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晓在公园里一坐就是三个小时。
岸岸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一场战斗过于激烈,事后脑子里反倒晕陶陶的,不甚清楚。晨晓只记得自己夺门而逃,一头扎进了公园里,岸岸似乎压根就没有追出来。
这不符合香水的作用啊。晨晓觉得有点巫餍,而且她是怎么一口气跑进这么远僻的园子里来的?
心下一个抽冷子,她猛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头顶密遮遮的树叶在风里惊涛般地翻滚,刮剌刮剌,哗——哗——,呼一声劈在地面,又是豁朗朗锵锵乱响,无数飞尘石粒在空中穿梭跳碰,打在身上涩剌剌地疼。
晨晓再睁开眼,月亮光冰凉凉地匝着地,风紧一声慢一声,仿佛什么鬼魅呜吟着似的,心里越来越害怕,一摸口袋,也不知道手机忘拿了还是丢了。天色忽然全暗了,窸窸窣窣摸着黑,四周都是丛生的杂草,她忽然疑心起来,公园里怎么没有人?
这想头一上来,简直连站都站不住了。一面告诉自己保持清醒,大气也不敢出,在草间摸来摸去,稀里哗啦一片响。不知道是不是太害怕了,头皮也麻麻的。阵阵细风穿过,甜丝丝凉森森的气息拢在上空,又压将下来,晨晓吓得只是闭眼,风声渐杀,那巫魇的感觉才渐渐散了。
是香水。她睁开眼,意识到是香水以后,这气息便无所不在起来,在周身咝咝梭梭地游走着,仿佛蛇信子咝咝梭梭地吐着气。她压着心头那恐怖,大踏步起来,那气息却如一只耙紧了头皮的马尾,紧紧地揪住她,越来越紧。
一个路灯也没有。而且路好像越走越深了。她想跑,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能跑。就这样走着走着,路越来越看不清,胆子也越来越细。
放眼尽是茫茫的海与灰。
一丝光亮游鱼般从树叶里钻了出来。等一下,刚刚那个是什么?是碑吗?
缓缓转了身,乜眼一斜,汗毛一凛,肆声尖叫。也不管脚下的路了,没头苍蝇似的奔蹿起来。
说那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子倏地从就灌木丛边上闪了出来。
“什……什么东西!”
脑子里一片嗡嗡乱响,晨晓还没反应过来撞出来的是个人,喉咙已不受控制地大鸣大放,长而锐的一声,刀尖似的,一划在黢寂的夜幕,显得尤为凄厉刺耳。
“啊!鬼啊!”
一下子全都乱了。几个男生也扯着脖子叫了起来。晨晓更是扭身就跑。原来这几个男生也是唯德的,为着舍友的鼓撺,专乘了夜色上墓园里探险,平日里他们也是胆大的人,灵异游戏人吓人的也全都经验过,恁怎么诡谲也不至于怕成这样。但是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一上来还没搞清对象,就笃定碰上的一定不是人。
晨晓三不知地胡跑乱颠,那几个男生更是跑得头也不回,空气里咝梭着冷幽幽的诡诞,或者说预兆,迫着他们不能回头,仿佛一回头就会被扼住了咽喉。几个人跑的跑,摔的摔,滚的滚,一个喘胖的掉了队,偏还是胆子最细的,一颗心吓得砰砰乱窜,慌不择路,不慎摔了个狗吃屎,再抬起头,惊见一个身形峻拔的黑影子,在他那经诡诞放大的恐怖的想象里,俨然看到了死神的化身,那黑影逼近一步,想是在这里打量着他,脸上还遮着一副不可以直视面目的面罩;他偏了偏头,忽然笑了,冷森森的牙齿闪着光。
晨晓发现自己怎么又跑回来了,就看见前面横着个人,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鼓起胆子凑上去一探,还没试出鼻息,又是一声狂吼:“王磊!”
