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cy作为庄园的大管家,每天起早摸黑,处理的事务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光是来往的客人就够她头疼的。在Lucy看来,男主人为人刻薄,挑四拣五,就拿烹茶来说,老白茶、老普洱茶、黑茶、高焙火的乌龙茶等等都必须严格精确到毫秒,此外还有咖啡、茶点种种饭食;一盘菜摆在跟前,不是嫌不新鲜就是在手法上挑三捡五,这可为难死了厨师,如果哪天天气不对或者他心情不佳,还会被男主人喊话是不是买了假油。总而言之,这里每一天都鸡飞狗跳的。
Lucy每天至少要遭不同程度的言语攻击十五次,比如“你确定这是我要的苏打汽水?你偷懒用牙膏粉冲的吧”“每当我闻到这种类似樟脑丸的气味,Lucy,我就知道你又去扫荡你奶奶的衣橱了,为什么不能听从我的建议选则透气性好点的衣服呢”“你确定这调配出来是消毒水而不是生化武器”“你从哪里找来的厨子,两元杂货店吗?除腥的酒精剂量从来没有放对过,我猜他的嗅觉粘膜邮票有一半都被人偷走了。”“不要放那个'槟榔'进来了,我不是叫你用高压水枪把他冲走吗?困难?我还没有叫你去泰国找一只大象回来训练呲水呢,我当然知道你办得到。那如果我要你找一只能够和人类交流的大象呢?这样我就可以知道它们比人类多出的1600种气味受体的类型是什么了。”
Lucy为难的是,他每天像个蝙蝠侠一样躲在厚重窗帘围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不见天日,却要求房间里有温带气候的光照气味。每逢高温天气,他就要说自己被太阳熏到中毒以为自己变成麻辣仙人掌之类的——有一次他甚至说自己的鼻子遭到了核爆。
除此之外,他还时常派给她一些匪夷所思的任务,比如,去古埃及泰勒提麦古城获取一种古老的香水,传说这款香水在古埃及的地位堪比香奈儿5号;上罗马和希腊寻找关于医用香的随便什么。再比如,他在读到回忆与普鲁斯特著名的玛德莱娜蛋糕之间的联系时,要求Lucy上法国找到与原文中一样的不知道是茶叶泡的还是椴花泡的茶,以及“又矮又胖”的小玛德莱娜回来。还比如,要Lucy搜罗那些早已消失在市面上的古香水,譬如中世纪的“奇迹之水”;也包括一些配方,譬如让·马里·法里纳的古法古龙水配方;17世纪西蒙·巴尔贝失传的香水配方等等。
好吧,这其实也不算什么。Lucy羞愤的是每每她跟男友Z爱,第二天来上班,沈杰英总是皱鼻子,那表情就好像她把内.裤脱下来丢在他脸上一样。就好像在说他的鼻子被强X了一样。那一次男友出差回来,就留在她家过了一夜,第二天她扛着一堆需要加香的材料,步履蹒跚地推开大门,沈杰英用一种亲眼目睹泰坦尼克号沉没的眼神看着她。当天她就被告知放假,那堆材料也连带进了垃圾桶,她再回来时房子周围还种满了石楠花。
没人知道这该死的男主人能刻薄到什么地步,因为他压根就是故意的,别看他平时没什么恶习,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刺痛别人来让自己高兴,并使他人的痛苦昭然若揭——Lucy深有体会,很快她失去了心爱的男友,那一天精明的沈先生告诉她男朋友出轨了,女方比她年轻。
“当然我这些其实也还算不得什么。”Lucy这样对晨晓讲,不知是不是出于安慰:“他先前有个心理医生的朋友,不知道他是怎么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那人竟然跟他绝交了!”
至于晨晓,自那次初来乍到同沈杰英博弈过之后,就再没有赢了。她气的是,来到这里之前,她觉得自己也算会吵架的了,但是一到了沈杰英面前,她就跟小地精大战植物僵尸一样,就跟裘千丈大战裘千仞一样。为此晨晓仔细分析了原因,因为她的肺活量比他小,脑子和语速也没他快,沈杰英还总出其不意地使用一些刁钻的词,往往她这边嚷得大脑缺氧的时候,人家沈杰英已经说完了,而她压根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你语速那么快怎么不去说rap啊。遇上他也真是倒霉,就跟一个喊麦的遇上一个专业说rap的一样。
沈杰英——还是沈英杰来着?他永远打发不出时间来进行专访,问不耐烦了,他就仰起那张大理石一样照得出人影的脸,高贵地打发她一句:
“我每天要应付那么多想要雇我当警犬的人,他们还知道恭维我付我薪水呢,不像滕晓晨小姐白嫖得忘了形还讨起债来了。”
晨晓起初还会面红耳赤,觉得自己得寸进尺,有天忽然顿悟,明明每一次跟她定好了时间的人是他,怎么自己就厚颜无耻不要脸了呢?
