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历史的真正伊始如今已经无从知晓,其存在实在过于漫长而久远,甚至恐怕在人类诞生前,巫师和巫术就已经存在着。寻找巫师历史的根源同探寻树木深埋于地下的根系的起始一样困难,正因如此,所有的巫师都将这段传说的开头放在了她们能探寻到的最早的、能够被证明其真实存在过的瞬间——三名巫师在森林间遇见了彼此,至此,巫师的史诗便开始被谱写了。
这三位巫师相遇的森林被巫师们称之为“旧林”。如今那儿荒草遍布,树木的根须突兀地长出了地面,一切仿佛被蒙上了阴影。森林寂静而晦暗,没有歌声,只有无边的幽暗匍匐在地,吞人的野兽在其中游走。如今旧林已是死亡的乐园,任何理智的人都不会插足其中——但这是旧林如今的模样,在加尔文遇到萨兰切尔以及奥尔加·杜鲁门时,旧林既不叫这个姓名也没这么危险,当时它只是万千个无人密林中极其普通的一个,它没有名字,没多少新意,更没什么太大的危机,最多最多,也只是伤人的爬虫四处游荡而已。在那个蒙昧的时代,毒虫的蛰叮必叫人饱受折磨、甚至痛苦地丧命,因此,虽然当时的旧林不及现在危机四伏,但它依旧少有人光顾:没人会冒着被毒虫叮伤的风险来这么一个难以捕猎野兽也没什么枯枝可以捡拾的森林,至于探险者们,他们有更安全也更有趣的丛林可以探险,没必要赌上性命走入这样幽静繁茂的地界。
正因如此,当加尔文在这片丛林中偶然地瞥见了火光时,他心头涌上的是错愕,身体则不可控地感到了饥饿——野兽是不会生火的,有火的地方意味着有人,而有人的地方意味着有食物。此时他已经流浪了五年,这个年轻人食不果腹,平常只能勉强通过吞食青蛙或者是游鱼度日,如今他骨瘦嶙峋,活得非人非鬼。加尔文已经太久没有见过火光了,火光如同打开记忆的钥匙,令他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锅炉、炊烟、以及那铺天盖地的席卷一切的……
加尔文的呼吸凝滞了,他下意识逼迫自己将刚刚想到的东西抛之脑后,为此,他将注意力凝聚在原处那缥缈且不寻常的火光上。可当他看向火后,饥饿感便顶替了可怖的回忆将加尔文侵吞下肚。犹豫片刻后,这个心中唯有食物二字的饥肠辘辘者决定盗窃。他一面如野兽般爬行一面自言自语着宽慰自己:“我只拿一点儿,这不是偷,这不是窃,我只是太饿了,任何尚有良知的人都会分我些食物才是……更何况我坚决只拿我一人吃一顿分量的食物,坚决不拿多,坚决不会……不管在那儿生火的是怎样的老爷或者是骑士都不能苛刻我,我只是太饿了,一个太饿又没有力气的人只能依靠偷盗苟活——我也是无可奈何!”
自说自话时,加尔文如狩猎的豺狼般匍匐着遁入黑暗中,他的背弓起,呼吸缓到近乎停止,他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缓缓地绕向火光亮起的地方。此时加尔文已经许久没有梳洗打理过自己了,他的头发长至腰间且杂乱不堪,身上更是布满了细小的伤疤和结块的污垢。当他压低身子在地面爬行时,比起一个人,他更像是土地生养的野兽,又或者是类人的怪物。加尔文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火光,他将自己藏在树身后——这片森林里的每一棵树都老得不行了,它们的枝干极粗,一个瘦削的人想要把自己的身影藏起来实在是太简单了。
虽然加尔文前进的动作坚定而迅速,但当他真的行到了火堆边时,他反而不知要如何动弹了。他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见到火了。别说火,这五年来他能见到的热源只有太阳和劈在森林里突然将枯木一分为二的惊雷。那些热源宏伟到难以直视,因此,加尔文在靠近火的时候情难自禁地落下了泪。他掩藏在树木后专心致志地看着火,他聚精会神的,以至于他忘了自己的饥饿、自己的目的——他甚至忘了掩藏。在忘我的注目中,加尔文的身体缓缓地探出了树的阴影。在他即将彻底脱离黑暗、触碰到地上的光影时,一声脆响让五年来在丛林中和野兽打了无数交道的加尔文下意识回过了头。
来者应该是早就发现加尔文了,她只是在守株待兔而已:还没等加尔文捕捉到脑海中闪过的想法,来者就伸手拽住了他的后脖颈;加尔文吃痛地发出闷哼,他被人以粗暴的方式拽到了火光下。萨兰切尔将加尔文丢在地上,她有些嫌弃地说:“看看,你看看——我都说了,来的是一只野狗。”
“你”这一词叫加尔文意识到现场应该除了刚刚将自己拖离阴影的红发女人外还有其他人,他下意识抬起眼来,试图寻找周围其他人的踪影。加尔文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红发女人口中的另一人:那人就在火堆边坐着呢。说来也奇怪,分明火堆边的这个女人和这红发的女人应当是一直存在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加尔文就是难以留意到她们;同时,加尔文的脑海中也没有留存她们的模样,仿佛她们只是火堆边的一个影子,一个并不存在的幻象。这样离奇怪诞的事并未被加尔文所留心,因为当他抬起头来和火堆边的女人对上眼时,他便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了。加尔文喉头里的肉似乎瞬间肿胀了起来,他难以发声,舌头仿佛是一块躺在口腔里的长石,牙齿因颤栗而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代替了他的哭嚎。他四肢僵硬麻木不堪,加尔文无法感受到外物,他仿佛坠入了极寒的冰窟。在这样离奇的谵妄里,加尔文的瞳孔不断缩小又变大,他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慌,陷入了自己痛苦的回忆。在火光的边缘,加尔文吃痛地屏住了呼吸: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自己的每一下呼吸都带着隐晦的灼热。火,火!年轻人在光怪陆离的癔想中被赶回了过去,他被扭曲地挤入火形成的漩涡里,事物在他的眼前变得曲折离奇。在火光形成的无序波纹里,加尔文仿佛看到,仿佛看到了……
