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派此行弟子颇多,吕涤清又有意摆排场,将这客栈的两层都包了,一般弟子便住在底层及二层侧屋,隔了个过廊,正中间一侧最深处一溜三间客房是最豪奢的,吕涤清居中,范道虚与陈善分别占了左右的屋子。既然落笳来了,吕涤清便令陈善搬去侧屋,腾出一间屋子来让落笳住
能住在吕涤清旁边正中落笳下怀,她便不推辞的应下。陈善颇利索,转身出去不久便将屋子腾出来。落笳托辞自己要出去买几件换洗衣物,这是女子私务,青城派此行尽是男弟子,自然不好相陪。更何况许鲲不日大寿,各派云集岳州城中,谁也不会在此时不长眼的生事,因此吕涤清倒不怕落笳出门遇险,但仍特意提高声音叮嘱道:“但有人敢找你麻烦,只管叫他们来这里,老朽定叫他们长个教训!”落笳暗笑不止,一拱手飘然离开
在街巷走了一阵随意看了几家店,落笳才确认青城派并未派人盯着自己,看来青城对自己刚才那番话深信不疑,吕涤清恐怕正得意。她在估衣铺中拿了几件衣衫,随便取一件套上,加快脚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落笳一踏进房间便紧紧关上门,景若本坐在桌前,急忙起身道:“怎么样?”
落笳低声道:“甚顺利,并未被人看出破绽”
景若这才松了口气,露出笑容道:“我在这里担心了大半天”
落笳走了这半天着实渴了,端起桌上的茶杯将景若喝过的半杯残茶仰头喝下,景若急忙拦住她,嗔怪道:“这茶都冷了,我给你倒新的”
落笳故意咂咂嘴道:“你喝过的好喝”
景若脸上一红,讪讪道:“你这人,真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落笳顺势在她脸上轻轻一啄,景若毫无防备,一愣之后脸愈发红,连耳垂都红的如两枚玛瑙珠,落笳见她如此,心中更喜
景若推着她肩头别过脸道:“什么时候了,莫要闹了”
落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知道现在确实不是调笑的时候,敛起笑容,正色将刚才见吕涤清的具体情况讲了一遍
景若听罢,眸色闪动,边思索边道:“如此看来,吕涤清果然有所图谋,当日那愿为你师父洗冤的话,不过他随口骗咱们去火云教的幌子。”她垂首静思,抬头道:“听这几人的话,那范道虚恐怕并不与吕涤清一心,他既然为魏间云报仇心切,倒是可为咱们的帮手。”她轻咬朱唇,嫣然一笑,计上心头,趴在落笳耳边如此如此叮咛一番,落笳连连点头
景若转身去床头取出个瓷瓶递到落笳手中,嘱咐她务必小心,落笳收进袖中,看看时间不早,握了握景若的手便离开
连着几天吕涤清都睡的很不好,非常不好,一合上眼便噩梦连连。他自幼习武,身体甚健,青城派功夫中又颇多养生修心的心法,像这样的事他已是多年没遇到了。为了今夜能安眠,他睡前还特意燃了柱安神香,没想到还是从噩梦中惊醒
吕涤清坐在床上,尚觉得后背汗流如水。刚才梦中的景象栩栩如生,师兄浑身是血,脸色土灰,双目充血,对着他大吼追问为何要下此毒手。眼看师兄面色狰狞一步步逼近,十指如铁铸,便要掐到自己脖子,吕涤清在梦中只觉得双脚似被钉在原地,半步都挪不动,张着嘴也叫不出声,终于醒了过来
吕涤清长出口气,惊魂未定的摸着胸口。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师兄,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师兄为人平和方正,从来不与人争,这是武林中人的评价,其实说到底,不就是师兄是个好欺负的。师兄自己可欺自然没什么,但他既为一教之主,便应以光大教派为重,似这般在各大门派中委曲求全难道也是好事?青城本为一方霸主,声震西南,屈居雁荡门下也就罢了,这些年竟然连后起的火云教声望都隐隐在青城之上,如此奇耻大辱,师兄忍得了,吕涤清却咽不下这口气
他少年拜入青城门下时,正是青城声名最盛之时,莫说在蜀地,便是弟子们行走在江南漠北,只要报出青城的名号,哪个不拜服,那是何等的光彩。想起往昔,吕涤清脸上划过一抹怀念和怅惘。可近年呢,除了青城这块金字招牌还能拿得出手,江湖中谁不认为青城已难复当日之辉煌。师兄痴迷练武,不理教务也就罢了,还屡次训诫自己不要逞强斗狠,难道为门派争利也是任性意气?难道别人都欺负到门上了还要忍气吞声?更可恶是门派中总有些人看不清形势,还以名门大派自诩,抱着谦恭有礼方为名家风范这一条,屡次对自己的做法冷嘲热讽,吕涤清不禁握拳在被子上重重一锤
吕涤清重重的喘息几口,压下心中的委屈与愤怒,咬着牙根想:总有一天,大家会明白,是我在力挽狂澜,救门派于倒坠之际。我并不是为了私心杀师兄的,我是为了青城才杀他的。他若不死,我只要一日不是掌教,这青城我便没法做主
