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加想要加尔文和穆里尔帮忙的事情很简单,仅仅“下葬”二字就能概括;可这件事又太过复杂,它需要巫师识骨、掘土、祈祷并立碑。因此,奥尔加在恳求时言语中带着几分歉意:“我想给这些人——无论她们究竟是否是我的亲眷,无论是否是我的族人,总之,我指的是在屋内逝去的所有人——殓骨。这是个非常巨大的工程,我们需要收拾尸骸、挖掘坟墓,再掩埋逝者。这听起来简单而重复,但这里有这样多的逝者,再反复再单调的工作在这样巨大的数量下都会显得无望。我们或许要忙碌上几个月才行……”
在说话时,奥尔加是垂着眼的,因此没有人知道她眼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情绪。奥尔加停下来休息了片刻,当她重新开口时,她的话语中带着许多疲惫:“除此之外我还想收拾一下许久没有人打理过的藏书室,收拾出散落在各处的材料和典籍……这些事无比繁琐且一眼望不到头,更重要的是,这些事和你们其实并无关系,这是我和兰洽的愿望,强求你们参与其中不亚于是在奴役你们。只是我和兰洽确实没有那么多力气做事,所以我们恳请你们帮忙。但你们并不非得帮助我们,你们大可以在房间里休息,如我所说,这其实只是我和兰洽的心愿……”
在奥尔加说话时,穆里尔微微移开了些脸:自奥尔加在枯骨中倒下后,她便始逃避起自己的母亲。加尔文则抿了抿唇,他打断了奥尔加颠来倒去的话,他告诉对方:“没事的,交给我们吧,这有什么呢。反正我们呆着也是呆着,与其荒废自己,不如找点事儿干。没关系的,奥尔加。”说到这里时,加尔文犹豫了片刻,他不尴不尬地笑了笑才接着说,“而且我想,我——我们——也不是局外人:穆里尔是冠了杜鲁门姓氏的孩子,而我和你们则是朋友……应该是这样没错吧,我们是朋友,对吗。”
奥尔加闻言抬起头,她呆呆地看着加尔文,眼睛眨也不眨。加尔文紧张得掌心出汗,他悄悄地将手心的汗擦在衣服上,试图以此抹除自己突如其来的蠢话。好在最终奥尔加露出的是一个过于真挚的笑,这个笑叫加尔文愣了神,一时间,他似乎回到了刚认识奥尔加没多久的时候。“我们当然是朋友了,加尔文。”奥尔加笑着说,“我们远不止是朋友。”
自这一天起,四人——虽说穆里尔什么也没说,但对于她而言,无言便意味着赞同——便开始了忙碌的日常。因杜鲁门的庄园内没有多少蜡烛和柴火、落满了灰的屋舍里也不好点起火堆,于是,四人每天都要在太阳升起前就醒来,再借由日光的照耀在宅邸内捡拾和整理白骨。这个过程繁琐到叫人骇然,毕竟骨头看起来都是一个样,要区分和拼凑起它们实在是有些太难了。在数不胜数的骨头中,那些被白布单独包裹着的尸体对奥尔加四人而言显得是那样友善:骨头都被拢在了白布下,这意味着巫师们无需分辨骨头,她们只需要将散落的骨头拼成人形再放入挖好的坟墓里就好了。
真正麻烦的是那些未被包裹、散落一地的骨头们,它们长久地裸露在空中,风在日复一日的游荡中将它们送到了不属于它们的骨头旁,偶然闯入杜鲁门宅邸的小兽则在玩耍中将这些分崩离析的白色痕迹彻底混成一团。到了这般境地,哪怕是最了解死人的医师或是神父都难以分清尸骸,更何况是奥尔加四人。最终,奥尔加她们只好将混杂的骨头都埋葬在一起,而后再根据头骨的数量在墓碑上写同等数量的名字——好吧,或许算不上名字,墓碑上写的是逝者一、逝者二、逝者三,如此这般,以此类推,直至将每个人都写尽。
四人一起忙碌了一个多月,如此,她们才堪堪将放置在杜鲁门地上厅堂里的尸体都安葬完。当逝者的坟墓在众人的视线中立满时,众人感受不到丝毫恐慌,她们内心升起的唯有肃穆。但她们没有将时间和精力用在感慨万千上,毕竟当新的一天到来时,她们又将开始已经接连不断做了一个月的工作——巫师们是时候收拾地下的尸骨了。
