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木眼神锋利,他挥手将卖花童掀出屋去,随后重重掩上房门。
他素来温和,最是不争不扰,此时此刻也支起满身刺来。
“陛下可知,那是何等残害黎民、祸患百姓之邪阵!”
怀木肃声厉呵,一掌重重拍在案前。屋内残花败叶瞬时化作齑粉,孤鸿之意凌空而至。
卖花童在外头跌了个狠的,他如何也想不通,只这三言两语间,先生怎的就对那陛下动了杀意。他又惊又怕,在屋外嚎哭着一遍遍拍门:
“先生,求求您、求求您!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行嘛?为何非得动手呢?”
稚童凄惨的哭喊声自门后传来,吾弃岿然不动,只浅浅瞥了眼地上那些枯死的花,叹道:
“可惜了。”
只身面对吾弃,怀木一点也不敢松懈,他万分警惕,厉声道:
“就算是陛下以暗七作为要挟,怀木也不得不负了陛下的意思。怀木自愿用自己这条低贱性命,便令陛下再走不出这间屋子!”
吾弃当真是仔仔细细的,将那怀木又瞧了两旬。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孤鸿血能落到你身上,也算得上善事一件。”
“这妖阵,我确是不知从何而来,也无法同你直言,我查这阵法究竟是何用意。只是,若你执意不肯告知我此阵为何物,情况只怕会愈来愈糟。”
怀木仍戒备着望向他,显然是不信的。
“也罢。”
吾弃轻声叹息,于指尖凝了一息灵气,抬腕,在上面豁开一道血口。
鲜血沿着他那段白皙腕骨滑落,一滴滴点缀在桌案上,怀木似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他惊愕不已,蓦地从那桌边站起身,一双眼眸瞪得极大。
“这是——”
怀木讶然失声,萦绕于周身的凌冽杀气顷刻间荡然无存。
吾弃抬眸,极认真地望向他,一字一顿说道:“如此,怀木肯信上我一回?”
身赋孤鸿血之人,能窥得半分天意,承尊者丝缕故念。
怀木,就是这样的人。
他盯着那桌案上洇着的血痕,心中早翻起惊涛骇浪。待怀木彻底冷静下来,挥手撤去屋内禁制,仍感到不解:
“可您……为何、为何?”
吾弃缄默不言。
怀木便也不纠结于要令吾弃说出些什么。他凝神静气,终是将查到的阵法底细给说了出来:
“陛下可知,那日递给我的宣纸上,写有的阵法其实并不全整?”
吾弃多少猜得一二,只稍加思索道:“四方有,独缺中。”
怀木点头,将那宣纸展开,在朔方、东隅、丹陆、迁方四位向间,提笔添上“中央”二字。
他徐徐道:“我寻得这妖阵,是以中央为枢纽之道,通联四方,才得五行与方位一一对应。”
“即北水;
东木;
南火;
西金;
中土。
此五行五向。”
这些讯息,与吾弃所知也都大差不差。想来原邸国君主会将那妖祭设在坤宁宫,也是由着中土位向的缘故。
而怀木后头的话,却是令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此阵,是妖物集四方灵气于阵中,助一人得道续命的邪阵。倘若阵法生起,便招致西蛰陷、南荧惑、东走蛟、北堤溃,必将引来天灾**,四方不宁。”
而更令吾弃在意的,是这人间界实无半分灵气。那么妖阵还能夺取的,只怕会是人的性命。他想起那日暗七所言,若是再迟几步,待阵成灾变,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惨死其间。
吾弃面色倏忽暗沉如墨,他只知邸国君主暗地里布妖阵设四方,应当心怀叵测,未曾料到,竟是这般恶毒之计。
难怪命书会令他成邸国君主,难怪命书任务是置阵法供大妖……因为他吾弃生来就是反派!
自始至终,皆是如此。
他恍然起身,脚步不自觉地趔趄了一下,腰骨硌在桌案,吾弃却浑然不觉。
仿佛是舌吞苦胆,他喉间直泛涩意,艰难开口道:
“此事,还当是谢过你了。”
怀木悲道:“我已将问天得来的结果悉数告知给您,还望您,还望陛下……勿害众生。”
可身有反派命数,如何能不害众生?
吾弃逃也似的推门而出,被关在屋外许久的稚童早哭哑了声,耷拉脑袋蹲在地上,直到听见响动才泪眼汪汪抬起头:
“公子?”
吾弃被他唤得止步,还未开口,就听那卖花小童道:“是先生欺负您了嘛……”
吾弃失笑道:“哪能。”
稚儿脸上还噙着泪,却像个小大人似的,拽了拽吾弃的衣角,安慰道:
“公子,你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
“嗯,”吾弃也蹲下身,用帕子擦净他的脸,“我才没有不开心。”
“胡说。”
卖花童驳道:“你方才,明明就是要哭了。”
吾弃也不解释,只很轻很轻地说:“我之前,也曾遇到过像你这般大的孩子……”
“她叫小百花。”
“……”
后来,她死了。
是因为我而死。
“小百花?名字可真好听,”卖花童仰起脸道,“我叫金子,我的名字也好听。”
金子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他被吾弃擦净了脸,又左右往屋里张望。
见怀木还好好坐在那,置景也尚为齐整,怎么瞧也不像是动过手的样子,遂姿态夸张地拍了拍胸膛,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打架没打架。”
“打架的不是乖孩子。”
吾弃面上总算有了丝笑意,他摸了摸金子的小脑袋,道:“我走啦,小金子。”
金子插腰,朝着吾弃的背影大喊:“公子!这金子哪能小呢。我只要大金子——”
吾弃离宫的时间不算太长,只是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就有人找上门来。
“是何许人也?”