晨晓才扭过脸,余下几个人又抢在地上扑滚起来,相互拉扯着逃了。
脚步纷踏,喘声吁吁,树丛乱响。其中一个男生不胜体力,渐渐拖曳起来。其他几个人催促他快点,这可是逃命的事。
“难道你们没发现我们已经在这里转了好几圈了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
“妈的,横竖左右是个死,也不能窝囊死啊!”
“就是!得把王磊夺回来!”
“不能丢仙人的脸!”
几人这一停歇,才反应过来女鬼并没有追上来。胆子最大的开口了:“诶,你们有没有觉得,那鬼好像也挺怕咱们的。都没敢追上来。”
“可是王磊——”
“她也怕咱们人多。”
“我也这么觉得。”
“诶,你们有没有觉得,那鬼好像长得还不错?”
“你没事吧瘦猴?床头上那海报不够你撸的?妈的看见只鬼也眉清目秀的!”
“其实——”另一个插口道,“我也觉得还行。”
“这玩意儿不犯法吧?”
“诶你这么一说,好像……”
“……嘿嘿!”
“不是,你们疯球了哇!”
“反正横竖左右是个死,还有什么好怕的!索性就来个死磕,妈的,就当给王磊报仇了!”
晨晓还在林子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骤然听见几声狂吼,喊打喊杀,撕心裂肺,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几个影子攒集奔忙,舞旋旋就一拥而上。晨晓奋力一闪,左边一个胖大的身躯就倒了过来,往右,一个细长条子又倾过来,怎么跟一对胖瘦仙童似的?前后还有一对和合二仙!
晨晓一个寻头觅缝钻了出去,掩在树丛里快出快进。几个人在后面骂骂咧咧,每每有强风吹过,又心生恐惧,瑟缩起了脖子,步伐也觉沉重起来。因此紧赶慢赶,渐落了下风。
地上又是那一撇月影,簌簌乱颤,笑谑不已的样子。
而就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一个高大颀斜的身影正目视这一切,不细看,会想当然认为那只是一具雕像,他所处的这位置却仿佛把夜幕撬开的缺口的边缘,光影幻变,风声萧萧,林涛滚滚,像是存在着一种超自然的大力。他又惬然立在那儿,于那诡谲中反融出一股奇异的和谐。
“嗯,见到了。”笑出几颗白牙齿,他的脸上挂着近于幸灾乐祸的表情。
“意料之外。”他懒洋洋抱怨,“我还以为香水的反作用因素怎么都得——人外有人?还真是,别有一些意思。”
他又站了一会儿,抽步离去。树影如上帝的手影惜珍他引以为豪的艺术杰作般恋恋从他脸上移开。终于充分暴露在月光之下。
晨晓拨开树丛跳了出来,顶头一撞,闷隆一响,向后倒退几步,手耙住支撑物才没栽回进树丛里。
然后就看见了这个戴着墨镜的不知道是人还是鬼的玩意儿。
就那么一动不动杵在跟前,镜片黑洞洞的,枪口一样对着人。也不说话。怪瘆人的。
他的脸是甸甸的白,一丝血色都没有。
“不是,你是人吗?你是盲人?”
他忽然笑了,那么没有生气,那么阴森,是凉凉的、幽幽的、不怀好意地一笑:
“你甩不掉他们的。”
她呆怔怔看着他,欲聋欲哑,头皮发紧。一时间将镜片后那一双眼与头顶那挂在枝头的鬼阴阴的月亮联想在一起。
“鬼在那儿!”又一声气拔山河的怒吼,晨晓慌不迭往树丛里一跃,消失了。
几个男生气喘吁吁喊杀过来,才吁吁缓了脚步,惊见那一角的黑影子,定定的,一动不动,眼睛一时直了,反应过来,掉身就逃。
“卧槽!她老公来了,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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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亮,晨晓才找回家。
一路上,她都气恨恨的。墨镜男离开后,那几个斯巴达还在墓园里四处寻觅着她,真是几个贱人,吓得她在树上躲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才探清地形,原来那公园相挨着的林子就是墓园。
拖着两条腿走回家里,傅春晓开的门,眼睛还没掀开,一阵突突的气味袭上太阳穴,顿时扑手跌脚起来,一面摇手扇赶,一面呛得眼泪直流:“咳、咳、咳……这是怎么回事!一股化工厂味儿!咳!咳!咳!把肺都要咳出来了!”