虽然巫师们已经劳作了一个月,但当走入地下时她们才发现,前一个月的经验毫无用处。地上和地下实在是太过不同了:地上虽然因为暴露在阳光下、骨头上布满尘土,但那些被风带来的尘埃也能被轻易地带走,地下的灰尘虽然远比地上少许多,但蛛网密密麻麻,还有许些死去的壁虎的尸体混迹在其中;同时,地上尚有日光的照耀,而地下什么都没有,仅有的一些烛台和火把在奥尔加昏迷和休憩的那几天全都用完了,如今的地下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废墟,一片黑暗的坟场。
为了让光线进入这座可以被称之为地下王国的洞窟,萨兰切尔时隔多年再一次起舞了。她在亲人的尸骸中施展破除的巫术,当萨兰切尔将地下世界的天花板打破时,石块和泥土自上端倾泻而下,日光顺着巨大的、圆形的疮口落下,巫师四人站在其中,仿佛自己站在一汪干涸的湖水中。
在清扫这座干涸湖泊的第五天——被破除的巫术打落的泥土和石块实在是太多了,为了方便拼凑尸骨们,巫师们只得先将地下的泥石一点点地搬到地上去——加尔文在干燥如砂砾的泥土中找到了一卷书卷。书卷和尘土以及破碎的植物根茎混在一起,如果不是加尔文习惯用手抚摸植物根茎以辨别根茎能不能食用,恐怕他会直接将这一堆乱石全都丢弃。书卷已经被掩藏了太久,它看起来晦暗无光,同时还无比脆弱。当加尔文展开书卷时,他发现书卷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破碎。于是加尔文着急地呼唤道:“奥尔加,奥尔加!我在土里找到了个书卷!该死,它要碎完了!”
加尔文的呼唤让正在忙碌的三人吓了一跳,她们赶忙围向加尔文,并好奇地看着加尔文手上残缺的书卷。书卷被交到奥尔加手里,萨兰切尔和穆里尔则蹲下寻找散落在地上的书卷碎片。虽说书卷已有破损、上头的字也已晕成一片,但奥尔加还是轻易辨认出了其中的内容。奥尔加双手颤抖着喃喃道:“……这是杜鲁门留下的信。”
在将散落一地的碎屑拼回书卷后,奥尔加阅读这封曾经或许能给她温暖、但如今只会将她灼伤的信,她轻声念道:“写给奥尔加·杜鲁门,以及萨兰切尔。愿你们在离开家前都未感染上疾病,也愿你们终生不会受到疾病的困扰。我们终于还是打算离开了——我是指我们余下的几个病得没那么严重的人——我们打算放弃这些四肢溃烂、头晕目眩的亲人,别说我们残忍,别说我们狠心,再这样下去,我们必会彻底覆灭,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们决定往东边去,沿着森林一路往前,看看别处有没有医师能够治疗我们。我们都知道,虽然此时我们还有力气行走,但我们到底还是染了病。在抵达目的地时,我们很可能毫不体面、可能身上满是疮疤,但至少我们能有活下去的希望。兰洽,奥洛,若你们回来了,就到东边去找我们吧。若我们康复了,我们会回来放上一封新的信,其中会有我们新的住址。愿我们能在新的居所再会,卡拉维尔·杜鲁门书。”
萨兰切尔垂下眼,她看着斑驳的书卷上最后一行臃肿而摇摇欲坠的字不自觉摇着头说:“是了,确实是卡拉的字迹。但愿她们已经有了新生活。”
在这之后,四人沉默着面面相觑。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缄默是因为她们知晓书信背后的可能——她们没有找到第二封信,这意味着信中的所有希望如今只是泡影而已;加尔文静默是因他在担忧某种可能——那是某种他在加入巫师的队伍前就恐惧的可能。穆里尔的无言则仅仅只是因为她天生不喜爱说话,她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书卷上扭曲而颤抖的字迹。
可最终,率先开口的反倒是素来话少的穆里尔。经过短暂的思索后,穆里尔开口问奥尔加:“所以,母亲,你们将如信里期待的那样到东边去吗?”