吾弃换回常服,向祥齐问道。
祥齐弓着腰为他斟了碗润喉温茶,说:“回陛下,是那位贺丞相。”
吾弃原想着拒了,却在开口前忽的记起来——这贺易,不就是那日与许栾同行之人吗?
于是他抿了口茶水,吩咐道:“去将贺丞相请来罢。”
随着旨意自殿中传出,贺易很快就入内来,他仍是那身青衣手执扇,行事规矩挑不出半点毛病。
“贺丞相,”吾弃端茶盏,坐着睨他,“何事相报?”
贺易道:“臣听闻,陛下将那狸奴养在了坤宁宫中?”
吾弃挑眉,不知贺易此行来的用意,要说皇帝在宫中养几只狸奴——这等小事,犯不着让贺易这堂堂丞相亲来过问。只是有一事提醒到他,这几日当要去趟坤宁宫,看看那里的妖气散得如何了。
“嗯,”吾弃又饮了口茶,“朕在坤宁宫养了狸奴又如何?总比空置在那要好。”
贺易垂首道:“陛下可知,那狸奴多坏事,要是不慎毁去阵法……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吾弃捏着茶笠的手一顿,那双黄铜褐色竖瞳紧缩,直直望向那贺易。
他强压下心中惊骇,道:“你说——什么?”
似是觉察出一丝不对劲,贺易将头抬起,眼神猝然定在吾弃髻间,那里正别着一支通体玉润,色比血红的簪子。
他认出那是何物。
“陛下,”贺易问道,“您将那供物,取下来了?”
此情此景,吾弃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这妖祭的法子,竟是眼前这位贺丞相奉给邸国君主的。吾弃手中茶盏轻颤,茶汤颠出少许,迸溅洇染他的衣袖。
他拧眉沉思,若害人邪阵皆出自贺易谗言,此人究竟是何目的?
愈想愈觉得头痛欲裂,吾弃半晌不作声,那贺易就自顾自往下说道:
“好在祭坛已成,阵法已生,如今取走那供物也无大碍。现陛下得天承运,长寿千年——已是定局,只是陛下需得切记,四方阵法进程莫要耽搁。”
吾弃微眯起眼,顺着贺易的意思道:
“若阵法已成,坤宁宫那几只狸奴应是影响不了什么。至于那四方阵,朕会令暗卫去盯着的。”
“劳烦陛下,臣叨扰,就先行告退了。”
贺易就此行过退礼,吾弃思绪太乱,总不好将人扣留在这,便微微颔首,放贺易匆匆离去。
吾弃独坐于堂前,盯着贺易的背影,眼神明暗不定。
手中那盏茶水再喝不下去半口。
“那阵法——竟已经成了吗?”
他惶然出声:“难道我成这邸国君主,只为眼睁睁看着邪阵残害万生,然后担下那妖君的名头……”
“不对不对,”吾弃否道,“之前就算是为反派,也该留有足以让气运者救苍生的余地。”
虽不知许栾为何会与那贺易有交集,但总归,这突破口就在许栾身上。
一定还有哪里是他所遗漏的地方。
“朔方、迁方、丹陆……”
吾弃喃喃着。
“是、是是,还剩下个东隅。”
还记得那日暗七所说,东隅伐木进展尚且过半?
他好似明白了。
吾弃苦笑道:“许大将军,看来,这回还得靠你那气运之力,来换得一众百姓安然无忧。”
天灾将至,**难免。如今阵法已成,势必会掀卷起无数腥风血雨。
吾弃将那妖齿盘在手中,抬眸望向殿外坤宁宫上首位置,那里妖气已除去大半,团团妖雾也散去,瞧着天色尚好。可他却心知有什么更阴暗、更险恶的东西,正蛰伏于地底,只待破土而出。
*
这边贺易回到丞相府,独自一人去到那偏房。
他匍匐跪在一樽灵牌前,脸上现出似喜似悲的神态来:“……殿下,臣又来看您了。”
如若吾弃在场,定能认出贺易跪拜之人,就是那曾经的三皇子。
贺易作揖上香,奉香还捧在手里,抬首望那袅袅浮烟,神情恍惚一瞬,仿佛想起从前哪般事来。他神游许久,直到香灰落在手背,贺易被那灼热的温度烫着,才将奉香插进供台里。
他自言自语道:“殿下,臣终于说服许栾,借得那伏虎军在手。有伏虎助力,阵法应当是很快就能完成了。”
“只可惜,那昏君熬过了妖祭反噬,没死成。不过没关系,再过些日子,我会亲手杀了那昏君,将他剁碎了扔去乱葬岗喂狗。”
“殿下,”贺易顿了一顿,像是在和谁保证,“臣,很快就能再见到你了。”
这贺易——不是个好人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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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