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仙侠玄幻 > 舞舞舞 > 第07节

舞舞舞 第07节

作者:村上春树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0-05-20 02:45:40 来源:转码展示1

无所事事。mengyuanshucheng既无应干的事,又无想干的事。我是特意前往海豚宾馆的,但魂梦所系的海豚宾馆已不复存在,于是我徒呼奈何,别无良策。

不管怎样,我先下到大厅,坐在那神气活现的沙发上制订今天一天的计划。但计划无从制订。一来我不想逛街,二来没地方要去。看电影打发时间倒不失为一策,可又没有想看的电影。况且特意跑来札幌在电影院里消磨时间,未免荒唐可笑。那么,干什么好呢?

没什么好干。

噢,对了,我突然想起理发。在东京时工作忙得连去理发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已经将近一个半月没有理发了。这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现实而又健全的念头。因为有时间,所以去理发——这一设想完全合乎逻辑,任凭拿到哪里都理直气壮。

我走进宾馆理发室,里面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本来指望人多等一会才好,不料因是平日,加之一大清早,当然没有什么人。青灰色的墙壁上挂着抽象画,音响中低声传出杰克-罗西演奏的巴赫乐曲。进这样的理发室,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这已经不宜再称为理发室。时过不久,说不定可以在洗澡堂里听见格里高里圣歌,在税务署接待室里听见权本龙一的歌。为我理发的是个20岁刚出头的年轻理发师。他不甚了解札幌的情况。我说这座宾馆建成之前有一家同名小宾馆来着,他只是“啊”了一声,显得无动于衷,似乎这事怎么都无所谓。冷淡!何况他竟穿着新潮“乞丐”衫。不过他手艺还不坏,我颇为满意地离开那里。

走出理发室,我又返回大厅考虑往下干什么好。刚才不过消磨了45分钟。

一筹莫展。

无奈,只好坐在沙发上久久地茫然四顾。昨天戴眼镜那个女孩儿在总服务台出现了。碰上我的目光,她马上显得有点紧张。什么原因呢?莫非我这一存在刺激了她身上的什么不成?莫名其妙。不一会儿,时针指向11点,到了完全可以考虑吃饭问题的时刻。我走出宾馆,边走边思考去哪里吃饭,但哪家饭店都不能使我动心。实际上我根本就上不来食欲。没办法,便随便走进眼前一家小店,要了碗细面条和凉拌菜,喝了点啤酒。本来看天色像要马上下雪,却迟迟未下。云块一动不动,如同《格利佛游记》中出现的飞岛,沉甸甸地笼罩着都市的上方。地面上的东西一律被染成了灰色。无论刀叉还是凉拌菜、啤酒,统统一色灰。碰上这种天气,根本想不出什么正经事。

归终,我决定拦辆出租车到市中心,去商店买东西消磨时间。我买了袜子和内衣,买了备用电池,买了旅行牙膏和指甲刀。买了三明治做夜宵,买了小瓶白兰地。哪一样都不是非买不可之物,买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如此总算打发掉了两个钟头。

之后我开始沿着大街散步。路过商店橱窗,便无端地窥看不已,看得厌了便走进饮食店喝杯咖啡,读上一段杰克-伦敦传记。如此一来二去,好歹暮色上来。这一天过得活像看了一场又长又枯燥的电影。看来消磨时间简直是活受罪。

返回宾馆从服务台前经过时,有人叫我的名字。原来是那个负责接待的戴眼镜女孩儿,是她从那里叫我。我走过去,她把我领到稍离开服务台的角落里。那里是租借服务处,标牌旁堆着很多小册子,但没有人。

她手中拿支圆珠笔,来回转动不已。转了一会儿,用似有难言之隐的神色看着我。她显然有些困窘,加上羞赧,一时不知所措。

“对不起,请做出商量借东西的样子。”说着,她斜眼觑了一下服务台,“这里有规定,不准同顾客私下交谈。”

“可以。”我说,“我打听东西的租金,你回答,算不得私下交谈嘛。”

她脸微微一红:“别见怪,这家宾馆,规定-嗦得很。”

我笑了笑,说:“你非常适合戴眼镜。”

“失礼?”

“这眼镜非常适合你戴,可爱极了。”我说。

她用手指轻轻触了下眼镜框,旋即清了清嗓子。她大概属于容易紧张那种类型。“其实是有点事想问您,”她强作镇定,“是我个人方面的。”

可能的话,我真想抚摸她的脑袋,使她心情沉静下来。但我不能那样,便默默注视她的脸。

“昨天您说过,说这里以前有过一家宾馆,”她低声说道,“而且同名,也叫海豚……那是一座怎样的宾馆呢?可是地道的吗?”

我拿了一份租借指南的小册子,装出翻阅的模样。“所谓地道的宾馆是什么含义呢,具体说来?”