后来的事由加尔文记录。在巫师们找到了过去杜鲁门所留下的书信的三个月后,四人终于清扫好了一切,她们不但埋葬了杜鲁门庄园内的那些尸骨,连遗留在村庄中的矮房和木屋间被野兽啃食得干净无比的尸骸也被她们一并掩埋了。在让所有的逝者都归回尘土后,四人便开始张罗起自己的事儿:萨兰切尔忙于整理东行的行李,奥尔加在尽可能地收拾杜鲁门过去所留下的巫术记录,加尔文则进入了洛玛尼·杜鲁门的房间,试图寻找些洛玛尼研究巫术时残留下的事物。因加尔文不识字,所以他在洛玛尼的房间所感受到、所觉察到的事物和日常生活的各种波澜都是用图画记录的。许多年后,穆里尔回到这个村庄、拿回了加尔文的记录,她依照自己对于加尔文的了解对那些幼稚的图画笔记进行了一笔一划、一字一句的解读,后来的巫师才得以了解这三位太古的巫师在历程最末端的故事究竟是怎样一幅光景,她们又究竟为何分崩离析。
但在阅读故事的结局前我们必须明了,因这段记录被反反复复地转述了许多次,所以它的内容必然不甚清晰。更可怕的是,加尔文根本没有记录时间流逝的意识,所以后续的故事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节奏出现的人们也不得而知。但这是我们能找到的仅有的关于这段时日的记载了,它理所应当地成为了真相。
按照加尔文的记录,故事后来是这样发展的: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决心前往书卷所写的东面,而加尔文却不愿意再上路了,在听说加尔文不愿跟着另外二人离开后,穆里尔也做出了同加尔文如出一辙的决定——她的想法暂且先按下不表,毕竟现下重要是叫远古的三位巫师们的故事迎来结局。加尔文说,他打算就这么结束自己的旅程,他将停留在这个此时应当用巨大坟场来形容更为贴切的村庄,并在此等待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归来。
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对加尔文的想法很是不解,毕竟此地已经不宜生活了,虽然此地曾经热闹过,但如今,这里的道路被挖开作为坟墓,房屋成了一个个低矮的陵园,这里没有了活人的踪迹,加尔文要如何在此度日呢。更重要的是,加尔文同她们一起生活了那样久,她们不分彼此地和对方共享了许多年的视野乃至于命运,接下来也理应如此。二人实在困惑加尔文的决定。
可无论奥尔加和萨兰切尔怎么劝阻和询问,加尔文都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他告诉二人,我有我自己的考量,我做出这一决定并非是因为我仇恨你们或厌恶了漂泊的生活,请相信我,我依旧对你们抱有热爱,只是我确实决定就此停歇了。“去吧,不用担心我。”加尔文如此结尾,“我就在此地等你们回来。”
可加尔文的内心远没有自己的话语那样平静,后来,他曾反复在自己的图画中涂抹自己杂乱、无序却又无比坚定的想法,他称,他不可能再上路了,他和另外两人已经老了,再次上路遭遇危机以至于彻底天人永隔的可能实在是太大,他不可能承受与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真正离别,既然如此不如就在原地等待,不如就此停歇。“若我跟她们一起上路,那我必会在某一天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同野鸟般歪着脖子在地上停止呼吸,必会见到她们的心停止悦动。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就在坟场中呆着!我受不了的,我接受不了这一切,我宁愿就这样苦等。只要我没有真实地目睹她们死去,她们便能永远地在我的头脑中存活,我可以告诉自己,她们不回来只是因为她们未将东边所有绮丽诡谲的景观游历完。”后来,拿走了加尔文记录的穆里尔如此转述那些混乱的图画,“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目睹我身边的人消亡了,就让我留在这儿吧,即便我可能会后悔万分,但至少我不会痛苦——我唯一后悔的,是我的停留让穆里尔也停下了。”