“回过神来……回过神来!”加尔文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这样说。随着声音的逐渐清晰,加尔文的思绪也逐渐清明——他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棕发的女人,女人的脸上写满了担忧。看见加尔文的神情逐渐清醒,按着加尔文肩膀的奥尔加长出了一口气。她擦了擦面上因忧虑而冒出的汗水,在看见奥尔加的举动后,加尔文才后知后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将加尔文从梦魇中唤回的奥尔加蹲坐在他面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加尔文后,奥尔加不由自主地同倚在树边的萨兰切尔对视了一眼。在奥尔加担忧又歉疚的目光中,萨兰切尔叹了口气后走到火边去。萨兰切尔在烤肉中挑挑拣拣了好半天,最后,她用树枝将其中最小的一块肉一分为二,再将较小的那块肉串了起来并递给了奥尔加。奥尔加有些困惑,但她还是接过了树枝并塞到了加尔文的手里道:“来吧,拿去吃吧,你应该是饿坏了……”
加尔文下意识想要拒绝——他并非是个不理智的人,他知道,在荒郊野岭接受他人的好意必要付出代价。更何况,刚刚在脑海中赫然翻腾起的、被自己掩埋的记忆让加尔文知晓自己正面临的情景极不寻常,一时间,他的脑中闪过了许多他曾听过的传闻,这些传闻的内容和主人公都各不相同,但它们都表达着同一个道理,那便是要警惕在荒野中出现的奇怪事物。然而,在加尔文看清树枝上插着的肉时,他本来想要推拒的手便转为了拿拾的姿势:没办法,别说是已经流浪了五年的加尔文,即便是在流浪前他吃到油脂这样丰富的肉的次数也是极少的。
加尔文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样冒油的、汁水丰盈的肉了:很明显,这块肉是被精挑细选出的,它肥瘦分布均匀,肥肉部分被烤出的油脂正缓缓地向下流淌,将瘦肉干瘪的部分浸润了,焦香被包裹在其中。因此,加尔文心中所有的顾虑和抗拒在对食物的渴求下都如春日的残雪般融化了,他直接上手抓着肉吃,小小一块肉被加尔文吃出了大快朵颐的气势。加尔文的眼角都有些湿了,他将这块肉的每个边角都认真地咀嚼了数十次才吞下,即便在这个过程里他好几次咬到自己的舌头,即便到最后他吞下肉时,肉已经变成了已经有些恶心的肉糜。先前萨兰切尔用树枝插起肉时,肉的一部分汁水流在了树枝上,当加尔文把口中的肉吞下后,他便开始吸吮起树枝上残存的肉汁,即便他在这过程中吃到的树皮和尘土远比汁水多得多他也没有停下。奥尔加看见加尔文这样如饥似渴的进食实在是吓了一跳,她赶忙用眼神催促萨兰切尔将火堆边剩下的肉拿过来——既然奥尔加又要求了一次,纵使萨兰切尔内心有诸多的不情愿,她也只好紧锁着眉头把肉都端过来。
在加尔文吃到第六块肉时,萨兰切尔赶忙叫停奥尔加想继续把肉递给加尔文的动作。“别再让他继续吃下去了!”萨兰切尔劝阻道,“他这样不节制地吃下去会把身体吃垮的!”
萨兰切尔的制止并未让加尔文感到不满,此时他正深陷摄入油脂的快乐中。他甚至在心中暗暗发誓,无论这两位小姐是在外游玩和自己的守卫走散的贵族还是什么在森林间生活的鬼怪,他都愿意为了这几口肉付出自己能付出的代价。加尔文在心中暗暗祈祷这两位小姐能发发善心,如果她们真的是那种喜欢折磨人的贵族,那也最好不要打他的肚子——他舍不得吐出这几年来难得摄入的熟食。
加尔文瞬间就把自己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所有遭遇都在脑海中想了一遍,即便如此,接下来奥尔加做的事依旧超乎了加尔文的想象:在看见加尔文完全恢复了理智后,奥尔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加尔文说了一声“抱歉”。
这声“抱歉”来得是实在是没头没尾,加尔文愣怔了好一会儿,在确定自己确实没有听错眼前的小姐在说什么后,他发出了一声实在无法抑制的困惑。但奥尔加以为加尔文是没听清自己说的话,于是她又重新说了一遍:“我是说,我很抱歉。”
回到了火堆边烤肉的萨兰切尔闻言发出了相当大的一声“啧”,红发女人这嗤之以鼻又不屑一顾的态度让加尔文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加尔文算是不敢说话了。不过正因如此,奥尔加终于有机会再次开口。奥尔加轻柔地拍了拍加尔文身上沾着的泥土和树叶——不知道为什么,加尔文想起了小时候邻居抓狗还有抓羊的流程,他们也是如此这般轻柔地对待那些动物,等牲口放下了警惕心后再一把把它们抱进笼子里——然后拨开挡在加尔文眼前过长的头发。奥尔加同加尔文对视了一眼,加尔文因为手足无措而立刻移开了眼睛,女人则坚定地注视着他的脸。比奥尔加的眼神更坚定的是她的话语,她确凿地说:“你施展过火。”
“什么?什么火?”加尔文如此回答。他想要尽可能地保持平静,但他的声音却带着许些颤栗。加尔文内心隐约知道奥尔加在指什么,但他却不敢承认,毕竟这实在是不可能。那些事情理应已经被埋没了,加尔文从东边一路流亡到了西边,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到了太阳落下的地方。他一路放逐自己,为的就是摆脱那些回忆和那场火,以及围绕在他身边无孔不入的窒息感。这些事奥尔加不应知道才对,毕竟所有眼睁睁见到过去的人都已被焚烧殆尽,同时加尔文发誓,他过去从未见过眼前的人。
