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放学后,班主任让大家留下来,开始了他们高中生涯的第一节班会课。
首要任务当然是选拔出班干部。
这种事情从来与单菀无关,她低下头,开始背老师还没讲到的古文,对讲台上的竞选漠不关心。
班长这一位置最快被确定下来,是由班主任钦点的一位高个女孩,叫陈黛。
单菀隐约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很快又想起来,对方就是名单上年级排名第一那位,中考数学、英语两门都拿了满分。
她来担任这个班长,自然是当之无愧的。
各科课代表的竞选也没花太多时间,最抢手的职位居然是文娱委员。
好几个女生轮番演讲完,最后统计出来的选票结果有些出人意料,在男生中人缘颇好的梁暄以一票之差输给了另一个叫桑书恩的女生。
“真够做作的。”
原以为自己一定能当上文娱委员的,这会梁暄面上有些挂不住,背过身去和四眼仔大吐苦水——
“是不是你们男生就喜欢她那样的?一天到晚捏着嗓子说话,恶心死了!”
四眼仔抬了抬眼镜:“反正我不挑,是个女的就成。”
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梁暄鼻子重重出气“哼”了声,很快转了回来,推了推单菀的胳膊:“喂,你觉得那个桑书恩长得怎么样?”
单菀心道:大家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在意的?
真是无聊至极。
但下一秒,她却鬼使神差抬起眼望去——
桑书恩扎着偏高的双马尾,侧脸白净,表情生动,整个人身上镀了层光一般。
周围的一切瞬间黯淡下来。
她是唯一的焦点。
不一样。
人跟人之间,原来真的是不一样的。
单菀的心里只剩下这么一句。
再低下头去背书时,少女忽然尝到舌尖的苦涩。
班主任公布完最终的班委名单,用力拍了拍桌子,“都把书收起来,下面我来调整一下座位。”
“啊?怎么这样啊……”
大家议论纷纷,有人暗自惆怅。
“那个——”
班主任的视线在整个教室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到单菀她们这边。
“靳凛生、还有许伟杰,你们两个站起来。”
身后一阵风拂过,单菀不自觉将脊背挺直。
班主任大手一挥,“你们跟徐路辰那桌换一下。”
梁暄如丧考妣:“不是吧,为什么非得调走生哥啊?”
两人很快收拾好东西,一阵声响后,世界归于沉寂。
那道极具存在感的视线终于消失,单菀无意识松了口气。
男生肩头松松垮垮挂了个黑色书包,怀里还抱着一大摞课本,隐约露出的一截手腕精致漂亮,凸起的腕骨被夕阳余晖拖出一条单薄泛白的线。
他走起路来总有几分吊儿郎当的,肩胛骨凸起的形状从宽松肥大的白T里透了出来。
像颤动的蝶。
走到那个叫徐路辰的男生身旁时,少年忽然抬手与对方击了下掌。
莫名其妙的。
幼稚。
单菀心里明明是这样想的,但在那0.01秒里,日光陡然晃动起来,眼前的世界逐渐开始失焦。
而少年的模样却越来越清晰。
他的眼睛很亮,像冬日里结了层薄冰的河,覆上晶莹的寒气。
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只记得这双眼。
靳-凛-生。
突然间,单菀的大脑里清晰地浮现出这三个字。
即使她从未看过他的名字,但此刻,她蓦地非常笃定。
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她,当单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在草稿纸上一笔一划写下那三个字。
真怪。
看见他的名字时,她的心跳忽地慢了一拍。
在梁暄转过头来之前,单菀迅速将那三个字彻底涂黑,直到完全看不清原先的笔画。
心忽然变得空落落的。
后来梁暄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
大概是天气真的太热了。
少女烦躁不安,侧头看向窗外,树影重叠,满眼的墨绿色流动延伸向远处看不见尽头的天边。
唉。
夏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
*
因那节班会,单菀整整晚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
天色昏黑,楼道里的灯坏了,看不见一丝光亮。她拿着一大串钥匙,好半天都没能对准锁孔。
不出意料,进屋时自然又被母亲阴阳怪气地训斥了一顿。
一家四口坐在桌前,桌上杯盘狼藉,父亲已经喝得微醺。
表面看着其乐融融。
那盘青菜是母亲炒的,也许是盐放多了,这会还剩不少。
卤猪头肉是父亲买回来的,早就被瓜分得一片不剩,碟子里只剩下黑色浑浊的汤汁。
单菀闷头扒了几口饭,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眼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她迟疑了下,咬紧唇开了口:“妈——”
单母正在喂儿子吃饭,听见这声立马皱紧眉头,语气不耐:“又怎么了?”
