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偶遇了一只奶牛色的小猫,单菀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蹲下身对着那小家伙自言自语了许久。
到家时自然晚了,她进门的时候,单母正在客厅教六年级的弟弟单成做暑假作业。
听见声响,母亲没好气骂道:“看看都几点了,不想吃饭了是吧?”
她转而又换了种语气:“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生你还不如生块叉烧……”
女人说着说着开始带上哭腔,嚷嚷得左邻右舍都能听见。
弟弟放下笔,幸灾乐祸学着大人的说辞:“看你这死蛇烂鳝样,妈就该好好收拾收拾你!”
单菀气急,却又不敢大声回击。
放好单车,她赶紧进了厨房,动作娴熟开始烧饭烧菜。
单菀原来跟着奶奶住在乡下老屋,今年初中毕业以后才被父母接到市区来。
她们村叫冲南村,多年来一直保持着重男轻女的风气,这里出生的孩子从小就明白何为“男尊女卑”。
父亲单赟的运气实在太差,妻子第一胎就生了个女儿。
九三年那会还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夫妻俩一合计,不行,还是得拼出一个男娃来。
于是两人托了邻村一个有“人脉”的女人,想把单菀送出去,无奈好几个人上门相看过后,都嫌这小姑娘面黄肌瘦,一看就是没有福气的面相。
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
拖到不得不给孩子上户口的时候,单父抽了口闷烟,给女儿起了个随意的名——
招娣。
好在即将登记的时候,单家老太太大风风火火从乡下赶来,好说歹说,才让儿子同意将孙女取名为“菀”。
乡下田边随处可见一种野花,其貌不扬,就叫紫菀(wan)。据说它能入药,治咳嗽很有效。
“莞”还有另一个读音“yu”,意为“茂盛”。
为了再追生个儿子,夫妻俩被迫躲到乡下。
十月过去,单家迎来了第二个女儿。
不同于出生时瘦瘦弱弱、哭不出声的单莞,妹妹单甜一落地就哭得撕心裂肺。
那天刚好有个游方道士路过单家门口,进来讨了杯水喝。
他装模作样掰着手指一算,信誓旦旦道:“您家这两个孩子命格天差地别,姐姐生来命苦,妹妹却是少有的大富大贵之相,前途不可限量。”
这番话听得单赟将信将疑,赶忙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依大师看,我老婆还能不能生个男娃?”
道士沉吟片刻,说道:“你夫妇俩第四胎,一定会是个公子。”
单赟听完又喜又悲,听对方这意思,岂不是他们还得再生个女娃?
但不论如何,二女儿既然有富贵命,自然也是不能送出去了。
之后没多久,夫妻俩便带着小女儿搬回了市区。
单菀那会还不晓事,只知道傻傻跟在车子后边,迈着两条小短腿去追。
结果当然没能追上,母亲头也没回。
最后是老太太牵着她回家,一路叹气:“谁让你命苦,也不会哭呢……”
她的命不好。
从记事以后,每个人都这么说,于是慢慢的,单菀自己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
把所有菜端上桌,父亲刚好从外边回来。
一家五口挤在不到五十平方的职工宿舍,空间狭小逼仄,气氛也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单菀缩在方形餐桌边缘,竭力想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相比起神态放松自在的妹妹和弟弟,她是那么的畏畏缩缩,就像一个突然闯进这个幸福家庭的不速之客。
刚扒了几口饭,父亲便喊单菀去冰箱拿两瓶啤酒。
他是个酒鬼,一顿不喝点酒就浑身不舒坦。
母亲脸色一变,不敢指责丈夫,索性将矛头对准单菀——
“呆头呆脑的,眼里没活,我看你以后有得是惨!”
一顿饭下来,单菀被骂得脑袋嗡嗡疼。
偏她什么也不能反驳,不然,母亲便会更来劲。
轻则大声念叨,让整栋楼都知道她单菀是个不孝的坏孩子,重则抓起厨房的擀面杖往她大腿上招呼,打到她浑身皮肤没一处好的。
每当这时候,妹妹会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将自己反锁在屋内,弟弟则会添油加醋细数她的“罪状”,让母亲打单菀打得更狠。
流着眼泪的时候,少女时常茫然地想着,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她?甚至连弟弟都这么厌恶自己?