但奥尔加用了“施展”这词,同时她的语气那般笃定,仿佛她无所不知。奥尔加的态度让本就有些心虚的加尔文开始变得恐慌起来,他如被戳中了伤口般弓起肩膀,神情变得警惕且愤怒,活像只被踩中了尾巴的狗。加尔文突然转变的态度让奥尔加吓了一跳。在火堆旁,一直在观察着二人的萨兰切尔立刻做出了反应——她从自己的腰侧的包裹中拿出了一些晒干了的花、草还有石块,萨兰切尔将这些事物握在手中,同时快步走到奥尔加身前,以隔离自己的小姐和眼前戒备的人。萨兰切尔空空如也的那只手拦在奥尔加身前,握着东西的手则对着加尔文。她刚想开口说些警告的话,此时,加尔文不受控地开口了。
一些加尔文并不陌生的话语从他的口中流淌出,他面露惊恐,但口中的语句未曾停下——又或者说,他根本无法停下。在加尔文开始咏唱时,萨兰切尔手中的花草石木变得滚烫无比,她吃痛地松开了手,奥尔加担忧地扶上萨兰切尔的手臂。在萨兰切尔手上的东西掉落地面的时候,那些事物开始快速地融合转换。在落到地面前、加尔文终于停止吟唱时,坠落的事物化作一团缥缈的火在空中飘摇,如同一丛群聚的萤火虫。
加尔文跪在原地抱着自己的头,不可控制地瑟瑟发抖,他因恐惧而凝住了呼吸,更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惶惶的恐惧里,加尔文只知过去的梦魇和痛苦终于还是追上了他。萨兰切尔和奥尔加对视了一眼,奥尔加眼中的是难以置信,萨兰切尔的眼里则写满了无奈。这夜是奥尔加和萨兰切尔旅途的新起点、是加尔文的新生,而对于在历史另一端的巫师们来说,至此,巫师的历史终于开始了。
在加尔文加入奥尔加和萨兰切尔队伍的三个月后,奥尔加第不知道多少次感慨起她和加尔文的初遇:“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天生巫师。”
“请不要恭维我了。”从未读过书的加尔文正在艰苦地学习识字,以便能尽快地学习奥尔加所带出的书籍里关于巫师的知识。闻言奥尔加笑了下,她稍微提高了些声音:“不信你可以问萨兰切尔。萨兰切尔,兰洽!加尔文觉得我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巫师是在恭维他!你帮我证明下,我可没有说谎!”
站在溪流中的萨兰切尔叹了口气,她小声且有些不耐烦地说了声“差不多吧”,然后快速地转移了奥尔加的话题:“小姐,您一定要吃花鱼吗,要不咱们换一个?今天游下来的几趟都不是花鱼,我们能改吃长须鱼吗?”
对此,奥尔加·杜鲁门死不松口:“不能,兰洽,愿赌服输。你就是自己想吃长须鱼,今天投棋可是我赢了,必须要听我的。”
“好吧!”萨兰切尔重新盯着湍急的溪流,“那就再等等看吧;我猜应该一会儿就能有花鱼了。”
加尔文没有关心俩人的对话,他专心致志地在辨认着文字,以早日抵达那个名叫“巫师”的国度。如今他和三个月前已经迥然不同,虽然他的模样依旧有些不修边幅和粗糙,但他换上了整齐的衣物,身上的污秽也洗净了——在他加入奥尔加和萨兰切尔队伍的第三天,萨兰切尔便忍无可忍地将他扒了个干净,再把他赶去河里去洗澡。加尔文的衣服是奥尔加用自己的衣服改制的,虽然女性的衣服穿在加尔文身上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和身无寸缕比起来还是得体不少。
同时,加尔文还胖了许多。那位名叫萨兰切尔的巫师精通狩猎,哪怕不使用巫术,她也能轻松捕来兔子、游鱼还有飞鸟,若是加上了巫术,那打来野猪也不在话下——巫师,是的,巫师!如今加尔文的思绪和也三个月前大相径庭了:他知晓了巫师的存在,也知晓自己过去的错误因何降生。
在加尔文和奥尔加见面的那一晚,当他终于从恐惧中抬起头来时,摆在加尔文面前的,是奥尔加端来的一杯水。犹豫再三后,加尔文还是忍耐住了口渴没有拿起水来喝:他想要等二人睡着后偷偷离开、继续遁入暗无天日的囚笼中,因此,他不愿意再接受眼前人递来的任何东西。
加尔文等到了月亮高悬时分,红发的萨兰切尔倚在树边闭着眼,棕发的奥尔加靠在她的膝头睡着,那个时刻算不上寂静,风正游荡着,虫鸣混着鸟啼,偶尔还有几声枯枝在火堆中被烧裂的声音。加尔文决定趁着夜色悄然离去,但在他做出行动前,看似睡着的萨兰切尔合着眼问:“你想离开?”
加尔文汗如雨下、心里发慌,但他对此供认不讳:“是的,是的……我、如果你们需要我赔偿我吃的肉的话,你们就从我身上割下吧……”
萨兰切尔微微睁开了眼,她没有看向加尔文,而是看着奥尔加。虽然如此,她的话却是在对加尔文说的:“我需要你留下来。”
加尔文怯怯地问:“为什么?”
“我的小姐要问你些事。”萨兰切尔给奥尔加掖了下身上的披风,“你不能离开,至少,你要留到明天她问完她要问的事再说。之后你要到哪去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你吃的那些肉也不必偿还。”
既然如此,加尔文便留下了,他深知自己无法抵抗眼前的女人,更何况他也确实地在眼前两位小姐的施舍下好好地吃了一顿晚餐,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留下来。在第二日的清晨到来后,加尔文本以为那位要优雅些的、名叫奥尔加的小姐要即刻盘问他些什么问题,结果奥尔加为他端来了早餐。
在加尔文细细地吃干净了水煮蛋和肉汤后,奥尔加才坐到了加尔文面前。她紧张地清了清嗓子,似乎她已经为今天准备了许久:“我想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噢,等等,你是个天生的巫师来着。”她一下子变得有些窘迫,好像这件事打乱了她的计划,“嗯,那么,我先问问,或许你知道什么叫做巫师吗?”