“……班主说每个人要交98块的资料费。”
单菀低下头,不敢面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女人重重撂下筷子,对着正小口抿酒的丈夫没好气道:“看你领回来的讨债鬼,别的事不会,烧钱倒是比谁都厉害!”
单父抬手胡乱抹了抹嘴,满不在意道:“行了,妈上次不是给了笔钱在你那,先用着吧。”
“你妈就给了两千,当打发叫花子呢?”
单母继续给儿子喂饭,嘴里念念叨叨:“那钱也就刚够给小甜上书法课,昨天才换了煤气,我身上可一分钱不剩了……”
相处十来年,男人早就对女人日复一日的喋喋不休免疫了。
他起身抓了把花生米揣进兜里,背着手优哉游哉出了门。
看情况,今天她是别想从父亲手里拿到钱了。
可交资料费的通知从上周就下了,明天是交钱的最后期限,她硬是拖到了今天才不得不开口。
单菀将碗筷都拿到洗碗池里,转身犹豫着又叫了一声:“妈……”
“败家玩意!”
单母骂了一声,从钱夹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摔到桌上。
钢镚掉落在地,叮叮当当,声音清脆,刺破耳膜。
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他们单家各路亲戚好一会,女人的心情才好了些,拿起衣服进了浴室。
单菀洗完碗,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将滚落到橱柜缝隙里的钢镚捡了起来。
连同桌上那几张纸币,她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98。
但愿接下来没有其他需要交钱的项目,少女这样祈祷着。
每一回伸手管父母要钱,都像打了一场棘手的战似的,叫她心神俱疲。
*
回到卧室,小书桌已经被妹妹单甜霸占。
单菀已经习惯,从书包里拿出教辅书摊在床板,盘腿坐在地上开始奋笔疾书。
正沉浸在书中辉煌浩繁的历史画卷里,膝盖忽然被人踢了下。
她茫然地抬起头,才发现单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
姐妹俩四目相对,气氛忽然变得有几分尴尬。
“……喂,”
单甜极不情愿开了口:“给我一支黑色水笔。”
像是怕对方不答应,她又补了一句:“明天我妈会给我买支新的。”
单菀沉默了下,把破旧的笔袋递了过去:“……拿吧。”
单甜反倒有些别扭了,一手接过笔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低低的“谢谢”。
然而单菀并没把这茬当一回事,转过头去又继续看她的历史书了。
所有科目里,她最喜欢的始终是历史。
历史没有开端,在漫长的岁月河流里,任何人都显得那么平凡渺小、不值一提,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为世人留下点什么。
入睡前收拾书包的时候,单菀才想起要跟妹妹要回自己的笔袋。
可一扭头,对方已经躺在床内侧呼呼大睡了。
单菀在整个房间里找了一圈,也没见着她的笔袋。
算了。
也只能明天早上再管妹妹要回来。
她叹了口气,熄了灯脱掉衣服上床。
这间卧室是由客厅隔断而来,狭小逼仄,没有窗户,一丝风都进不来。
角落里用了好些年头的风扇呼呼作响,噪音很是催眠。
空气却不怎么流动,仍是燥热不堪。
单菀不喜欢这样的环境,总觉得人也变得像鸟一样,被困在牢笼里,半点也不自由。
她又想起在乡下的日子了。
白天,日光猛烈滚烫,热浪从层层叠叠的绿意里钻进人的身体,蝉鸣声仿佛永不停歇。
到了夜里,满天星河,空气里浮动着夏日香气,躺在院子里那张竹椅上晃啊晃,很快便会进入恬静的梦乡。
这么想着,少女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睡意如潮水袭来,慢慢将她淹没。
梦里有大片澄澈的蔚蓝铺开,无边无际的深绿蔓延往前,她浑身轻飘飘的,跑着跑着便飞了起来。
直到路的尽头,猝然出现白雪覆满山脉的轮廓。
雪?
长夏市是从不下雪的。
单菀微微蹙了蹙眉,梦境在下一秒快速坍塌破碎。
一片片雪花随着风的起伏纷飞落下,世界蓦然只剩洁白。
风定时,她看见一双眼。
黑亮清寂的,极其漂亮而生动。
不似白天在学校里时那么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这会,少年唇边挂着玩世不恭的笑,一步步向她走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