她用指尖拉紧白衬衫的两个襟角,又清了清嗓子。

“这个……我也说不大好,里边会不会有什么奇特因缘呢?我总有这种感觉,对那个宾馆。”

我细看她的眼睛。不出所料,那眼睛确很漂亮,一清见底。我盯视的时间里,她又泛起红晕。

“你所感觉到的是怎么一种东西,我捉摸不大清楚。但不管怎样,我想从头说来三言两语是完不了的。而在这里说恐怕又不大方便,对吧?你看样子又忙。”

她眼睛朝同事们工作的服务台那边忽闪了一下,露出整洁的牙齿,轻轻咬了咬下唇。略一沉吟后,俨然下定决心,点点头。

“那么,我下班后可以同您谈谈吗?”

“你几点下班?”

“8点。不过在这附近见面不成,规定限制很死。远点倒可以。”

“远点要是有个能够慢慢说话的地方,我去就是。”

她点头想了想,随即在台面备用的便笺上用圆珠笔写下店名,简单勾勒出方位图,说:“请在这里等我,我8点半到。”

我将便笺揣进短大衣口袋。

这回是她盯视我的眼睛:“请别以为我这人有什么古怪,这样做是头一次,头一次违反规定。实在是没办法不这样做,原因过会儿再讲。”

“谈不上有什么古怪,只管放心好了。”我说,“我不是坏人,虽然算不得很让人喜欢,但做事还不至于使人讨厌。”

她快速转动手中的圆珠笔,沉思片刻。但似乎未能完全领会我话里的含义,嘴角浮现出暧昧的微笑,又用食指触了下眼镜框。“一会见。”说罢,对我致以营业用的点头礼,折回服务台。好一个妩媚的少女,一个情绪略有不安的女孩儿。

我回到房间,从冰箱里取出啤酒,边喝边吃着从商店地下食品柜买来的烤牛肉三明治,吃了一半。好了,我想,这回总算有事干了。齿轮进了变速挡,尽管不知驶向哪里,但情况终究在缓缓变化,不错!

我走进浴室,洗脸,刮须,默默地、静静地,不哼任何小曲地刮。尔后我抹擦了剃须润肤霜,刷磨了牙齿。然后对着镜子细细端详自己的脸,我已经好久没照过镜子了。结果没有什么大的发现,也没有透出多少英风豪气,一如往日。

7点半,我离开房间,在大门口钻进出租车,把她那张便笺递给司机。司机默然点头,把我拉到那家咖啡店前停下。路不太远,车费才1千元1。咖啡店位于一座五层楼的地下,小巧整洁。一开门,里面正播放杰里-马利昂的旧唱片,恰到好处的音量回荡在房间里,杰里-马利昂流行得较早,当时正时兴留平头,穿领口带扣的衬衫。切特-贝克和勃姆-布尔克迈尔过去我也常听。那时,这间什么“亚当-安东”咖啡店还没有问世。

1日元,下同。

亚当-安东。

何等无聊的名字!

我在台前坐下,一边欣赏杰里-马利昂抑扬有致的歌声,一边慢慢悠悠地啜着对水的j&b2。8点40分时她还没有出现。但我不大在意,大概是工作脱不开身吧。这间店气氛不错,再说,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消磨时间。我边听音乐边喝酒,一杯喝罢,又要了一杯。由于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只好盯住面前的烟灰缸。

2j&b:一种美国威士忌的名称,有人译为“珍宝”。

她到来时已将近9点5分。

“请原谅,”她语气急促地道歉,“给事务缠住了。一下子多成一堆,加上换班的人又没准时到。”

“我无所谓,别介意。”我说,“反正我总得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她提议去里边座位,我拿起酒杯移过去。她拉下皮手套,摘去花格围巾,脱掉灰大衣,露出黄色的薄毛衣和暗绿色的毛料裙。只剩得毛衣后,她的胸部看上去比预想的丰满得多。耳朵上坠一副别致的金耳环。她要了一杯玛莉白兰地。

酒端来后,她先啜了一口。我问吃过饭没有,她答说还没有,不过肚子不饿,4点钟稍吃了一点。我喝口威士忌,她又啜了口白兰地。她像是路上赶得很急,用半分钟时间默默地调整呼吸。我捏了一粒坚果,看了一会儿,投进嘴里咬开,然后又捏了一粒看罢咬开,如此周而复始,等待她心情平复下来。

最后,她缓缓地吁了口气,特别长的一口气。或许她自己都觉得过长,随后抬起脸来,用有点神经质的眼神看着我。

“工作很累?”我问。

“嗯。”她说,“是不轻松。一些事还没完全上手,而且宾馆开张不久,上头的人总是吆五喝六的。”

她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合拢。只有小手指上戴着一枚很小的戒指,一枚质朴自然、普普通通的银戒指。我俩看这戒指看了好半天。

“原来那座海豚宾馆,”她开口了,“不过,你这人大概不至于和采访有关吧?”

“采访?”我吃了一惊,反问道:“怎么又是这话?”

“随便问问。”她说。

我缄口不语。她仍旧咬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一点。

“情况像是有点复杂,上头的人对舆论神经绷得很紧,什么土地收买啦等等,明白么?那事要是被捅出来,宾馆可吃不消,影响名声,是吧?毕竟是招揽客人的买卖。”

“这以前被捅出过?”