加尔文的回答和昨夜的所有回答都一样,而这句话在未来也会多次出现在他和奥尔加的对话中。加尔文说:“什么?”
“嗯……怎么说呢,你是一名天生的巫师。”奥尔加这么称呼他,“你或许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你没机会有条理地理清这一切;你也或许知道,因为你的头颅中天生就具有巫术的知识。那些知识以灵光乍现的方式提醒着你,只是你对此无知无觉,即便你感觉到了,你也以为这些都是午夜做梦时的异想天开,亦或者是偶然间听到却又忘了的睡前故事。事实上不是的,你内在的那些知识,是真真正正的货真价实的巫术。”
“我不明白,我什么也不明白。”加尔文皱着眉头回答,“你所说的东西对我来说简直闻所未闻。我不理解这些事,你所说的话对我来说晦涩难懂。巫术,巫术?这些东西我一无所闻,我只觉得荒唐。”
萨兰切尔递来的一杯水,她轻声道:“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清楚,那一开始就讲这些似乎有些太复杂了。”
喝了口水后,奥尔加继续对加尔文道:“那让我们从头说起吧!这样说来虽然漫长,但能让你彻底了解这一切。不过,或许也不会很久,毕竟我所知道的巫师历史并不长,它甚至没有我的家族历史长……巫师,我这样的、萨兰切尔这样的、你这样的可以施展出一些小把戏的人被叫做巫师。虽然有的把戏不算小,但先姑且这样说吧:昨夜被你所施展出的火焰就是巫术。这样的概论你应当可以明白……不难理解吧?这只是一些非常浅显的概念。”
看到加尔文眨了眨眼后,奥尔加点点头继续说:“世界上有天生的巫师,就像是你,加尔文。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巫术的知识就在你们的脑海中了。”
“我大概或许能够明白前面那些话。”加尔文又开始困惑了,“但,巫术的知识?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知道这些东西……”
萨兰切尔的一句话打断了加尔文,她毫不留情面地说:“你不知道?那你昨晚念念有词的那些是什么?”
加尔文沉默了。虽然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吟唱、更毫不知晓吟唱的含义,但他难以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加尔文无措地低下头时,奥尔加转过头来,她对萨兰切尔眨眨眼以作安抚。奥尔加很快地回过头对加尔文说:“昨天你所施展的就是巫术了。罢了,先说回知识吧!你的困惑很正常,许多天生的巫师都会有这般疑惑。虽然天生的巫师自出生起就知晓如何使用巫术,但因她们总是接触不到和巫术有关的东西,所以这些记忆被掩藏了。可掩藏不代表遗忘,她们只是缺少回想起那些知识的契机而已。昨天你会突然开始口吐巫术的咒文便是如此:当时萨兰切尔拿出了用来施展巫术的材料,如果你不是天生的巫师的话,你根本不会在看到它们的瞬间下意识吟唱咒文。”
“不,他没看到。”萨兰切尔抱着手点评道,“当时我把东西握在手中,他只是感受到了而已——即便如此,他依旧唱诵了咒文。”
在做巫师这一行已经相当老练的萨兰切尔和奥尔加都知晓,这意味着眼前的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巫术天赋,他的头脑中或许存在着无比璀璨却蒙尘了的果实。对此,萨兰切尔有些不快地咂了下嘴,奥尔加则有些欣喜地看向加尔文。但当她看见加尔文攥紧了手、脏污的指甲甚至嵌入了肉里时,奥尔加蓦然愣住了,她面上的微笑逐渐转为凝重。长久的沉默让坐在一旁的萨兰切尔不由得侧过眼来。面对寂静,奥尔加思来想去一番后决定还是绕开这些沉重的话题,她问:“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加尔文的声音闷闷的。这句话不是谎言也不是敷衍,在那个年代,人没有姓名才是常态。
“好吧,没有名字的小先生。总之,我是奥尔加,她是萨兰切尔。”奥尔加站起来正式地介绍道,“让我们先跳过许多繁杂的内容回到现下真正重要的事情上来:我把你留下来,是想问你,你是否愿意加入我们的旅程?”
加尔文移开了脸,奥尔加看不见他的神情,她只能听到对方问:“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需要我加入呢?你们准备的行囊非常充分,看起来对森林也足够游刃有余,应该不需要其它同行人才对……”
奥尔加赶忙打断了加尔文的话:“不,我们一直都缺少一个同行人。我们缺少一个向导、一个能为我们寻找施展巫术材料的向导:我和萨兰切尔并非是天生的巫师,我们都是通过学习习得的巫术;我们只认得我们曾见过的材料,我们需要一个能够对周围的巫术材料有所感知的天生巫师和我们一起同行。”
“就像是采集草药的人?”加尔文尽可能用自己已了解的事情来理解眼前人的话,“她们会带着狗一起进入山林,因为狗天生就知道如何通过吞食一些特殊的野草来治病?”
奥尔加眨了眨眼,最终她接受了这个说法:“是的,就像是这样!啊,不过我并不是说你是狗……”
加尔文摇了摇头:“抱歉,小姐,我不能答应你。”
一时间,局促和尴尬充斥着奥尔加,她手足无措地捏了捏自己发红的耳垂,紧接着,她便蹲下来平视着加尔文轻声说:“我不会勉强你,但我想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若真要谈及顾虑那可太多了,毕竟我们昨晚才第一次见面,毕竟你所说的内容对我来说太过匪夷所思。”虽然加尔文只同眼前的人熟络了一点,但此时他就开始展露出自己絮叨的性格了,“非要说的话,我真正的顾虑也不过只有两个。其一是,我不认为自己特殊,您明白吗。我在这荒郊野岭流浪了许多年,可我未曾对什么植物产生过奇异的感受。或许你们根本弄错了,我并不是什么天生的巫师,我根本没法帮你们找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奥尔加温柔而坚定地告诉加尔文:“不,这个我极其笃定,你必然是天生的巫师。让我们抛开这个不谈吧!你所忧虑的第二点是什么?”
