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大力弹开,傅春晓喘吁吁站在门口,里面却是动静全无,门窗更是封得铁桶似的。
她低挫了身子,佝着腰,咻咻地出气;身后,一抹黑影正蹑手蹑脚、潜踪蹑迹,滴溜溜就从衣柜的板壁后移到了门后。
傅春晓拍着胸口,揿开灯,荧惶惶的室内呈如金纸的颜色。
好险。她四下飞瞥起来。
没有被搜刮过的痕迹,窗户也关得好好的,窗帘后没有躲人。最关键的,当然,月光掩映下的梳妆台上,那珠宝盒正幽密得折出一剪光。
傅春晓取了钥匙打开盒子,检视了一遍,确认是自己疑心。
她没有将珠宝盒放进楼下的保险柜,而是掖进了衣柜里,请来的厨师和清洁阿姨还没有走呢。
回到客厅,也不知道晨晓和纪杰去买冻伤膏回来了没有——他们筹备露营也太不当心了。
沈杰英确认傅春晓已经上楼,继续鬼鬼魅魅往晨晓的房间移动。虽然单凭鼻子他知道自己是现下是安全的,然他还是调动了全部的感官,一双眼精光滴溜,侧着耳朵,挽起裤脚,跟要下田插秧似的,然后像一只大蜘蛛那样咝咝梭梭在走廊移动起来。
他精准地找到了晨晓的卧室。没有人也没有灯。不过他还是辨认出了卧室里的水杯、衣柜、梳妆台,以及浅浅的茉莉香薰蜡烛的气味。
纪杰并没有到卧室里来,不见他的气味。
这使得他略有些安慰;但短暂的安慰的同时,疑心也犯了上来,因为这并不能证明什么,也许只是因为楼下有客人;又或者,保不齐晨晓的床头上正摆着她和纪杰的合影呢。
这念想的鬼影一附上来,竟什么也顾不上了。他须得瞅上一眼才能安心,错过这咫尺的一瞥,今晚他会睡不着觉的。
照沈杰英以往的条理,当然是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鬼使神差地开了卧室的灯。
屋里骤然亮堂,他自己也惊呆了。
但是这还不是最遭的——
晨晓的妈妈正站在楼下,探着脖子在门口张望晨晓回来,晨晓跟纪杰倒是没见着,一扭头,晨晓卧室的灯怎么亮了?
这鬼丫头什么时候回来的?
傅春晓折身返回了大厅。
糟糕,刚刚开灯一定给她瞧见了。头脑片刻地跳白后,沈杰英在晨晓的卧室里奔突起来,然而头脑毫无主张,反而噜苏个没完;现在能不能抽身都是问题,万一傅春晓报警怎么办呢?到时晨晓一定会发现他是一个潜在的变态狂的,怎么办?
傅春晓已经在外敲门了,“晨晓?晨晓?你回来了吗?”
黑暗里沈杰英茫然四顾。
傅春晓耳朵贴在门上,又叩了两叩,“晨晓?”
这样下去一定会被发现的。一咬牙一跺脚,反身一个捷奔,跳在了晨晓的床上。
然后,他一拉杯子,尖声细嗓,拈腔捏调,低低地回一句:“我在呢,妈妈。”
傅春晓轻轻支开门,探出一个黑鸦鸦的脑袋:
“你怎么不开灯?”
沈杰英打了个呵欠,扶着床半支了起来,他的头上还搭着一条枕巾。
“今天跑了一天,吹得头疼。明天不是还有露营吗?我得早早睡了。”
她竟半点没听出来,轻手轻脚走进来,就在晨晓床边坐住了。
“晨晓啊……那个,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啊?”
沈杰英翻了个白眼,拈起一种不耐烦的声调:“你只有有事的时候才会好好地喊我。又怎么了?”
“诶呦,真不愧是我生的宝贝女儿。”傅春晓说笑着,手就在“晨晓”肩膀上拍了拍,“诶?你似乎壮了点。”
沈杰英差点笑出声,他要好好捉弄一下这个烦人的晨晓妈妈。
“上次纪杰说了,不喜欢我太瘦。”
“这就对了!”傅春晓高兴地说,“你听我说,你现在呢就去纪家跑一趟,我上次说让你给纪杰妈妈捎的镯子你是不是忘记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杰英凝神听着,没有吱声。
“你呀,这可是关系你跟纪杰的大事,比起脸面又算什么?你记得啊,千万不要拿错了,拿成高仿我们就糗大了。”
沈杰英尖尖地问:“就是你今天放在卧室里梳妆台上的那个?”
“对对对。不过我现在又把它放在衣柜里了,怕你拿混,你这孩子总是稀里糊涂的。”
也就是说,梳妆台上还有一套复制品。沈杰英眼睛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好的,好的。知道了。”假意不耐烦地回,“不过我实在头疼得不行,我得休息一下,其实这个事也不必非得今天啊。”
“可是距离纪杰妈妈的生日只有三天了,露营往一天的算,有些赶。纪杰打动他妈妈也得一些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借机攀亲家?一双眼转得鬼祟溜溜。
“如果你实在难受,打个电话也可以的。纪杰不会介意再跑一趟。”
“好的,我会的。”
傅春晓得到了满意的回复,就下楼了:她才走,那一头晨晓的奶奶又扶着墙上来了,今天她的精神不是很好,以为上的是二楼,迷迷糊糊就拐进了晨晓的房间。
沈杰英脚才沾地,旋即又缩了回去。
奶奶没有开灯,因为她卧室里的灯闪了,每每忘记修。
沈杰英瞧着那个黑影傍在窗前站住了,只是不说话。
“今天的蛋糕不好。嘉铭最讨厌吃水果蛋糕了。”凭空里喃喃说出一句。
沈杰英听了个立睁:嘉铭是谁?怎么纪杰之外又多了一个男人?他怎么从来不知道?