“有一次,在周刊上。说同渎职事件不清不白,还说雇用流氓或右翼团伙把拒绝转卖地皮的人赶走……”

“那么说,这些-嗦事同原来的海豚宾馆有关?”

她微微耸下肩,呷了口血色玛莉:“有可能吧。所以每当那家宾馆的名字出来的时候,老板才那么紧张,我想。也包括你那次,紧张吧,是不?我确实不知道这里面的详情,只不过听说过这宾馆之所以叫海豚,是同原来的宾馆有关。听别人说的。”

“听谁?”

“一个黑皮人。”

“黑皮人?”

“就是穿黑制服的那些人。”

“是这样。”我说,“此外可还听说过有关海豚宾馆的传闻?”

她连连摇头,用左手指摸弄着右手小指上的戒指。“我怕,”她自语似的悄声说,“怕得不行,不知怎么才好。”

“怕?怕被杂志采访?”

她略微摇了下头,嘴唇轻轻贴着酒杯口,许久没动,看样子颇为踌躇,不知如何表达。

“不,不是的,杂志倒怎么都无所谓,反正那上面写什么都和我无关,对吧?发慌的只是上头那些人。我要说的和这个完全是两码事,是整个宾馆里面的。就是说,那宾馆好像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或者说不地道……不正派的地方。”

她不再做声。我一口喝干威士忌,又要了一杯,并给她要了第二杯玛莉白兰地。

“你觉得它怎样不正派,具体来说?”我试着询问,“我是说要是有什么具体东西的话。”

“当然有。”她意外爽快地说道,“有是有,但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所以至今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起。感觉到的非常具体,可是一旦要使它形成语言,那种类似具体性的东西就好像很快七零八落了,我觉得,所以表达不好。”

“像一场真实的梦?”

“和梦还不同。梦那东西我也常做,但时间一长,也就淡薄了。但这个不是那样,时间多长都毫无变化,哪怕时间再长再久、再久再长,都还是那么实实在在,永远存在,一晃从眼前浮现出来。”

我默然。

“好吧,我说说看。”说着,她啜了口酒,用纸巾擦了下嘴,“那是1月份,1月初,新年过完没几天的时候。那天我值晚班——我很少值晚班,但那天缺人没办法——反正下班已经是半夜12点了。那个时间下班,都由宾馆叫出租车,把每人轮番送回家去,电车已经没有了。这样,我12点前处理完事务,然后换上常服,乘上职工专用电梯上去十六楼。因为十六楼有职工小睡室,我有本书忘在那里。本来明天取也可以,但刚刚读个开头,加上和我同车回去的女孩儿手头事情没完,就想随便上去取下来。十六楼有职工专用设施,如小睡室,喝口茶休息一会儿的房间等。这和会客室不同,所以时常上去。”

“这么着,电梯门打开后,我就像往常那样,不假思索地从里面走出。你说,这种情况常有吧?事情一旦做熟,或地方一旦去熟,行动时往往不加思考,条件反射似的,对吧?我当时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一步跨出——现在记不起了,但脑袋里是思考什么来着,肯定。我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站到走廊才突然发现,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心里一愣,回头看时,电梯门已经合上。我想大概是停电,当然,但这又是不可能的。首先宾馆里有万无一失的独立发电设备。一旦发生停电,马上就会接应上去,自动地、一下子、瞬间地。我也参加过那种演习,完全晓得。所以,理论上不存在停电现象。更何况,就算自备发电机出了故障,走廊里还有应急灯射出绿色灯光,而不至于一团漆黑。无论怎样考虑,情况都只能是这样。

“不料,那时走廊里的确漆黑一团。看得出光亮的,只有电梯按钮和楼层显示的红色数字。我当然按了按钮,但电梯直线下降,不肯返回。我心里叫苦,四下张望。不用说,很怕,但同时也觉得是一场麻烦。这个你可明白?”

我摇摇头。

“就是说,变得这么黑暗,无非意味着宾馆功能上出了问题,对吧?机械上的,或结构上的。这样一来,势必折腾一场。又是连续加班,又是成天演习,又是受上司训话,这苦头早已吃够了,这才刚刚安稳下来呀。”

我点头称是。

“想到这里,我渐渐气恼起来,同害怕相比,气恼更占了上风。于是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慢慢地,试着走了两三步。这一来,我发觉有点不对头,就是脚步声和平时不一样。当时我穿的是平底鞋,但脚底的感觉和平时不同,不是平时踩地毯的感触,而要粗糙得多。我对这个很敏感,不会弄错,真的。而且空气也和平时不同,怎么说好呢,好像有点发霉,和宾馆的空气根本不一样。我们宾馆,完全用空调控制,空气讲究得很。不是普通的空调,而是制造新鲜空气输送进来。它不同于其他宾馆那种干燥得使鼻孔发干那样的空气,而是自然界里的那种。因此,不能想像有什么发霉气味。而当时那里的空气,吸上一口就知道是陈旧的空气,几十年前的空气,就像小时候去乡下祖父家里玩时打开老仓库嗅到的那股气味——各种陈腐味儿混在一起,沉淀在一起,一动不动。

“我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电梯,这回连开关显示灯也消失了,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死了,彻底死了。这下我可怕了,还能不怕?黑暗里只有我一个人,真叫害怕。不过也怪,周围竟是那样的静,死静死静的,半点声息也没有,怪不?因为平时停电变黑,人们肯定大吵小嚷的吧?况且宾馆里住得满满的,出这种事不可能不叫苦连天。然而却静得很,静得叫人毛骨悚然,这下更把我槁糊涂了。”

这时侍者把酒端来,我和她各自啜了一口。她放下杯,扶了扶眼镜。我默默无语,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这些感觉你可明白?”

