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初秋,天气还未透凉。
每逢此时,张木匠总会孤身进山数日,以祭拜下下村周边几座灰爷祠。纵使大多村民已不再信奉这位神祇,但作为吃山之人,张木匠依旧保持着最初的虔诚。
此外,张木匠还有另一个隐蔽目的地,玉山。
遥想初到冲马镇,同样也是整个季节,张木匠与哥哥深入玉山寻玉楼,探求失落的机关偃技,揭露飞升登仙的奥秘。
然而,玉山行实为哥哥设的一场局,其目的正是打算借张木匠之力,窃取玉楼下的镇墓之宝,烁金花。可花未到手,哥哥却反遭其控制,坠入阴阳鱼后生死未卜。
在不明生物的帮助下,张木匠侥幸逃离玉楼地宫,并为信守承诺,其毅然定居玉山附近。兴许是上苍眷顾,天赐良缘,张木匠遇上李巧并随之结婚生子,日子平淡且幸福。
其间,张木匠曾冒死再下玉楼,并施逆行偃技强行破开阴阳鱼。可机关下已是空空如也,既不见哥哥尸骨,也无那丛烁金花的踪迹。
近些年来,得益张木匠精湛的技艺,十里八村找其帮忙的人不在少数。或是打造家具,或是修补漆器,甚至连刨制棺材的活儿也不在话下,日积月累,张家倒是攒了些家底。
眼下张木匠的儿子刚满五岁,便已盘算着将小家伙送出大山,去见识外面的世界。毕竟天大地大,总不能将儿子一辈子困在这山沟里,实在有些自私。
“穷山穷水穷人家嘞,
灰天灰地灰篱下欸,
莫说天上有宫殿嘞,
地下藏着金娃娃欸。”
张木匠一路哼着歌谣,熟练穿行于林地中,现下其已离家两日,刚入玉山范围不久。待休憩至明月高照,张木匠循着北方最亮的星星,径直深入林区。
一座土坟,一块墓碑,一壶清酒,阴阳两人。
“十年了,没想到我已在这地方待了整整十年。我始终记得,咱们最初的目标是万元户,但没过几年,大哥你说万元太少了,起码得十万,百万。”说着,张木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将另一杯倒在土坟前。
“对了,你的侄子今年就五岁了,我打算把他送到城里去读书。我考虑了很久,决定不教这小家伙研习偃技,毕竟这条路已到尽头,就让我们成为最后一代撞墙人吧。”张木匠扑哧一笑,再度往土坟前倒下杯酒。
“大哥,我心中一直有个问题,憋了好久,实在难受,所以我希望今天你能给个答案。”张木匠稍许停顿,待吞下杯酒后,继续道,“如果当年没有那位招待员,你会如何去解八佣破偃。”
“挂在艮卦位的人佣,会是我吗?”
“放心,不会。”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张木匠骤然起身,警觉地向四周打望。
“如今看来,这座坟还真是你替我建的。不过样子简陋了些,不太符合我的品位。”话音刚落,视野尽头出现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只见其西装革履,器宇不凡,正缓步朝土坟走来。
“大哥?”张木匠杵在原地,诧异道。
高大男子并未立刻回应张木匠,其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淡然迈着步子,直至土坟前,方才不屑道:
“十年未见,你这变化有点太大了。”
“大哥,真的是你?你没死。”张木匠并未在意男子的讥讽,待其仔细观察后,咬定此人正是失踪的张裴。
“没错,我不仅没死,现在还过得顺风顺水。”说着,张裴耸了耸肩。
据张裴所述,当年其被烁金花迷了神智,一心只想除掉张秀这枚眼中钉,然而坠落阴阳鱼后,其意识竟骤然恢复,并发现通道下别有洞天。
一本装在玉盒中的典籍,数以万计沉睡的花种,原来玉楼真正的宝藏,并非那株生长千年的烁金古藤,而是失传已久的烁金花培养技术。
张裴欣喜若狂,随即带着古籍与整整一袋花种离开玉楼,折返市区。
其后,张裴在熟识的黑市商人帮助下,寻到一位志同道者,并经严密排布,两人便着手烁金花的培育。
烁金花的香味,本就带有致幻性,但需在密闭空间才能发挥最大效果,故张裴尝试将其进行提纯,并以此为原料研发不同种类的药物。
试验成功后,张裴决定进行量产,但为掩人耳目,其再度前往偏远的冲马镇。待疏通当地势力后,张裴立刻于山中落地种植园及制药工坊,并大肆生产管制类药剂。
短短十年,张裴便已家财万贯,但为了掩盖犯罪行为,其极力塑造良心商人的形象,并热衷于参加各类行业活动,尤其是全球创意大会,这个各方资本博弈的必争之地。
“大哥,你这是犯罪。你生产的那些东西,将会使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张木匠勃然大怒,朝张裴斥责道。
“果然,你还是榆木脑袋。当年师傅说我天资不如你,未来必定无大作为,可现在看呐,他老人家错得一塌糊涂。”说罢,张裴一脚踹翻坟前的酒壶。
“大哥,你…”
“这种劣质酒,我就算是死了,也绝不会沾一滴。”张裴轻咳一声,继续道,“不过我的好弟弟,如果你现在愿意来投奔我的话,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无条件接纳。”
张裴坦然道,自己正在山中修建新的工厂,虽斥以重资,但安保系统始终难让其满意,若张木匠愿以偃技布阵,则可保他一家后半辈子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你休想,我张秀就算是饿死,也不会助纣为虐。”张木匠毅然拒绝道。