加尔文坦诚道:“小姐,我不能和你们走。我之所以在这深山老林间流浪,是因我为自己判处了刑罚。若我跟了你们,那我终将回到人群中去,这与我现今的立身之本相悖,因此,恕我拒绝你们。”
不知怎的,在加尔文说完后,他看见奥尔加本来凝重的面色微微缓和了些。但同时,她的眼里又攀上了浓重的哀伤。加尔文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刚想仔细地观察一番奥尔加,女人便沉沉地低下头去,并长出了一口气。奥尔加微微地摇了摇头,还没等加尔文反应过来她在否认什么,她重新抬起脸来并对加尔文保证:“不,不……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回到人群中,这点我可以对你保证。我们和你差不多,都是流亡的人,只不过身负许些职责罢了。邀请你和我们一起上路除了希望你能帮忙搜寻巫术材料外,还有我想要做些事来打发时间的原因。如果你愿意留下,我会将我所知的对巫术的全部见解都尽可能地教导给你。请你相信我,也请你考虑加入我们。”
这是一番对加尔文而言很长的话。他已经很久没同人聊过天了,这些话让他定在了原地,他迷茫地低下头去捏着自己的手指思索了许久,可他始终不知自己要如何抉择、要往命运的何处去。最终,加尔文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下个瞬间率先响起的是昆虫的嗡鸣声,那他就与眼前的人就此别过,若是鸟啼他便留下。
下一个瞬间,两只争夺着猎物的鸟从三人头顶飞过,嘈杂的声响让奥尔加和萨兰切尔抬起了头。加尔文知大地已为自己指明了方向,他磕磕绊绊地回答奥尔加:“我想好了——嗯,我将加入你们。但我并没有办法保证我可以为你们找到材料,又或者能成为一个素质优良的学生,但我想,至少做饭和守夜这样的事,我多少还是能做的。”
加尔文刚说出了“加入”二字时,奥尔加便喜笑颜开,在这天晌午时分,奥尔加为加尔文起了这个名——她说,总是叫你“喂”或者“没有名字”实在是太过不成体统了——以庆祝加尔文正式加入了她们的旅途。从加尔文进了队伍的第一天起,奥尔加便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她将巫师的理论以故事的方式地讲给加尔文听,尽管这些内容总是在加尔文滑溜溜的大脑上顺畅无比地滑走,但奥尔加总是不厌其烦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述。在三个月之后,加尔文总算大体明白了巫术的基本规则,到了今天,他终于可以学习如何施行巫术了。
奥尔加从生火用的树枝中抽了一节当做教鞭,在她甩去树枝上半枯的残叶时,加尔文被声响吸引着看向了她。奥尔加一板一眼地告诉加尔文:“虽然你是天生的巫师,但天生的巫师一般记住的都是较为原始的巫术。这些巫术古老但未经改良,使用起来没那么方便,我要教给你的,都是被改良过的巫术——所以,如果你发现我唱诵的咒文和你脑海中的不太一样,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在奥尔加说话的时候,加尔文抿紧的嘴逐渐半张开来,看到他这副迷瞪的样子,奥尔加就知道对方完全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女人叹了口气,她用树枝在地上边画边说:“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你通过吟唱让萨兰切尔手上的材料燃烧起来了……”
“我记得。”加尔文对此倒是反应的很快。但马上,加尔文就意识到那天夜里的状况似乎和这三个月以来奥尔加的教导有所冲突。他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施展巫术的三个条件,不是唱诵、材料,还有施展的动作吗?那天我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对着材料念诵而已,但那些材料还是变成了火。”
奥尔加赞许地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改良巫术和原始巫术的区别。原始的巫术一般非常极端,它们中的大部分只有少量动作甚至直接没有施展动作,使用起来非常简单,只要找到材料念诵就好;而原始巫术中的另一小部分则过于繁杂,好在这些巫术少之又少,我们还是之后找到机会再说吧!总之,还是拿那天来举例,当时你施展的火焰术虽然让材料变成了火,但它们和普通的火星子一样在燃烧后就落到了地上。如果是改良后的火焰术,我们就可以让火在空中飘浮,驱使它们改变方向。”
“可让火焰飘浮在空中有什么用呢。”加尔文不由得发问,“如果要做饭或是取暖,让火呆在地上就行吧?”
短暂的思考后,奥尔加回答:“或许是为了安全考虑?毕竟如果用原始的巫术生火的话,就必须在篝火周围施展巫术,人很容易被升腾的火焰伤到、火燃烧的方向还不可控,用改良后的巫术则可以避免这种情况。”
加尔文陷入了沉默,好像悲剧将他禁锢了。这时候,狩猎的萨兰切尔回来了——她抓了只过于肥美的花鱼,奥尔加和加尔文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她顺势加入二人的对话:“除此之外,如果遇到了野兽,改良后的火焰术就非常有用。拿狼群举例,在被狼群包围的情况下,单纯的火把可不足以震慑狼群,但如果让火焰漂浮在自己的身体周围,情况就大不同了。”
对此,奥尔加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对加尔文说:“不过不用担心,我们很少遇到那种被狼群包围的情况,至今也就遇到过一次而已——那段时候我们恰巧缺少了施展隐秘术的材料,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被野兽包围。”
“什么?隐秘术?”加尔文迷茫地问,“这个巫术听起来可以让人消失。”
奥尔加急忙否定了加尔文的想法:“不,不!并不是,巫术可不是这样无所不能的东西……隐秘术只是能让事物变得没那么明显而已。它能让被施展巫术的人没那么容易被发现,但这并不代表被施展的事物能从此失去踪迹:你该留下的脚印和痕迹依旧存在,有心人依旧可以通过这些东西推断出你的方位。最重要的是,隐秘术无法消除声音,如果被施展了巫术的人发出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声音,那这人必然还是会被发现的。”
加尔文皱起了眉头:“这个巫术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用。”
“不,这是最实用的巫术。”萨兰切尔说话时顺带处理着鱼鳞,花鱼的鳞片有些难扒,她浑身都在用劲,这让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只要不发出声音就不会被发现,这种特性实在太适合用在打猎上了。”
加尔文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奥尔加发现了这件事,她拍了拍加尔文以示宽慰后接着说:“除此之外,隐秘术还能在施加后让接触过你的人在之后难以想起你。”
这番描述让加尔文回想起他第一天见到二人时的情景,他脱口而出道,原来那天夜里我是因为这个巫术才看不清你们。奥尔加肯定了他:“对。我们身上一直附着着隐秘术,甚至跟着我们的小马身上也有——虽然给马施展巫术有些奢侈,但这样能避免它们在觅食的时候被野兽发现。不过你有没有发现,当时你只是看不清我们而已,并不是彻底无法感受到我们的存在?”