“大致上明白。”我点点头说,“在十六楼下的电梯,四下漆黑,气味不同,静得要命,情况异常。”

她叹息一声,说:“不是我夸口,我这人还真不怎么胆小。起码在女孩儿里算是勇敢的,不至于因为停电就像别的女孩儿那样扯着嗓子叫个不停。怕固然怕,但我想不能怯阵,无论如何要看个究竟。所以我就用手摸索着在走廊里前进。”

“朝哪边?”

“右边。”说罢,她抬起右手,表示不会记错。“是的,是向右边走,一步一步地。走廊是笔直的,顺着墙壁走了一会,便向右拐弯。这当儿,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实在微弱得很。看样子是蜡烛光从尽头处泻出的。我估计是有人找到了蜡烛点起来,打算上前看看。走近一看,发现烛光是从微微裂开的门缝里泻出来的。那门很奇特,从没有见过,我们宾馆应该没有那样的门,但反正光是从那里泻出的。我站在那门前,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里面有谁,担心出来怪人,再说门又完全没有见过。这么着,我就试着小声敲了敲门,声音小得几乎不易听见,‘橐橐’。结果因四周太静了,那声音却比我预想的大得多。里面没任何反应。10秒、20秒……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不知所措。不一会儿,里面传出——的声音。怎么说呢,就像一个穿着很多衣服的人从床上爬起时的动静。接着传出脚步声,非常非常迟缓,‘嚓……嚓……嚓……’像是穿着拖鞋,拖鞋拖着地面,一步一挪地朝门口靠近。”

她似乎想起了那声响,眼睛看着空间,摇了摇头。

“听见那声响的一瞬间,我浑身不寒而栗,觉得那恐怕不是人的脚步声。根据倒没有,但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人的足音。也只是这时我才晓得所谓脊梁骨冻僵是怎么一种滋味,那可真叫冻僵,不是修辞上的夸张。我拔腿就跑,一溜烟地。中间可能摔了一两跤,因为长统袜都破了。但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跑啊跑啊,能记得起来的只有跑。跑的时间里脑袋里想的尽是电梯仍然不动可怎么办。幸好电梯还动,楼层显示灯也还亮着。我见它停在一楼,猛按电钮,电梯开始向上动。但上的速度慢得要死,简直叫人难以相信。二楼……三楼……四楼……我在心里一个劲儿祷告快点、快点,可是不顶用,它偏偏那么磨磨蹭蹭,像是有意让人着急似的。”

她停了一下,呷了口白兰地,不停地转动着戒指。

我静等下文。音乐停了,有人在笑。

“不过那脚步声是听得清楚的。‘嚓……嚓……嚓……’地走近前来,很慢,但一步是一步。‘嚓……嚓……嚓’迈出房间,走到走廊,朝我逼近。真怕人,不,也还不是什么怕,是胃一下一下地往上蹿,一直蹿到嗓子眼。而且浑身冒汗,冒冷汗,味儿不好闻,凉飕飕的,活像有蛇在皮肤上爬来爬去。电梯还是没上来,七楼……八楼……九楼……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她停顿了二三十秒,仍然不紧不慢地转动戒指,像是在调整收音机波段。酒柜那边的座位上女的说着什么,男的又笑出声来。怎么还不快放音乐呢,我心里直急。

“那种恐怖感,不亲身体验是不可能知道的。”她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后来怎么样了?”

“等我注意到时,电梯门已经开了。”她说着,耸了耸肩,“门开着,熟悉的电灯光从里面射出。我一头扎了进去,哆哆嗦嗦地按下一楼电钮,回到大厅,大家都吓了一跳。可不是,我脸色发青,全身发抖,差点儿说不出话来。经理过来问我怎么搞的。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始解释,说十六楼有点不对头。经理刚听这一句,当即叫过一个小伙子,和我一共3人上到十六楼,确认到底出了什么事。不料十六楼什么都没发现。灯光通明,更没什么怪味儿,一切照常。去小睡室问那里的人,那人一直没睡,说根本没有停电那回事。为慎重起见,把十六楼那里走了个遍,还是没发现任何反常之处,简直走火入魔了似的。

“回到楼下,经理把我叫到他自己房间。我认为他肯定发脾气,但他没有,而叫我把情况详详细细说一遍。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嚓嚓响的脚步声,尽管觉得有点荒唐。我认为他保准取笑我一番,说我白日做梦。

“但他没笑。不仅没笑,还一副分外严肃认真的神情。他这样对我说:‘刚才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还用和蔼的语气叮嘱似的说:‘可能出了什么差错,但弄得其他人都战战兢兢的也不好,别声张就是。’我们那经理,原本不是个和风细雨的人,动不动就劈头盖脑地训人一顿。因此当时我想,说不定经历这种事的我是第一个。”