这不是一个发言的好时机,然而他终归没有忍住,柔声问:“嘉铭?”他知道,要想使对方倾吐得更多,只需表达怀疑就够了。
“不是吗?”她忽然别过脸,双眸炯炯又有些慈祥,“那里面的水果没一样他喜欢的。”
沈杰英向后瑟缩一下,疑心是不是被她看出来。然而并没有。老太太的眼神非常清真,仿佛林子里穿过的第一缕晨光。
“哦,他最讨厌草莓?”
“跟回锅肉其实没有关系。他只是单纯不满别人不不满的。他可以不满也可以不不满,但是……他都没有任何的不满啊,他不不满自己的不满,就是自满他人不满他的自满呐,他始终是……最后显得大家都不不满,不,是对他不满的不不满,他就是这么喜欢跟人做对。”
什么玩意。他说城门楼,她说火车头?
不过他反倒不担心了。沈杰英沉郁地点头,“是啊。不过论起回锅肉,我认为母猪产后护理其实应该从产前做起,产前护理可以减少产后三联症,合理的饲养管理和营养补充也可以减少分娩时的并发症,毕竟膘情体况不稳定,生产性能就会变差,小猪闻起来就会臭臭的——嘉铭一定是嫌这一点,为什么有天然的抹香鲸就不能有人工培育的香精猪呢?其实我觉得吧,天然的还是比合成的好,CHANEL 5号的最佳标配当然还是醛香,没有咖啡豆闻闻自己的肉皮也是好的,毕竟光头强总是被熊大熊二欺负,一直这样下来伏地魔还是不能战胜哈利波特,与其如此母猪和香精猪还不如喜欢小猪佩奇,可是我总觉得多少有些偏激了。”
“是啊。我今天收快递的时候还提醒晨晓妈妈螃蟹没有配齐,里面正掺着螃蜞。她说当然,这是龙虾,俗称螺,生长在撒哈拉沙漠的雨林地带。因外形酷似穿山甲,所以人人喜欢叫北极熊,啊,他总是把芝麻说成西瓜,凌晨几点说成现在几点,啊,还有几分钟天就要亮了吧?”
沈杰英点头,“你手边有闹钟呢,那个小樱桃闹钟。哦,当然,我必须指正这个樱桃叫车厘子。”
“跟你说话真愉快。”
“谁让我们都懂呢,何况有的人懂也会装不懂,不懂装懂对上懂装不懂的,懂也不懂不懂也懂的,可是懂不懂又有什么用呢?懂了也未必用得到,不懂未必不是好事。所以不懂也没必要懂,懂太多不好。”沈杰英一口气说完,“是吧,嘉铭?”
晨晓奶奶一怔,倒点醒了她什么似的,吓了沈杰英一跳,“嘉铭吗?他还没下班呢。”
“瞧我。跟你聊得太投机,我简直想认识一下嘉铭呢。”沈杰英用晨晓的口吻补一句,“可以吗?奶奶。”
“我想他的时候,就看看他和你妈妈的婚纱照。”她才如梦初醒,“怎么?这里不是我房间吗?”
“你房间在楼下呢。”沈杰英笑得跟一朵花一样。什么嘛。原来“嘉铭”是晨晓已故的父亲啊,这老太太真是玄乎。“还有十五分钟分钟天就要亮了,奶奶。赶紧去休息去吧。”
她仰起头,果真打了个呵欠,“是啊。我们好久没聊这样尽兴了。”
“我们聊了整整一天一夜呢。你必须睡够两觉才行,不然你太累了。”
“是啊。”
“晚安。”
“晚安。奶奶可爱的小孙女。”
门一关上,沈杰英腾地掀床而起,搞笑,他已经嗅到纪杰和晨晓在回来的路上,还有十分钟就要回来了!
不,等一下,他还有着更大的野心,要搞砸傅春晓的攀亲计划。
他立刻付诸行动,将投药计划抛之脑后,这一次他很容易地潜入了傅春晓的房间,将两套珠宝调换了。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最开始的潜入地,月光平静得跟进来时没什么两样,墙上那藤蔓依着月影,在微风里如吐纳一般参差掩映着。一个人影一晃,又是搅不开的浓稠的静与昧了。
-
傅春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看表。
都已经九点钟了。
她还是上楼催一催,兴许晨晓睡过去了。
才站起,门外已起了响动,晨晓今天心情好极了,积在心头的话终于讲开,正笑声朗朗地站在门边,跟纪杰说再见。
“明天见。”纪杰说。
“明天见。”晨晓回一句,才要进门,门锁咔哒一跳,傅春晓从门后探头出来。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傅春晓探眼一瞧,便知晨晓没有取了那镯子给纪杰,支起胳膊肘怼了晨晓一下。
晨晓反过脸,不解地看她。
傅春晓拖过晨晓的胳膊,低叱:“镯子呢?”
“什么镯子?”
“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晨晓更加茫然,“我答应你什么了?”
“笑话,半小时前你才答应我要将梳妆台上的镯子取出来交给纪杰,再托纪杰交给他母亲的,这么快就忘得光光的!”
“搞笑,你什么时候跟我说的?而且——”
“行了行了,你总有这么多的理由。我知道你想尽了法子推诿,这次由不得你,马上去!”
说着,将晨晓捺过一边,全心笼络起纪杰来。
晨晓别过脸,不可思议而费解地朝她脸上钉了一钉,莫名其妙道:“我看理由多的是你才对。”
说完,大踏步上楼,取了封好的镯子下来,塞给纪杰,也不多言,转身上了楼。
傅春晓低骂一句小猾骨头,然后狎昵地跟纪杰攀谈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