“老二,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我那小侄子考虑呐。就以你手中这几个破钱,恐怕缴学费都是难题。”张裴反复打量着张木匠的穿着,轻蔑道。
“免谈。”张木匠冷着脸,再度回绝。
“我给你时间考虑,想通之后去冲马镇的好运来客栈,找一个叫黄尚的人。对了,那黑店现在已经被我盘了,算是咱张家的资产。”张裴转身准备离开,但刚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我警告你,如果对外泄露半点消息,休怪我不顾兄弟之情。”
张木匠并未理会张裴,其用袖口擦了擦墓碑上的尘土,随后扶正酒壶,无奈一笑。
“看来这座土坟没有白刨,大哥确实是死了,尸骨无存。”张木匠自言自语,待将杯中余酒饮尽后,径直倒了下去。
苦守空墓数载,故人蓦然归来,然此人却已非彼人。
又是十年,其间张木匠家时常收到陌生人的赠礼,但夫妻俩均将之弃于门外,不顾不问。
如今,张木匠旧疾未愈却又新病缠身,状况一日不如一日,遂只好推掉大部分村民的委托。所幸,张木匠的儿子品学兼优,以拔尖名次考入县镇上的高中,并获得全额奖学金,替父亲减轻不少负担。
初秋,张木匠与往常一样,背着包袱前往玉山,祭奠已逝去的“张裴”,但今年这趟,其又多了个任务。
土坟前,张木匠摆好祭品与酒壶,并于旁侧燃起火盆,将一摞黄纸端正地放在跟前。
“老二,十年未见,你憔悴了不少。”不知何时,张裴出现在坟前,依旧摆着那副桀骜不驯的架子。
“你也没好到哪去呐,竟然还有求于我这乡野木匠。”张木匠毫不客气地回怼道。
“你把东西带来了吗?”张裴竭力控制着情绪,询问道。
“当然,你不就是想要它嘛。”说罢,张木匠从怀里掏出那本《偃技搜异志》,并高举过头顶。
“老二,赶快给我。”望着古籍,张裴顿时双眼放光,连声喊道。
“抱歉,不可能。”说罢,张木匠猛地将古籍甩入火盆,并一脚踩了上去,任由烈火灼烧自己的皮肤,却丝毫不曾挪动。
七日前,一个陌生人来到下下村,其声称自己是张裴的秘书,而此行是来告知张木匠,一周后务必带着《偃技搜异志》前往玉楼遗迹,若敢不从,则取其全家性命。
事实上,张裴势力近年颇为不顺,不仅组织对其进行多轮围剿,数个分支基地被连根拔除,而且内部动荡不安,几名核心骨干逐渐显露狼子野心,欲取而代之。
眼下,张裴深知不能死守烁金花产业,若想延续财富,必须另辟蹊径,但碍于常规手段敛财实在太慢,故其计划夺回《偃技搜异志》,并以张木匠家人做要挟,迫使其为自己服务。
“大哥,别再执迷不悟…”
“你在干什么。”不等张木匠说完,张裴一把将其推倒,随即猛地踢翻火盆。
可为时已晚,本就残破不堪的古籍,早已随烈焰化为烟尘。
“蠢货,你找死。”看着满天纷飞的黑色纸屑,张裴勃然大怒,其俯身抓起张木匠的衣领,一拳砸在其右脸。
“大哥,别再执迷不悟,回头是岸。”张木匠扯着嘶哑的嗓子,放声喊道。
“闭嘴,今天我就送你去见师傅,去见那个偏心的老东西。”说罢,张裴又是一拳砸向张木匠。
顷刻间,张木匠鼻血喷涌而出,顺势将其嘴唇与下巴染红。看到此番情景,张裴竟愈加兴奋,其情不自禁地加速挥拳,如骤雨般朝张木匠袭去。
此刻,张裴如化身修罗恶煞,尽情享受着双手沾满鲜血。轰然间,野兽般的怒吼再度震彻林区,眼见其任由猎物在手中挣扎,肆意玩弄。
“大…大哥,你错了…”说罢,张木匠缓缓闭上双眼。
“起来,别装睡了,快起来,你这个蠢货。”张裴依旧牢牢抓着张木匠衣领,不断摇晃其身体。
眼下张裴遂愿,这个从小便压自己一头的人,终于被亲手铲除。然而,其似乎并不太开心,甚至有些失落,一种难以言表的空虚。
“记得小时候,你被其他师兄弟欺负后总是躲着我。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替你出头,而且你还知道,我下手没轻没重。”
“有一次,我把师傅的入室弟子揍得鼻青脸肿,你为替我分担责罚,担了整整二十桶水,当时我就在想,你小小的身体,怎么会有这般力气。”
“从小到大,我们俩相依为命,你那么了解我,为什么刚才还要刻意激怒我?你这个蠢货,快起来,让我再打几拳。”
是夜,银尘皎洁,林间微风习习,张裴坐在墓碑前,抱着酒壶喃喃自语,而躺在一侧的张木匠早已没了气息,其脸侧放着杯酒,映着空中那轮明月,熠熠生辉。
… …
“娘,东西我都带齐了,盒子里那本古书也都装上了,咱们走吧。”傻子背上包袱,望着傻子娘说道。
“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呐。”傻子娘望向空旷堂屋,微微摇头,眼中满是不舍。
“以后你若是想下下村了,我随时陪你回来。”傻子憨笑着,连忙宽慰道。
“走吧,还有好长的路。”说罢,傻子娘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傻子见状,随即抖了抖右手中指,眼瞅着几扇房门自行关闭,一块儿红帕从天而降,径直盖在灰爷神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