但她很快又释怀。
无论是哪个年纪,男人生来就喜欢压迫女人,带给女人数不清的苦难。
也许这是从他们骨子里就有的本能吧。
就比如,奶奶嫁给爷爷后生了四个儿子。在村里人看来,她这辈子算得上是成功、无憾的。
只有单菀看到,许多个晚上,奶奶在油灯下偷偷掉眼泪。
儿子们几乎很少回来看她,除非没钱花了。这些男人回来看望老母亲,无非是为了把那笔政府给老人发的补助金哄骗到手。
想到最疼爱自己的奶奶,单菀心里头又开始难受起来。
父亲原先是打算让她在镇上随便一所高中继续读三年就算了,在这个男人看来,女孩子读再多的书也没用,女儿的用处就是将来嫁人换一笔丰厚的彩礼来帮扶家里的弟弟。
但奶奶却异常坚决,为了让单菀能够来市里上学,老人家甚至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私房钱交给小儿子夫妇。
“莞儿,你要好好用功读书,将来会好的,飞出去,就好了。”
耳边回荡着老太太的声音,单菀吸了吸鼻子,硬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
洗完所有锅碗瓢盆,她放轻脚步经过客厅回了房间。
*
翌日一大早,单菀便起来做好一家人的早饭。
出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风似乎比昨天凉快了些许。
六中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学生办理了住校手续,而像单菀这样住处偏远还选择走读的人寥寥无几。
母亲没同意她住校,仅仅是因为觉得一个学期要多几百块住宿费不划算。
虽然出门得早,单菀一路骑车到学校时,教学楼下花坛边已经坐满读课文、背单词的学长学姐。
她凭着之前的记忆拐进停车棚,刚把车停好,入口处忽然传来男生们嘻笑打闹的声音——
“听说生哥又换女朋友了?陈黛那么漂亮,你也舍得?”
那人懒散应了句什么,很快被其他人的起哄声盖住,单菀听不见。
她下意识竖起耳朵的时候,那几人已经将单车拐了进来。
“话说回来,我昨儿刚看到一好东西——”
说话那男生骑在最前面,乍一看见昏暗的遮阳棚下像截木头杵着的少女,急忙硬生生打住话头。
其他人紧随在他身后,被他挡住。因此他们都没看见单菀,嘴上仍说着荤话——
“大眼睿,你这一天到晚的看片,也不怕虚了。”
“切,阿睿就是死了,他的老二也不会消停的。”
这时有人忽然清了下嗓子,其他人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有个矮个子看见她,嘀咕了声:“这怎么还有个女的……”
单菀也觉得尴尬,低着眼急匆匆侧身从他们中间穿过,头都没敢抬一下。
余光中瞥见一抹洗得发亮的白,她的心跳莫名慢了一拍。
“同学——”
经过那白衬衫身边,背上书包的肩带忽然被一股力量猛一下提起,连带着她整个人也被定住。
单菀愣愣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带笑的桃花眼。
他轻笑了声,像是刚睡醒,嗓音偏哑:“你钥匙忘拔了。”
晨曦中,少年一头黑短的发利落干净,神情有种说不出的散漫。
一瞬间,周遭的一切全成了黑白影像。
热意浮上耳根,单菀低下头拔腿往回跑,顾不上看一眼,用尽吃奶的劲将钥匙猛地一拔,随即再次从他们之间穿了过去。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拦住她。
“生哥,今天不对劲噢,那种眼镜妹你也撩?”
“大眼睿,你那破嘴积点德吧。”
“我哪里说错了,难不成叫她黑妹,噢,我知道了,你喜欢她不成?”
……
他们毫无顾忌议论着她,单菀耳尖,将那些嘲笑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所有轻蔑的笑声里,唯独没有那道偏冷的声线。
进了教室,在昨天的位置上坐好,单菀心不在焉拿出纸和笔。
眼镜妹、黑妹……
这些侮辱人的绰号实在没新意,初中时班上那些男生也经常这么喊她。
单菀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可是今天却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那群人的笑声分外刺耳。
尤其是瞥见那几个男生从走廊上追逐打闹着往后门来,她的心更是怎么也静不下来。
“生哥,早。”
“早。”
少年不冷不淡应了声,随手将书包丢在桌上。
那声响带起了风,吹起单菀耳边的发。
少女单薄的后背瞬间僵硬,偏他的影子如巍峨的山一般罩着她。
无形的压迫感蔓延上来。
单菀舔了下干燥的唇,好几次想摘下眼镜。
尽管她完全不清楚这股冲动的由来。
三秒钟以后,他出去了。
那脚步声在整个教室的喧闹里几不可闻,可她就是知道。
单菀悄悄松了口气。
想到他随时可能看向自己,哪怕只是看到她的背影而已,她便无所适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