看到加尔文困惑地点点头后,奥尔加接着说,“因为你是巫师,加尔文。不知道为什么,隐秘术对巫师似乎没那么管用:在施展隐秘术后,只要保持悄无声息的状态,我们在野兽和人面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隐形,甚至事后也难以回想起;但对于天生的巫师和有巫术天赋的人来说,即便我们施展了隐秘术并一直静默无闻,她们仍然可以隐隐地感受到我们的存在,只是看不清我们并且难以在头脑中回忆起具体的模样而已。”
加尔文对此感到有些惊奇,他不由得发问:“真不得了……这种发现,还有前面的改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被察觉到的?”
萨兰切尔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她注视着二人的方向,似乎是在警惕什么。奥尔加倒很是平常地答道:“我来自一个巫师世家。”
加尔文内心盘旋着千般疑问,他早就对于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来处感到好奇,但他总找不到合适的时机问出来。现下似乎是个好机会,这天她们并不着急赶路,有许多时间用于闲聊——不然奥尔加也不会将第一次施展巫术的授课放在今天。可就在一个愣神的间隙,奥尔加便继续了自己的教导,摆在加尔文面前的机遇如流水般走远了。奥尔加用树枝敲了敲加尔文,她有些严肃地说道:“好了,接下来的内容可得认真听,不然很容易出意外。”
“好的,好的!”加尔文立刻正襟危坐起来,“容易出意外——出什么意外?”
奥尔加清了清嗓子:“施展巫术前,千万要确认好你要施展的巫术能对什么东西使用。有些巫术只能作用在没有生命的东西上,有些巫术可以短暂地作用在人身上。千万要谨记每个巫术的特性,不然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譬如呢?”加尔文通过提问以证明自己正在听,“是会浪费材料吗?”
“浪费材料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是不值一提。”奥尔加用树枝戳了戳自己的头,“最严重的后果应该是被摧毁吧。拿储物术来打比方好了,施展了储物术的那些袋子可以装下远超于自己本身容量的东西,而且不会增加重量——哪怕完全塞满了,拿起来也只是袋子本身的重量而已,只是这些袋子看起来会鼓鼓囊囊罢了。但这些袋子只能用来装没有生命的物品,任何有生命的有呼吸的东西都不能放入其中。曾经有人往施加了储物术的袋子里放过自己买的家畜,当那些动物从施用了储物术的口袋里拿出来后,它们无一例外的没有了生的痕迹。生命进去后再出来必然会变成烂肉,无论拿进拿出的速度有多快,无论生命在其中呆了多久,最终它们都会变成彻彻底底的肉糜。它们连肉都算不上,那根本只是一滩烂糊……”说到这里时,奥尔加露出了于心不忍的表情,她轻轻咳了两下,好像她对此很是愧疚。
在听到了咳嗽声后,正在处理鱼的萨兰切尔抬起头来看向奥尔加,她急忙在河边洗净了手上的血腥味,然后打上一碗早上没喝完的肉汤递到奥尔加面前。萨兰切尔有些刻意地问:“今天的鱼皮剥得很完整,小姐你是想烤着吃还是连着肉一起炖着吃?”
奥尔加的眼睛亮起来了,在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后,她提议一半烤着吃一半炖着吃。食物让情绪有些低落的奥尔加重新振作了起来,她继续教导加尔文:“所以,千万要牢记巫术对应的、能施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所造成的后果实在不可挽回。如果吟唱咒文的时候卡住了,或者是施展的时候拿错了巫术材料,它们所造成的后果一般也只是让材料就此作废,最多也只是让身体受损。材料可以再收集,身体可以慢慢恢复,但一旦弄错了施展对象,其可能造成的生命消逝才是真正的覆水难收。”
加尔文认真地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如此,奥尔加才接着说:“那接下来,你打算先学什么巫术?”
加尔文有些喜出望外,可他心中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最后,他以一种近乎期期艾艾的方式问奥尔加:“我、我自己选?”
奥尔加理所当然道:“当然了,看你想先学什么。不过你能学的只有我们目前拥有的材料能施展的巫术,啊,我们剩下的材料不多了,能学的只有火焰术、储物术、还有隐秘术和凝冰术——你想先学哪个?”
进行一番抉择后,加尔文选择了隐秘术。奥尔加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三个圈,她用树枝依次点过三个圈,同时她叮嘱道:“首先要先记住,隐秘术只能在有生命的东西上施展。在知晓了可以施加的对象后,我们就能根据之前说的三个条件来施展巫术了——对,就是材料、动作、还有咒语这三个条件。唔,不过隐秘术也是原始巫术的一种,它几乎没有施展动作,所以我们可以展示忽略动作。它的材料处理也算简单,它只是需要把所有材料都混在一起就好了……”
边说着,奥尔加边拉过自己的背包。她在包中翻找着,在寻找材料的时候,她还自言自语道:“三支狼草,一个指关节大的鱼石,还有四片霍根花的花瓣……好,齐了!”