但这一切都是后谈,在故事的历程中,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在多次劝说加尔文和穆里尔无果后便开始为新一轮的游历做准备,她们准备了马儿吃的干草,缝补了多年以来已经破烂不堪的衣物。加尔文为她们准备路上的吃食,穆里尔替奥尔加收拾杜鲁门中的诸多巫术书卷。出人意料的是,四人在收拾行囊时并不悲戚,她们如同还在野外那般轻松整理着背包,仿佛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只是要出门遛个弯或是出门采摘一些水果而已。
在心照不宣中,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离开的日子终于来了。那天并不特殊,它不是被仔细挑选出的日子,不是什么有着悠远历史的节日,更不是独属于巫师三人的隐秘的节庆。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离开的那天,只是她们收拾好行李的第二天而已——又或者说是第二天凌晨。奥尔加本来说好好休息一夜再上路,但最终,所有人都没有在房间里睡着,包括看起来最为平静的穆里尔。四人不约而同地游荡到了杜鲁门那不算高也并不宽广的露台上,她们撞见了彼此,于是众人在能够照耀到星光的露台上呆了一整夜。这天夜里,奥尔加留下了许多东西,她说,我将木杖留给穆里尔,那是我们一起做的,合该给她留作纪念;而你,加尔文,我留了些还没腐化的书卷在灶台旁,那是留给你做巫术道具时书写自己灵感用的,可千万别不小心当成柴火烧了。
加尔文没有对奥尔加道谢,他轻声说:“早去早回。我会一直等你们的。”
“嗯,我们会的。”奥尔加点点头,“我们只是去找离开的杜鲁门的踪迹,而若是她们早就死在了路上,我们也该将她们的尸骨带回来埋葬。我们会尽快回来的,你也要保重自己。”
说完,奥尔加扭头看向没有答复她的穆里尔——此时穆里尔正缩在露台的边缘陷入浅眠,所有声音在她的耳中都混杂了,夜虫的鸣叫和风声如被马蹄踏过的泥土一般稠腻而扎实,被搅碎了的人声则如同其中的石子。穆里尔像是被埋入了土里,她在这样奇异的感受里沉沉睡去。看着安睡的穆里尔,加尔文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跟着你们。”
“她已经大了,加尔文。”奥尔加说,“她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只要尊重她就好。”
萨兰切尔叮嘱道:“在我们走了后,你要尽你所能地教养穆里尔。”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穆里尔努力地睁开了眼。在眼前恍惚的景色里,她看见夜晚的天空透露着许些红色,这叫夜空看起来有些虚假,甚至有些像幻象;同时因为今夜的天空呈现出了红色,这夜的星不如往常那么熙攘。周遭的所有都让穆里尔感到陌生:即将到来的离别如此,不同以往的天空也是如此。但穆里尔没有感到慌乱,她反而感到了一种曼妙的安宁。穆里尔好像真的被埋入了土中,毕竟唯有逝者才能感受到如此厚重的、宛如回到母亲腹部一般的安心。年轻人的身体催促她赶紧回到梦乡,但穆里尔依旧强撑着“嗯”了一声,以回应自己的长辈们。
半晌后,一个声音轻轻道:“她睡了?”