更过分的是,他一个电话喊晨晓来茶室,只管跟个浮雕似的镶嵌进红木家具与之惺忪光线构成的浑郁背景里,坐住了不动,就像那些美术系学生写生似的。晨晓喊他就作听不见。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永远理解不了眼前这个人。
沈杰英,这个阴鸷、恶意、没有柔情与希望、坐久了就仿佛要永久沉下去的男人,像一只摇摆式时钟,内心模仿死神钟点地摇晃。
他坐在那里,恨不得一气将周遭的气流吸饱吸光;仿佛他的高鼻子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靠畅饮气味进化出来的。他坐在那里。她的头发有泉水的清冽。耳颈有花蜜的沁香。腋窝有青草的气味。汗毛有淡淡的太阳滚熟麦子的气味,以及下.身淡淡的咸奶油的气味。奇异的组合。像《圣经》里那句:流奶与蜜之地。奇异的组合。他坐在那里。唇抿得仿佛怕那气味从唇齿间溢出去。皮肤上甸白的颜色仿佛取代了表情。食指抬起来轻叩座椅扶手的时候,仿佛那不是手指而是手术刀。他沉默,不动声色,现在他闻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恋时才有的苦扁桃的气味。以及处女特有的清香。处男闻起来有海洋、阳光、水草混合的气味。
是时候辞退Lucy了,他想,如果眼前这个女孩子乐意取代她的话。
他不招男助理,在他看来,现实中的男人太脏了,更脏的是他们还总是弄脏别人——比如Lucy那个男朋友。大概因为这点,他时常刺痛身边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男性朋友,“其实你的女朋友比你还要高出1.5分,你甚至没有达到及格线。”“老实说我觉得她新交往的男朋友比你强多了,毕竟你又矮又穷长得也不怎么样,换了我只会跑得更快。”“虽然你不高,但是你丑啊;虽然你穷,但是脑子也不灵活啊;虽然你活得很差劲,但是你的情敌活得很好啊。”
智颖采了《红楼梦》里一个词“浊臭逼人”,沈杰英表示赞同。
“沈先生。”晨晓忍无可忍,站了起来,“如果专访不能开始的话,我想我该走了,我跟家人说好明天就该回家去的。”
光线里他动了一动,无所谓地应了一句:“那就明天。”
但问题是明天依然无法到来。他仅仅是让晨晓成功错过了高铁而已。
晨晓终究没走成,倒不全因为沈杰英的那些话,什么“会有人对我的生活作息感兴趣的,这也是你专访的一部分”。
厨师煲的汤确实鲜美,离了这里她再喝不到300英镑一杯的咖啡了,有时候也会吃到带编号的松露巧克力——款待的星级程度跟被羞辱的程度是成正比的。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纪杰的电话已经迂回到傅春晓那里了。晨晓真是头疼,跟傅春晓说在做一篇关于低调富豪生活的专题。傅春晓深以为意,又担忧地说她梦见晨晓变成了植物人,什么被宣布脑死亡了。晨晓说你可能忘记了,家里客厅那张新地毯是我不久前用脑子换钱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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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晓潜下心来观察起沈杰英的日常,他每天随身携带一个黑色笔记本,想起什么就在上面写写划划,有时候一整天见不到他人,应该是跑进园子里进行什么惨无人道的实验了。
“惨无人道?”沈杰英坐在泳池前的遮阳棚下面,眼前那倾碧蓝色泳池有种异国情调。
他丢开手里的香槟,“这词不好,我喜欢惨绝人寰。”
晨晓敲着笔记本:“沈英杰,你为什么不摘下墨镜呢?”
一阵微风拂面,一池水粼浪起伏,一面银镜子般。
“我要一杯咖啡,加奶油。”那么理所当然。
“喂,这么多天了,你总得透个一字两字吧。”就见他一脸的不耐烦,“冒昧问一句,你,难道你有眼疾?”
“知道冒昧了还问。”
“不会为了耍帅吧。”
“你就不能问点有价值的?”
“我可以去你的花园里看看吗?”
他一脸降至冰点的表情,正经八百说道:“我患有一种不能见光的阿尔法哥伦莫耶眼盲症,一见太阳光就会瞎十天,所以只能一直戴墨镜。”
“啊?抱歉。没办法治吗?”
他耸肩,扬长了语气:“没办法的,医生说我再过几年就要失明了,我的眼睛会发聩流脓,会感染其他部位,还会过人呢。”
晨晓无比认真且同情地记录了下来,安慰他现代医疗这样发达,一定有办法救治的。
沈杰英看上去介意、疏离而冷漠。
晨晓抱歉了一整天,晚餐都没有吃她爱吃的番茄小牛腩。翌日整理纪要时上网查询,你猜怎么着?根本就没有这种疾病,沈杰英自己信口胡诌的。
Lucy表示这算不得什么新奇事,连她都没见过男主人的真面目。并且晨晓得知,沈杰英是Lucy目前见过的最讨厌甜品的人,「甚至连碳酸饮料都不喝」。
晨晓笔记本上补了一句「一个看上去毫无童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