这么想一番,吕涤清胸中怒气少去,再想起师兄也没那么不安了。他心思一动复又想起眼下之事,心情立刻好起来。这两个烟霞弟子真是送上门的机会啊,当日她们刚到青城便为自己所用,苦心布局良久,眼看再过几日便能收网,吕涤清心里期待又兴奋。这次必能狠狠的打击火云教,只要“那一位”觉得火云教做事不牢靠,自己必能取而代之,让他明白还是青城做事妥帖。哪怕日后李崇一回到火云,发现有问题,那也为时已晚。更何况他并无证据——想到这里,吕涤清不禁嘴角上挑,露出得意的微笑
这般想了半天,又怒又喜,吕涤清终于觉得有些乏了。但躺下合上眼,当日那个哑巴徒孙死前圆睁着眼,眼神不可思议的看着天的样子又出现在梦中。这没想到这一幕自己原来还记得这么清楚
吕涤清厌恶的翻了个身,默念了一遍心诀,睡意朦胧中,却又仿佛在雾气中看到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她双目紧闭,面孔惨白,吕涤清在梦中努力思索这张有点熟悉的脸,突然想起来了,一拍脑袋道:“原来是你!你,你不是被杀了么?”那女子猛然睁开眼,冷笑着转身,身后赫然扎着一把金钩,伤口渗人,鲜血淋淋沥沥滴下,血水慢慢漫开,吕涤清觉得自己的身子便陷在血水中不得动弹,一点点喘不过气来
呼的一声,吕涤清再次惊醒。想起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师兄之死他尚能自我安慰,但烟霞宫那殒命火云的女弟子——吕涤清无论如何都无法自圆其说。白天时他特意将落笳召来,问清楚她们在火云遇袭的过程。落笳早打好腹稿,此时说起来鱼彭如何在火云教外设伏,一路追杀,都信手拈来,更何况有些事情确实也是她们亲身经历,说的更是天衣无缝。待说到“师妹”被害时,落笳想起当时在湖中的惊险,神色都变了,金钩穿身的一幕犹在眼前,想起来依然后怕。当日的凄苦无助,让她不觉湿了眼眶,泪珠滚滚,好像又回到茅草屋中抱着伤重的景若之时。周围无论吕涤清与范道虚、陈善都哑口无言,心中替她苦楚
此时夜间已经甚冷,吕涤清回想刚才的梦只觉得脊背发凉,赶紧把被子拉过来,不住的安慰自己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终究还是心神不宁,又对空发誓,自己回到青城必为她设祭,令她早得往生,这才略觉安心。看看天色已经开始有些发白,吕涤清也无心再睡,干脆盘腿练功,但却越练心中越烦躁,差点走火入魔,直到早晨众位弟子来请安,依然一副精神萎顿的样子
陈善长随在吕涤清身旁,见师父如此,自然十分担心,赶忙询问。一屋子人都在,吕涤清哪能说出真相,更何况有些事情连陈善他都瞒着,只能摆摆手道:“不碍事,只是这些天一合眼总是想起魏掌门,心里难过得很。”他说这话时满脸悲切,倒像是真的一般,又引得众人一片唏嘘
陈善不忍师父难过,赶忙改换了颜色劝解道:“师伯的仇咱们一定得报!落姑娘在此便是人证,还怕火云教能抵赖!”他这话一出,周围弟子们都是一片应和之声,吕涤清忧色稍缓
吕涤清夜里没睡好,白日甚是疲乏,大家见状便起身告退。落笳故意走在后面,与范道虚一起走入院中。看看此处说话吕涤清应该听不到,周围亦无其他人,落笳便扯与范道虚闲话几句,不露声色的将话题引道吕涤清身上。虽说对吕涤清有不满,但外人面前,范道虚还是一副关心掌门的神色,言语间颇担心
落笳也叹口气道:“恐怕还是我的话触到了吕掌门的伤心事,是我不对了”
范道虚甚是同情她,赶忙安慰道:“这是我们青城与火云的宿怨,与姑娘无关,更何况魏掌门沉冤得雪,全赖姑娘出力”
落笳无力的摇摇头,神色怅然,范道虚也不再说话,两人各有所思,半晌,落笳突然问道:“吕掌门可是最近在琢磨丹药,太费心思才想起旧事?”
范道虚呵呵一笑道:“不会的,我们门中虽然炼丹,但并非每个弟子都要学习,炼丹颇费时间,难免会耽搁了习武,像我们这一辈也只有钱长老精研此术,吕师兄是没有学过炼丹的”
“哦?”落笳一脸好奇:“我夜里想起师妹也是睡不着,倒是有几次听到吕掌门似在梦中念叨什么‘漫天红’‘二月春’,还以为他在琢磨丹药,太过费神以至入梦”
落笳的居所是陈善腾出来的,就在吕涤清间壁。两间房子本是一间大屋,只不过用薄薄一面木板墙隔开,不像范道虚的屋子和吕涤清的屋子之间是砖墙,所以隔音也不大好,她这般说,范道虚倒是一点也未生疑。范道虚也是不懂丹药的,只好笑笑道:“二月春我倒知道,这‘漫天红’是什么?倒是没听过,恐怕是师兄梦中呓语”
落笳点头应和道:“既然吕掌门不炼丹,那八成是白天在哪里看到了,夜里偶尔梦到。”她一脸单纯的笑道:“我也是在火云教时,偶尔听过‘漫天红’,才知道是个厉害的药,所以一听到还当是掌门在炼丹。”说罢,便将当日景若说的漫天红与二月春药性略说了一遍,末了特别道:“我记得当初魏掌门院中许多二月春,没想到,唉,花犹在,人已去”
范道虚心思活络,听了这一席话已自在思索,只是点头随口附和几句。落笳见他神色,便出口告辞,留下他一人在院中来回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