另一个声音费解道:“这不显而易见吗。”
最后一个声音听起来颇为担忧:“可不能睡在这儿啊……”
有人将穆里尔抱了起来,等她再睁开眼时,穆里尔看见的是房间的天花板。此时晨曦已经到来,沉眠的鸟兽也一一苏醒了,穆里尔匆忙跑出房门赶到厅室,她看见加尔文刚把早餐端上桌,奥尔加在厅室外的院子里安抚马儿,萨兰切尔则趁机检查马身上的马具。在看到奔跑的穆里尔时,加尔文挥手拦住了她,并递给穆里尔一包树叶示意她拿给奥尔加:树叶里包裹着的是加尔文用地苹果烙好的饼,饼里还混了些鸟蛋,虽然吃起来多少有些腥,但在赶路时吃这东西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穆里尔怯生生地将地苹果鸟蛋饼交给奥尔加,她无言地看着母亲将食物塞到包裹中,眼里写满了千般话。
突然,一阵风吹来。穆里尔的头发被吹得无比散乱,在她狼狈地将糊在脸上的头发都拨走时,她突然瞥见天上的阴云被风吹散了。阳光从云层间穿过,像是谁的手点破了天空的边界。在穆里尔愣神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拉入怀中。穆里尔呆滞地埋在奥尔加的肩头,她听见奥尔加说:“穆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我能感受到你心有愧疚,但我却实在不知道这愧疚从何而起。”说着的同时,奥尔加拍了拍穆里尔的背,“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快乐,既然你不愿和我们走,那我们坚决不会勉强你,毕竟你的心最重要。”
话音刚落,奥尔加便放开了穆里尔,在年轻的巫师回过神来前,萨兰切尔又拉过她与她相拥。当穆里尔终于晃过神来时,加尔文已经站在了她的身旁。在灿烂而不炫目的日光下,奥尔加娴熟地翻身上马。这一情景与加尔文的回忆重叠了:奥尔加似乎未曾老去过,她以一种加尔文始料未及的方式来到了他的生活,又以加尔文未曾想过的方式离开了。奥尔加坐在马上握紧缰绳,再伸手拨开马额前过长的鬃毛。萨兰切尔也检查好了自己的马具,她骑在马背上,腰杆笔直,加尔文和穆里尔不得不像孩童一样仰视她们。
骑在马上的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四目相对,她们在凝望间交流,在注目间交换彼此灵魂上残破之处——她们年轻时就总是如此交谈,如今她们将这种独特的交流方式使用得炉火纯青,任何人都无法插足她们之间的交谈。最终,奥尔加先移开了眼,她看向站在一旁的二人:“再见了。”
说罢,奥尔加便一骑绝尘地离开了,萨兰切尔也紧随其后。在彻底消失在人们视野前,萨兰切尔扭过头对加尔文和穆里尔高喊道:“再见了!”
她们走得毫无留恋,没有丝毫停下脚步的意思。穆里尔和加尔文只能看见马儿奔跑的速度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没多久,马蹄踏起的尘土就将她们的身影完全地掩盖了——当尘土重新落在地上,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到这两位流淌着杜鲁门最后的血脉之人的痕迹和行踪。这对相伴了一生、自出生起就未曾分开过的人,直至结局到来时都未松开她们缠绕着彼此的枝丫和命运。
加尔文发现,离别真正发生的瞬间远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么痛苦和难过,他不知这是因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还是因为他已经老了,总之一切都稀疏平常,给人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一时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加尔文一人,他所感受到的、心头所翻涌起的,仅仅只是寂寥。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告别和话语——也不需要更多了。
在加尔文感慨万分的时候,穆里尔伤心地回到了屋内,她静静地流着泪吃着加尔文为她准备的早餐,当加尔文回到屋子里时,她正红着眼睛用草木灰清理自己的餐具。加尔文注视着穆里尔的背影,当穆里尔发出一下下的抽泣声时,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穆穆,你现在还能赶上她们……你不需要留在这里陪我,真的,你不该把时间和岁月浪费在等待上。”
穆里尔摇了摇头,她的动作是那样轻,要不是她的头发左右轻晃了两下,恐怕加尔文根本发现不了她的回答。加尔文惆怅地拉开椅子坐在餐桌前,他对穆里尔的背影道:“穆穆,我们必须要谈一谈,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到底怎么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分明她们刚准备离开时你还打算跟着她们,可如今为什么这样了?”