她止住话。我把她的话在头脑里归纳一番。看这气氛,我该问一点什么才好。

“我说,你没有听见其他人讲起过这样的事?”我问,“例如同你这经历相类似的不一般的事、蹊跷的事、莫名其妙的事?哪怕风言风语也好。”

她沉吟片刻,摇摇头说:“我想没有。但感觉是有的,总觉得宾馆里有什么东西不同寻常。经理听我讲述时的表情就是这样。而且里边悄悄话也实在够多的。我说是说不大好,但总觉得有些反常。我以前工作过的那家宾馆就绝对不一样。虽然规模没这么大,情况也有不同,但这方面毕竟太悬殊了。那家宾馆也有离奇古怪的传闻——哪家宾馆都多少免不了——我们都一笑了之。但这里不行,这里没有一笑了之的气氛,所以也才格外害怕。当时要是经理一笑置之或大发雷霆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我说不定也会以为真的是自己闹出了差错。”

她眯缝起眼睛,出神地看着手中的酒杯。

“那以后还去过十六楼?”我问。

“好几次。”她淡淡地说,“在那里工作,有时候不乐意也得去,是吧?但去也只限于白天。晚上不去,死活不去。再也不想遭遇那种事。所以我才不上夜班,已经跟上头说了,明确说我不愿意。”

“这以前没和任何人说过?”

她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刚才我就说了,跟人提起这事今天是头一回。以前想说也找不到人。跟你说,是因为我觉得你对这事可能有什么同感,就是十六楼的事。”

“我?何以见得?”

她用漠然的眼光看着我:“倒也说不清……你知道原先那家海豚宾馆,又想了解它的下落……因此我觉得或许你对我那个经历有同感。”

“怕也谈不上有什么同感。”我思索一下说,“而且我对那家宾馆也并不很了解。只知道是个生意不怎么兴隆的小型宾馆。大致4年前在那里住过,认识了里头的老板,所以这次又来看看,如此而已。原先的海豚宾馆再普通平常不过,更没听说有什么特殊因缘。”

其实我并不以为海豚宾馆普通平常,只是眼下不想把话口开大。

“可今天下午我问起海豚宾馆是否地道的时候,你不是表示说起来话长吗?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指的是我私人方面的事情。”我解释道,“说起来话很长,我想那话同你现在讲的恐怕没有直接关系。”

听我如此说,她显得有点失望,抿起嘴唇,久久看着双手的指甲。

“对不起,您特意说一次,我却什么也没帮你解决。”

“不,不,”她说,“这怪不得你。再说我能说出来也好,说完心里畅快一些。如果老是一个人闷在肚里,总觉得心神不安。”

“想必是的。”我说,“总是一个人闷着,对谁也不讲,势必把脑袋涨得满满的。”我张开两手,做出气球膨胀的手势。

她静静点头,继续转动戒指,然后从手指拉下,随即套回。

“嗯,你相信我的话?相信十六楼的事?”她看着手指说道。

“当然相信。”我回答。

“真的?那种话难道不异常?”

“异常也许异常,但那样的事情是存在的。这我知道。所以我相信你说的。在某种关系的作用下,一种东西和另一种东西往往突然连结在一起。”

她开动脑筋思考我的话。

“这种事你也有过体验?”

“有过,”我说,“我想有过的。”

“怕吗,当时?”她问。

“不,不是怕。”我回答,“就是说,有各种各样的连结方式。就我来说……”

说到这里,语言突然不翼而飞,就像谁从远处把电话机插头拔掉一样。我喝了口威士忌,“说不明白,”我说,“表达不好。不过这种事的的确确是有的,所以我相信。即使别人不信,我也相信你的话,不骗你。”

她扬脸绽出笑容,笑得同这以前不太一样,而属于私人性质的微笑,我想。由于把话一吐而尽,她看起来多少有些放松。

“怎么回事呢,和你谈起话来,也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很踏实。我这人特别怕见生人,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话总感到别扭,但和你却能心平气和。”

“大概你和我之间有什么相通之处吧。”我笑道。

她似乎不知如何应答,沉吟良久,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喟然一声长叹。但那叹声未给人以不快,而只是为了调整一下呼吸。

“不吃点什么?肚子好像一下子饿了起来。”

我原想邀她找地方像样地吃一顿,但她说在这里随便吃点即可。于是我唤来侍者,要了意大利比萨饼和色拉。

我们边吃边聊。聊了她宾馆里的工作,聊了札幌的生活。她谈到她自己。说她23岁,高中毕业后在专科学校接受了两年宾馆职员专业训练,之后在东京一家宾馆干了两年,看到海豚宾馆的招工广告,报名后被录用,来到札幌。她说札幌对她很合适,因为她父母在旭川附近经营旅馆。

“是一家满不错的旅馆,已经经营很久了。”她说。

“那么说你是到这里见习或锻炼来-,为了继承家业?”我问道。

“也不是。”她说道,又用手捅了下眼镜框,“我压根儿没考虑继承家业那么远的事,仅仅是出于喜欢,喜欢在宾馆里干。各种各样的人来了,住下,离开——我喜欢这个。在这里边做事,觉得非常坦然,平心静气。我从小就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是吧?已经习惯了。”

“倒也是。”我说。

“什么叫倒也是?”