“我洗个澡就会好的。”晨晓冲进浴室,一阵剥了个净光,扑通一声跳进浴缸里,跟跳水皇后似的。
傅春晓一面嗽得牵肠抖肺,一面把家里各种浴盐翻倒出来,源源不断地往浴室里投。
晨晓一连泡了三个小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气味似乎没有减缓,反而愈发浓厚了起来。
三小时内,邻居跑来敲家里的门,问是不是家里着火了,似乎闻到股焦烧的烟味儿。傅春晓好容易支退了邻居,负责清扫的阿姨又满目惊慌起来,说她在家伺候患癌公公的那段时间,家里也是这么一股气味,“是不幸跟噩耗的气味!而且是好几种癌症的气味!”
傅春晓骂她胡说八道,一面让她多去找些浴盐。才转身走了没几步,一个电话打过来,她买的股票还有一些金融资产竟然接连贬值了。
那天连带家里的饭菜也变了味,晚上,一屋子睡觉的人都是噩梦连连。晨晓梦见纪杰和人结婚了,奶奶忽然危在旦夕,而傅春晓梦见自己把家底全部赔光了,一夜之间带着晨晓上街要饭。
早晨醒来的时候,傅春晓甚至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疹。她立马趿着拖鞋去敲晨晓房间的门。
“你昨天到底干嘛去了。”眼睛直直的,眼圈乌青。
但是要她怎么说?简直无从说起,说出来连晨晓自己也不信。晨晓想了想,“我好像撞邪了。”
傅春晓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不然我去给你联系个神婆什么的,你去看看?”
晨晓恐惧地摇头。这不是邪上加邪吗?
“你知道吗,今天阿姨一早就请假了。”
“为什么?”
“她说你唤起了她的恐惧。她一来我们家,就总能听见倒计时的声音。”
“这也太夸张了吧。”
“我的股票也赔了。马上就轮到期货了。”傅春晓紧紧执住晨晓的手,“为了我们家的幸福安康财源广进,我觉得……你还是出去一段时间吧。求你了宝贝儿!”
“什么?这是一个妈妈对女儿说的话吗?我听了好伤心。”
傅春晓已经在流泪了,沉默了一阵,“啊,不是有很多那种除味的料酒白醋之类的吗,你去超市买点,不是从前有瘟疫的时候会用这种法子吗?”
晨晓翻了翻眼皮,说的就跟她得了瘟疫似的。不过又一转念,香的不灵也许臭的灵啊,俗话说的好,以毒攻毒,怎就不见得能以臭除臭!
晨晓兴冲冲换了衣服跑去超市,柠檬汁、白酒、黄酒,鳕鱼干、松花蛋,总之腥的臭的买了一堆。一路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一颗心扑坠扑坠的。脚步慢下来,才发觉那不安并不是她臆想出来的,来往的路人都是那么一副被触怒到的面容,横眉冷对,侧目而视,还有窃窃私议。可当她把目光对上去的时候,一个个又颇为忌惮起来,纷纷调转了脸去。
这都什么事啊。晨晓回想最近着一连串跌宕的遭遇,怎么别人沾上这香水就财旺福旺运道旺,到了自己这儿就倒霉事儿一大堆呢?这什么世道什么乾坤啊!
绿灯终于亮了,再待几秒不定要惨遭群殴。
可就在晨晓上超市的时候,傅春晓已经简单收拾了行李,联系好了司机,一声招呼也没打,一个金蝉脱竟悄悄地溜了,临走还不忘换了门锁。
这晨晓采买了东西回来,站在门口好半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把门打得震天响,忽然就给气笑了。傅春晓你行,你真行,上次红裤衩那事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倒跟个地鼠似的躲起来了,有本书你躲我一辈子别出来。这什么生物妈啊,这什么世道什么乾坤啊,真是有妈的孩子不如一根狗尾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