加尔文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穆里尔的回应,他犹豫着是否要走到穆里尔身边去时,穆里尔终于开口了。穆里尔有些瑟缩地转过身面向加尔文,她吸了吸鼻子说:“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说要回到这里,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你的……”加尔文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
穆里尔将自己的想法和歉疚一一道来,在说话时,她一直闭着眼,因为这样她便不用与加尔文对视:“我自己在谴责我自己。如果不是我提出要回到这儿来、如果我当时稍微敏锐点察觉到妈妈的神情有异,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那妈妈们根本不用见到这些逝者,她们也不会因此离开,你也不会选择留下,并和她们分道扬镳。归根结底是我的错,是我提出的,也是我坚持的……”
这样的谴责太过刻骨,加尔文立刻站起身走到穆里尔面前。虽然穆里尔一直闭着眼,但加尔文认真地注视着她的脸告诉她:“天啊,穆穆,你这段时间是因为这件事而责备自己吗?不,不是的,这一切和你都没有关系。早在很久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早在她们刚离开家时,她们就已经知晓杜鲁门必将迎来覆灭。她们早就对此心知肚明,这和你毫无关系,你不必有这么多歉疚。”
穆里尔微微睁开了眼,她的眼眶里盛满了水,要落不落的泪让她看起来可怜极了,在用手背将眼里的泪挤出来后,穆里尔再次摇了摇头。她钻牛角尖地说:“但若不是我,即便她们对此再怎么心照不宣,她们也不必直面这些……”
“不是的!真的不是的!穆里尔,真的不是如此,你且听我说。”加尔文拔高了声音劝告她,可在否认后,他又实在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来佐证自己的话。直至这时加尔文才发现,穆里尔确实是被自己和两位杜鲁门养大的,她如自己一样习惯自我谴责,如奥尔加那般坚定,更有着萨兰切尔同等的执拗。他能说的话已经说尽了,可明显,穆里尔只当他的话是用于安慰自己的谎言。虽然奥尔加才离开不久,但加尔文已经深深地思念起了奥尔加:若此刻她在此,她必然可以用些温柔的絮语让自己的想法进入穆里尔的内心。
如今在场的只有加尔文,他绞尽脑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将之前的话颠来倒去地重复:“穆穆,如果你的内心确实是想和她们一起走,那你就不应该留在这儿陪我。你忘了奥尔加是怎么说的吗——你的心、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穆里尔微微抬眼看向加尔文,犹豫再三后,她低声道:“不,我的心……我的心毫无目的,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突然间,加尔文意识到了什么。他察觉到,是自己与另外二人没能对穆里尔完成的教育促成了穆里尔如今的迷茫和困苦。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她早该离家,就像是雏鸟将飞离巢穴,幼狼独自漫步于荒原。可三位年长的巫师因担忧和不舍而将她捆在身边许久,穆里尔像是一株栖居在大树下的幼苗,虽说她年幼时在大树的帮助下吸收了许多养分,可当她大了、长成了,大树的存在却只会禁锢她的生长。过去,巫师三人安排了她每日的行程,以至于穆里尔忘了,她的生活理应由自己安排。
在惊觉自己对穆里尔的禁锢后,加尔文慌张地站起来。他一声不吭地奔向自己睡觉的房间找到了放在书桌上的瓦罐,当他抱着瓦罐跑回餐厅时,穆里尔还在内疚地抹着泪。加尔文没有安慰她,他将瓦罐放在桌上,然后将其中的稻草一把拿了出来。稻草们悠闲地躺在餐桌上,它们摇摆着散开,被它们所包裹和隐藏的东西便露了出来:徜徉在干草中的是两块水晶,其中一块看起来粗粒毛躁、颜色无比沉闷的白水晶,它并精致更不透亮,唯一算得上罕见的一点,那便是这白水晶足有人的手掌心大;而另一块则恰巧相反,它只有指节大却晶莹剔透,好像一处宁静的深潭。