“你往服务台一站,看上去活像宾馆精灵似的。”

“宾馆精灵?”她笑了,“说得真妙。真能当上该有多好。”

“你嘛,只要努力就成。”我笑了笑,“不过宾馆里谁也留不下来,这也可以?人们只是来借住一两宿就一走了之。”

“是啊,”她说,“可要是真有什么留下来,倒觉得怪怕人的。怎么回事呢?莫非我是胆小鬼?人们来了离开,来了离开,我反而感到心安理得,是有点怪,这个。一般的女孩儿不至于这样想吧?普通女孩子追求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对?而我却不同。什么原因呢?我不明白。”

“依我看,你并不怪。”我说,“只不过动摇不定。”

她面带诧异地看着我:“咦,这个你怎么晓得?”

“怎么晓得?”我说,“反正我晓得。”

她沉思了一会。

“谈谈你自己。”她说。

“没有意思。”我应道。但她说那也想听,于是我简单谈了几句:“34岁,离过婚,多半靠写文章维持生计,有一辆半旧‘雄狮’车,虽然半旧,但有音响和空调。”

自我介绍,客观真实。

她还想进一步了解我工作的内容,这无须隐瞒,便直言相告。讲了最近采访一个女演员的事,和采访函馆那些餐馆的经过。

“你这工作挺有意思的么!”她说。

“我倒从来没感到过有意思。写文章本身倒不怎么痛苦。我不讨厌写文章,写起来满轻松。但写的内容却是一文不值,半点意思都没有。”

“举例说呢?”

“例如一天时间转15家餐馆或饮食店,端来的东西每样吃一口,其余的尽管剩下——我认为这种做法存在决定性的错误。”

“可你总不能全部吃光吧?”

“那自然。要是那样,不出三天准没命。而且人们以为我是大傻瓜,死了也没人同情。”

“那,是出于无奈-?”她边笑边说。

“是无奈。”我说,“这我知道。所以才说和扫雪工差不多,无可奈何才干的,而不是因为感兴趣。”

“扫雪工?”

“文化扫雪工。”我说。

接下去,她提出想知道我的离婚。

“不是我想离而离的。是她一天突然出走,和一个男的。”

“受刺激了?”

“遇上那种事,一般人恐怕谁都多少免不了受刺激吧。”

她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别见怪,瞧我问的。不过你是怎样承受刺激的?我很难想像得出。你到底如何承受刺激的?受到刺激后是怎样一种情形?”

“把亨林格别在外套上。”

“只这个?”

“我要说的是,”我说道,“那东西是慢性的。日常生活中喝酒喝得多了,便搞不清哪里受了刺激,但存在毕竟存在。所谓刺激也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不可能拿出来给人家看,如果能给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

“你要说的我完全领会。”

“真的?”

“或许不那么明显,但我也在好些事情上受过刺激,好些!”她小声说道,“很多原因搅和在一起,所以最后才辞去东京那家宾馆的工作。刺激,苦闷。我这人,有些事情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处理妥当。”

“呃。”

“现在也还受着刺激。想到这点,有时真想死去算了。”

她又摘下戒指,旋即戴上。接着喝了口玛莉白兰地,捅了下眼镜,莞尔一笑。

我们喝了不少酒,已记不得到底要了多少杯。时间已过11点。她觑了下手表,说明天还要起早,得回去了。我说叫出租车送她回去。从这里去她的住处,出租车10分钟就能到。我付过款,出到外面,雪又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雪不很厉害,但路面结冰,脚下打滑。于是她紧紧挽着我的手臂,往出租车站走去。她喝得有点过量,脚步踉踉跄跄。

“哦,那本报道收买土地内幕的周刊,”我蓦然想起,“叫什么名称?大致出版日期?”

她讲出那家周刊的名称。是报社系统的。“估计是去年秋季出版的。我没直接读过,具体写的什么不大清楚。”

我们在轻扬漫舞的雪花中等车,等了5分钟。这时间里她一直抓住我的胳膊,显得很轻松。我也心情轻松下来。

“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她说。而我也同样。于是,我再次想到,我们之间是有某种相通之处的。惟其如此,我才从第一眼见到她时便开始怀有好感。

车上,我们东南西北地聊起来,下雪啦,天冷啦,她的工作时间啦,东京啦,不一而足。我一边聊一边伤脑筋:往下如何对待她呢?我知道,我只是知道,再逼近一步,便可以同她睡觉。至于她想不想同我睡,我当然不知道。但同我睡也未尝不可,这我是知道的,这点从其眼神、呼吸、说话口气和手的动作上即可知道。作为我来说,也想同她睡,知道睡也不至于睡出麻烦。来到、住下、一走了之而已,如她说的那样。但我拿不定主意。我隐约觉得如此同她睡觉恐怕有失公正,并且这种念头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驱除。她比我小10岁,情绪有点不稳定,而且醉得摇摇晃晃。这就像用带有记号的牌打扑克一样,是不公正的。

但在**方面所谓公正又有多大的意思呢?我自己询问自己。如果在**上追求公正的话,那为什么不索性变成苔藓植物呢?那样岂不来得简单痛快!