巫术材料被奥尔加整整齐齐地放在地上,无需奥尔加介绍,加尔文便能认出这几样东西分别对应什么——狼草如狼的毛发一样通体灰黑,粗糙的同时还直愣愣的;鱼石则是有着鱼骨一般纹路的石头。至于剩下的那个模样娇小、花瓣呈黄白两色交替生长的花,必然是霍根花了。奥尔加告诉加尔文:“你先把它们都弄成一团吧!用狼草捆绑其它两种材料,只要确保它们不会散开就好。”
“啊,啊!好的!”加尔文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处理起手上的材料。
在加尔文和材料们搏斗的时候,奥尔加站了起来,她探到萨兰切尔身边去,看对方轻巧地将已经放好血的花鱼切成小块。将鱼切成块后,萨兰切尔用刀背在肉块的背面蹭了蹭,隐藏在肉中的鱼刺便一一冒了出来。在鱼刺被剔除后,萨兰切尔麻利地将鱼身破开。很快,一块完整而单薄的鱼片被片了出来,萨兰切尔将鱼肉递给奥尔加,示意对方先尝尝味道。
新鲜的花鱼没有经过任何处理,肉还保留着微微带些弹牙的劲道感。在咀嚼时,一股鲜甜从牙齿的研磨中迸发出来。奥尔加眯起了眼睛,熟悉她的萨兰切尔知道这是她对食物的一种无言赞美。于是剩下的鱼肉也被萨兰切尔如法炮制地处理了,在加尔文喊奥尔加的名字时,萨兰切尔已经切了一半鱼。被呼唤的奥尔加没有立刻回到加尔文身边,她拿起一块鱼片喂给了正在切肉的萨兰切尔,紧接着,她又摸了几片鱼回到加尔文身前。
在加尔文啃食鱼肉的时候,奥尔加检查了一番加尔文团好的巫术材料,确认材料无误后,她也为自己制作了一个如出一辙的团子。她的速度很快,奥尔加对材料实在是过于熟悉了,没等加尔文吃完鱼,她就做好了自己的材料团子。奥尔加将属于加尔文的那个材料团还给了加尔文,她起腿并手捧材料团,在看到加尔文模仿着自己坐好后,奥尔加便开始悠悠地唱诵,同时示意加尔文跟上自己。
奥尔加的吟唱清晰而缓慢,即便是第一次施展的加尔文也能轻松地跟上。一时间,悠然的二重唱在林间回荡。这场歌咏以一个漫长到叫人泄气的拉长音结尾,在声音落下后,被二人捧在手中的团子便化为了灰霾,并随风荡开。
“……就这样?”加尔文有些难以置信,“除去手中的东西消失以外,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奥尔加眨了眨眼:“但确实成功了,隐秘术就是如此。它就是这么无形又寂静,它的施展和它的效果及名字一样默默无闻。”
看着有些失望的加尔文,奥尔加宽慰道:“其实所有的巫术在施展时都很漂亮,只是我们现在看不到它们而已……如果有足够的材料施展观测术,那你就能看见蓝色的光晕徜徉在我们身边。”
尽管奥尔加这么说,加尔文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毕竟无论奥尔加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现下加尔文确实没有感受到巫术的奇异之处。看着心生郁闷的加尔文,奥尔加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说:“好吧,我知道你不信……这样吧,我找点能够展露出巫术奥义的东西出来!”
说罢,奥尔加又开始在自己的行囊中翻找,她小心翼翼地从行囊底部抱出了一块老旧的羊皮。在将羊皮打开后,其中的书卷便露了出来,奥尔加将书卷慎之又慎地拉开,在这过程中,加尔文好奇地凑了过来。
书卷上密密麻麻满是加尔文从未见过又莫名熟悉的字符,他看着奥尔加的手指挨个抚过这些字符,最终,她在一个模样看起来像是长着烟囱且在冒烟的屋子形状的字符上停下。奥尔加念念有词地轻点了下字符——羊皮卷上冒出了一道光,这道光冲向地面,如积雨一般在地面摊平了来。从书卷上淌出的光并不强烈,在阳光下它甚至显得有些微弱,只是能隐隐约约地被看见而已。它就默默地摊在地面上,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失。等光彻底消散后,刚刚被光覆盖的地面上残留一道道划痕:这是字符,是文字,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真知呈现方式。
围观了全程的加尔文目瞪口呆,奥尔加颇为骄傲地对他介绍道:“这是书写记录术。它可以把长段文字收纳在一个字符里,之后只要有可以承载这些文字的东西,文字就能被重新释放出。很棒的巫术,它简直是学识方面的储物术……可惜的是这项巫术只被一个天生的巫师掌握,她统共只留下了这些零星的字符。”
加尔文没有回应奥尔加,在这些文字出现的瞬间,他的神情便无比专注。地上的文字将他的注意力彻底带走了,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地上的文字走去。他仿佛听见了声音,在字里行间,那些声音从无序的空间来,毫无规则,却富有韵律——这听起来似乎不合常理,但事实确实如此。加尔文站定在了文字的前面,他缓缓地蹲下,呼吸轻得不行,他描摹着地上的刻纹,神情虔诚得好像在顶礼膜拜。
“小姐,”萨兰切尔从奥尔加的身后探出头来,带着些邀功的意味将手中的碗递给了奥尔加,“尝尝今天的鱼汤。”
奥尔加接过鱼汤品尝,她如往常一样留了一半汤给萨兰切尔。当萨兰切尔接过碗喝剩下的半碗鱼汤时,奥尔加注视着沉溺在自己世界里的加尔文,她有些惆怅地对萨兰切尔说:“我忘了他是个天生的巫师了。天啊,他应该不会昏过去吧。”
“昏过去也没事,我们还有很多草药。”紧接着,萨兰切尔岔开了话题:“要不汤里再加点蒜吧。”
“我觉得味道已经够了,还要加蒜吗?”奥尔加偏过头来问萨兰切尔,“说起来,我们的蒜是不是也没有多少了。”
萨兰切尔想了想后回答:“确实没多少了……但我们还有不少迷迭香。”