“你拿去吧。”加尔文对穆里尔说,“我没有完成它,我没有完成我的想法,若你不知要做什么,你就继承我的想法或是另外两人的想法往前走吧。”
穆里尔无言地注视着那块水晶,她的眼里满是困惑。不过,穆里尔相当清楚这些水晶的由来——这水晶是巫师四人在不经意间钻入一个岩洞中敲下的,那时候她们敲下的水晶多到数不胜数,她们将大部分都卖了出去,仅留下了几块要么过于巨大要么过于澄澈的稀罕物留作纪念,桌上的水晶正是被留下的那些水晶中加尔文被分到的部分——她疑惑的是加尔文口中的“完成”。穆里尔又将视线投向加尔文,期待对方能为自己解答。
加尔文笑了笑,他解释道:“很早之前我在想,先施展凝冰术再通过凝冰术看观测术实在是太蠢了,既然总归都是要施展巫术,为什么不直接使用观测术呢?所以,我一直在找其它晶莹剔透的事物用来替代冰球放在木杖上,在岩洞中看见了水晶时,我以为我找到了冰球最好的替代品,可足够大的水晶却满是驳杂的痕迹,澄澈的水晶又过于小了,因此我一直没办法完善木杖。但这些材料干放在那也不是个事,于是我想,是否能先在那块较小的水晶上尝试我的想法,一旦观测术真的可以在小水晶中呈现,我便可以在接下来的日子专心寻找大而清澈的水晶。”
加尔文的声音愈来愈小,直至彻底停下,最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当他重新开口时,他的话语间带着许多疲惫和不甘:“可不行,穆穆,我没有成功。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凝冰术制造出的冰球到底是巫术的造物、所以可以完美呈现出巫术的脉络吗,还是因为这水晶太小了?总之,无论我怎么施加观测术,最终能在水晶中出现的也只有一团光芒而已。其中没有脉络生长,它只是一点小小的光晕。它根本无法被用来指明周围哪有巫术的脉络,它只是在周围有巫术脉络出现时散发出荧荧的光。这东西是个残次品,一个不成功的猜测。穆穆,你将它拿走吧。”
穆里尔不解地注视着加尔文的眉心——或许是在野外呆久了,穆里尔像是什么小动物,她觉得被人盯着、盯着人都是威胁的征兆,也因此不常和别人对视——在年轻巫师的注目中,加尔文催促她道:“你应该离开,穆穆,我这话来得突然,但你是时候离开了。寻找你自己的生活,如果实在无从下手,就先完成我和你母亲们的信念吧——这个过程中你必然能受到什么启发。总之你不该再呆在我身边了,也不该跟着奥尔加她们。我们拖累了你,穆里尔,这是我们的过错……”
加尔文陷入了和之前穆里尔一样的处境中,他开始自责,开始在内心鞭挞自己。这时候,穆里尔终于意识到感受别人的惭愧和自责是一种怎样难堪的体验,她本想说些什么,可面对加尔文接连不断的歉疚,她只好将迷茫和惶恐压回心头。穆里尔只是问:“我走了的话,你怎么办?”
“我在这儿等你。”加尔文说,“就像是等奥尔加和萨兰切尔一样。”
“但,但这是一场轮回。”穆里尔担忧地喊道,“过去母亲也是如此离开了家,当她们回来时,一切都没了。而如今我也要离开了,我也被赶着离开了!”
加尔文安抚她道:“不,这不是轮回。穆穆,如今并没有疾病在此,没有东西会卷走我的性命,我就在这里,等着奥尔加和萨兰切尔找到她们的家人后回来,等你寻到了自己的生活后回来。相信我,疾病已经离开了此地,我不会无缘由地长眠的!我会等待你们。”
既然如此,穆里尔无话可说,她握着加尔文交给她的那块水晶无言地接受了加尔文的承诺,当她透过手上的水晶看向加尔文时,她只能看见一个扭曲的身形,仿若一个被火焰扭曲的鬼影。没过几天,穆里尔便带着母亲们留下的木杖和加尔文赠予她的洞晶——那枚小小的水晶后来被穆里尔唤为洞晶,在她收拾行囊的日子里,加尔文将这块小水晶用麻绳绕成了一枚吊坠——上路了。木杖被她充当拐杖随时握在手侧,吊坠则被她藏匿于自己的胸口处。洞晶偶尔会在夜间无端端地发出转瞬即逝的亮光,那抹光亮犹如地上星,也犹如天上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