这也是正理。

我在这两个价值观之间一时左右为难。当出租车快到她住处的时候,她却毫不费事地使我解脱出来。“我和妹妹两人一起生活。”她对我说。

于是我再没必要前思后想了,不觉有些如释重负。

车开到她公寓前停下。她说对不起,问我能否陪她到房间门口。并说夜深时分,走廊里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出没。我对司机说自己马上下来,请他等5分钟。然后挽着她的胳膊,沿着结冰的路走到大门口,顺楼梯往三楼爬去。这是座钢筋水泥公寓,没有任何多余饰物。来到写有306编号的门前,她打开挎包,伸手摸出钥匙,对我不无笨拙地笑笑,道声谢谢,说今晚过得很愉快。

我也说很愉快。

她转动钥匙打开门,重新把钥匙放回挎包,“咔”——皮包金属对接扣相吻合的干涩声响在走廊里荡开。随后她定定地看着我的脸,那眼神活像盯视黑板上的几何题。她在迟疑,在困惑,那声再见无法顺利出口。这我看得出来。

我手扶墙壁,等待她做出某种决断,然而她迟迟不做出。

“晚安。问候你的妹妹。”我开口道。

她紧紧地抿着嘴唇,抿了四五秒钟。“我说和妹妹一起住,那是谎话。”她低声说,“实际只我自己。”

“晓得。”

她脸上开始慢慢泛红:“何以晓得?”

“何以?只是晓得。”我说。

“你这人,怪讨人嫌的。”她沉静地说。

“或许,或许是的。”我说,“不过我一开始就说过,我不会做讨人嫌的事,不会趁机强加于人。所以从来没说过谎。”

她思忖良久,随后作罢,笑道:“嗯,怕是没说过谎。”

“不过……”我说。

“不过我是自然而然沾染上的。刚才说过,我也受了不少刺激,这个那个的。”

“我也不例外,亨林格还在胸口别着呢。”

她笑了,说:“不进来喝点茶什么的?想再和你聊一会。”

我摇摇头:“谢谢。我也想和你聊,不过今天这就回去。原因倒说不清,但我想今天还是回去好,还是不要一次同你说得太多为好,我觉得。怎么回事呢?”

她用俨然看黑板小字时的眼神瞧着我。

“我表述不好,但总有这种感觉。”我说,“有满肚子话要说的时候,最好还是一点一点地说,我想。或许这样并不对。”

她对我的话想了一会儿,随即作罢,“晚安。”说完,悄然地把门关上。

“喂。”我招呼道。门开了一条15厘米宽的缝,她闪过脸。“最近可以再邀你吗?”我问。

她手扶着门,深深吸了口气,说:“或许。”

门又合上了。

出租车司机正在没心绪似的摊开一张体育报看着。我返回座位,说出宾馆名称,他马上现出惊讶的神情。

“真的这就回去?”他问,“看那气氛,我以为肯定叫我一个人开车回去呢。一般后来都是这样。”

“有可能。”我表示赞同。

“长年干这行,眼光大致看不错。”

“长年才有时会看错,就概率来说。”

“那倒是。”司机不无费解地说,“可话说回来,您怕有点不一般吧?”

“也许。”我说。难道我真的不一般不成?

回到房间,我开始洗脸,刷牙。边刷牙边有点后悔。但最终我很快睡过去了。我后悔起来往往持续不了很久。

早上醒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服务台打电话,要求把房间的原定期限延长3天。结果毫无问题,反正是旅游淡季,客人没那么多。

然后我买了份报纸,走进宾馆旁边的炸饼店,吃了两张黄油甜松饼,喝了两大杯咖啡,宾馆里的早餐吃一天就腻了。还是这炸饼店最可心,便宜,且咖啡可以换第二杯。

接着,我拦了辆出租车去图书馆。我叫司机拉去札幌市最大的图书馆,便被直接拉了去。在图书馆里,我查阅了眼镜女孩儿告诉我的周刊的过期部分。发现关于海豚宾馆的报道刊登在10月20日号上。我把有关部分复印下来后,进到附近一家饮食店,边喝咖啡边仔细阅读。

报道的内容很难把握,须反复阅读几遍才能理解透彻。记者是想尽可能写得简洁易懂,但在纷坛的事态面前,其努力似乎很难奏效,可谓错综复杂。但若耐心琢磨,基本脉络还是可以摸清。文章的题目是:“札幌地价疑团——插入城市再开发中的黑手。”