“那就加点迷迭香吧。可以吗?”在话语间,奥尔加伸手拿过了萨兰切尔手上的碗,然后跟着萨兰切尔一起开始准备今夜的晚餐。此时正是夏季,阳光正好,河中的游鱼肆意地穿行在石块间。天气尚可,算不上炎热,天空万里无云,鸟群偶尔掠过天际。在萨兰切尔烤制鱼骨的过程中,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远山处有道光闪过——这儿的山层层叠叠,日光洒在山间,当萨兰切尔抬起头眯起眼试图寻找刚刚的亮光的踪迹时,她目光所及之处都只有阳光。
一切转瞬即逝,仿佛一场幻觉。巫师三人周围有野鸟在分食被剔除的鱼的内脏,萨兰切尔没见过这种鸟,这些鸟的叫声低沉而嘶哑,隐隐约约透露着些不详。
看着大快朵颐的加尔文,奥尔加有些担忧地同萨兰切尔对视了一眼:加尔文的吃相实在是有些太粗鲁了,他将烤过的鱼骨塞入嘴中,然后嚼也不嚼地就往下咽。奥尔加越看越觉得心惊,她担心这种鲁莽的吃法会叫鱼刺卡在喉头里,于是她将剩下的鱼骨丢到了河中,以免之后出现什么意外。
但鱼片和几块烤鱼骨可不足以让正午起就没有吃东西的加尔文饱餐一顿,好在这天是萨兰切尔守夜,她提前为自己做了些加餐,这些宵夜便被加尔文给霸占了。萨兰切尔给自己准备的宵夜是烤鸟,她用树叶包裹着鸟肉烤制,这样烤出来的肉虽然没什么滋味,但汁水都被牢牢地包裹在了皮下和叶子中。当加尔文咬上鸟肉时,脂肪从皮和肉之间溢开来,然后浸润了本来有些柴的、食之无味的白肉,年轻的巫师吃得乐不可支,即便他的口腔被烫得掉了一层皮,他也在不管不顾地狼吞虎咽。
在吃了半只本属于萨兰切尔的鸟后,加尔文终于打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嗝,他恍惚地咀嚼着嘴里的鸟肉,在把口里的东西咽下后,他才如梦初醒般晃了晃头。即便如此,加尔文的眼神还是有些失焦,他仿佛在看着萨兰切尔和奥尔加两人,也仿佛只是在发呆。奥尔加有些愧疚地给他打了杯水,她饱含歉意地说:“我没想到你的反应会这么大。”
“什么?”加尔文迷迷糊糊的,“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奥尔加知道加尔文此时根本没有力气听她解释,她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奥尔加更知道加尔文此时的恍惚是因何导致的:那些巫师字符 若叫有巫师天赋的人窥见了,那她们必然会走入如此这般的真谛,这种真谛是朦胧的一种感觉,难以言说,难以复述。每个人所感受到的感觉都不一样,在奥尔加阅读自己家族的记录时,她看见有人称自己感受到的是一种自岩石圈蔓延至海洋的无边际感,四下无人,没有终点的孤寂;也有人感受到了杂乱无章,闪电和雷声无休止地在她的头脑里轮番出现。但在所有感受字符奥义的巫师中,天生的巫师总要受到比寻常巫师更多的激荡,譬如今天正午时分看见字符的加尔文。加尔文在阅读那些字符时汗流浃背,他的眼睛如大雨中滚落的圆石般震颤,这种冲击一直到夜间才缓缓褪去。
没过一会儿,刚吃饱的加尔文就同奥尔加猜想的那般昏睡了过去,他在睡着时甚至还握着水杯。奥尔加啼笑皆非地把水杯从他的手上拿走,以免水洒他一身。此时,夜色已经几乎将森林完全掩盖,天上的月亮圆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月光洒在河流间,光晕和水流形成了一道道微波。干燥的木材在火堆中爆裂、燃烧,它们发出的声响仿佛新生的乐章,也仿佛灭亡的前奏。
不知什么时候,萨兰切尔无言地离开了,她恪守着自己守夜的职责在营地的周围不断地巡游。这天,奥尔加因忧虑加尔文的状况没有入眠,她坐在火堆旁用家里带出的纸笔不断书写着。她总在书写,她记录草木的长势、流水的走势,大地的起伏也在她的笔下,奥尔加记录着周遭的一切,若非如此,后来的巫师也无从窥见最古老的巫师们的经历。
在夜色最浓郁、第一只蝙蝠从山间飞出并掠过奥尔加和加尔文的头顶时,加尔文醒来了。他恍惚地回到了人世间,谵妄如同潮水般褪去。加尔文感到了巨大的疲惫,这并非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灵魂乃至于精神上的倦怠。在他刚晃过神来时,奥尔加就将一杯新的水放在了加尔文的手边。
“谢谢,谢谢。”加尔文拿起水来——直至这时他才发现,虽然他的精神开始清明了,喉咙反而肿了起来。他想喝水却怎么都咽不下去,最后他只好把杯子放下。加尔文害怕奥尔加误以为自己不愿意喝她递来的水,他战战兢兢地对奥尔加解释说:“我不是不想喝……我现在喉咙不是很舒服,实在咽不下去。”
“没事。”奥尔加摇摇头,示意加尔文不必担心,“这很正常,大家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应,应该过一会儿就好了。等等再喝吧。我拿个叶子给你扇扇风?”
比起扇风,这个无所事事的夜显然更适合用于解答迷惑。随着思绪的回归,那个困扰了加尔文许久的问题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沉浮。在一阵大风吹过、奥尔加着急地收起手上的书卷以免它被吹走后,加尔文终于问出了自己的困惑:“奥尔加小姐,可能有些冒昧,但我想这或许是个询问你的好时机——你和萨兰切尔究竟为什么在外流浪?”
奥尔加愣了愣,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小声地说:“为什么在外……你真的感兴趣吗,这个故事说起来虽然算不上漫长,但如果真的要谈论的话,那今夜应该是没法休息了——你真的想听吗?”
在得到了确凿的回复后,奥尔加·杜鲁门往身前的火堆加了一把木枝。她看着熊熊的火焰轻声道:“我没有怎么和人讲述过我自己的故事,不,不对,是从未说过。我的讲述或许会杂乱无章,你就姑且当个故事来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