自己也就不会一直觉得有愧于师父了
从此之后,天地飘荡任意东西罢了
落笳跃下屋檐,走向沿街的一间店铺,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家小酒肆
轻轻挑开门闩,借着月光取下一壶酒,留下几个铜板
坐在城中最高的鼓楼顶上,落笳一人默默的喝着酒,目光始终看着那夜色中的山峦,在那里,有人会重逢吧。那是很好很好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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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第 19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