概括起来是这样:首先,在札幌部分地区,在大规模土地收买活动正在进行之中,两年时间里上地几易其主,且极为隐蔽和反常。地价不明不白地急剧上涨。记者得知这一情况后遂开始调查。结果发现收买土地的公司尽管名目繁多,但大部分徒有虚名——虽然也登记在案,缴纳税款,但一无办公地点,二无职员。而且这些假公司之间相互勾结,极其巧妙地大肆买空卖空。两千万日元买来的土地转手以6千万卖出,如此卖了两亿元。于是记者对这些名目繁多的公司开始逐一调查,穷追不舍,发现其源头只有一个:经营不动产的b产业公司。这倒是实实在在的公司,总部设在赤坂,拥有现代化的高级办公大楼。尽管不很公开,但实际上b产业同a综合产业这家大型联合公司关系密切。a产业极其庞大,下属铁道公司、宾馆集团公司、电影公司、食品集团公司、商店、杂志社,甚至包括信用银行和保险公司,在政界也神通广大。记者进一步深入追查,结果更有趣的事情暴露出来了。原来b产业收买的土地都在札幌市计划再开发的地段以内。地铁的建设、政府机关的新址等公共投资项目都将在这一地段进行,所需资金的大部分由国家拨款。国家、北海道、札幌市三方经过协商,制定了再开发计划,形成了最终决定,包括位置、规模、预算等等。不料揭开盖子一看,决定开发地段内的土地已在几年时间里牢牢地落入他人之手。原来情报透露给了a产业,早在计划最后敲定之前,收买土地的活动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始了。就是说,这个所谓最终计划一开始便被人借用政治力量拍板定案了。

收买土地的急先锋就是海豚宾馆。它抢先占领头等地皮,以其庞大的建筑物扮演了a产业大本营的角色,即担任这一地段的总指挥。它吸引着人们的目光,改变着人流的方向,成为这一地段的象征。一切都是在周密的计划下进行的,这就是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投入最大量资本的人掌握最关键的情报,攫取最丰厚的利益。这并非某个人缺德不好,投资这一行为本来就必须包含这些内容。投资者要求获得与投资额相应的效益。如同买半旧汽车的人又踢轮胎又查看发动机一样,投入一千亿日元资本的人必然对投资后的经济效益进行周密研究,同时搞一些幕后动作。在这一世界里什么公正云云均无任何意义。假如对此一一考虑,投资额要大得多。

有时甚至铤而走险。

譬如,有人拒绝转卖土地。从古以来卖鞋的店铺就不吃这一套。于是,便有一些为虎作怅的恶棍不知从何处胃出。庞大的企业集团完全拥有这种渠道,从政治家、小说家、流行歌手到地痞无赖,大凡仰人鼻息者无所不有。那些手持日本佩刀的恶棍攻上门来,而警察却对这类事件迟迟不予制止,因为早已有话通到警察的最高上司那里去。这甚至不算是**,而是一种体制,也就是所谓投资。诚然,过去或多或少也有这等勾当。与过去不同的是,今天的投资网络要细密得多,结实得多,远非过去所能比。庞大的电子计算机使之成为可能,进而把世界上存在的所有事物和事象巨细无遗地网入其中,通过集约和细分化,资本这具体之物升华为一种概念,说得极端一点,甚至是一种宗教行为。人们崇拜资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机,崇拜其神话色彩,崇拜东京地价,崇拜奔驰汽车那闪闪发光的标志。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再不存在任何神话。

这就是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都要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善恶这一标准也已被仔细分化,被偷梁换柱。善之中有时髦的善和不时髦的善,恶之中有时髦的恶和不时髦的恶。时髦的善之中有正规的,有随便的,有温柔的,有冷漠的,有充满激情的,有装模作样的。其组合式也令人饶有兴味。如同米索尼毛衣配上尔萨尔迪裤子,脚穿波里尼皮鞋一样,可以享受复杂风格的乐趣。在这样的世界上,哲学愈发类似经营学,愈发紧贴时代的脉搏。

当时我没有在意,如今看来,1969年世界还算是单纯的。在某些场合,人们只消向机动队员扔几块石头便可以实现自我表现的愿望。时代真是好极了。而在这是非颠倒的哲学体系之下,究竟有谁能向警察投掷石块呢?有谁能够去主动迎着催泪弹挺身而上呢?这便是现在。网无所不在,网外有网,无处可去。若扔石块,免不了转弯落回自家头上。这并非危言耸听。

记者全力以赴地揭露内幕。然而无论他怎样大声疾呼,其报道都莫名其妙地缺乏说服力,缺乏感染力,甚至越是大声疾呼越是如此。他不明白:那等事甚至算不上内幕,而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的必然程序。人们对此无不了然于心,因此谁也不去注意。巨额资本采用不正当手段猎取情报,收买土地,或强迫政府做出决定;而其下面,地痞无赖恫吓小本经营的鞋店,殴打境况-惶的小旅馆老板——有谁把这些放在心上呢?事情就是这样。时代如流沙一般流动不止。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们站立的位置。

作为报道我以为是成功的。材料翔实,字里行间充满正义感。但落后于时代。

我将这篇报道的复印件揣进衣袋,又喝了一杯咖啡。

我在想海豚宾馆的管理人,想那个生来便笼罩在失败阴影之中的不幸的男子,他不可能承受来自时代的挑战。

“一个落伍者!”我不由喃喃自语。

正值女侍走过,她诧异地看了看我。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返回宾馆——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