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之后,即使出太阳,风一吹依旧冷寂,仿佛落在皮肤上的烟烬一般让人灼心而避之不及。知更鸟在头顶盘旋,周晓生活在地下,他为自己的见识短浅而羞愧,从不曾看到这样美丽的飞禽,他有些不知所措,这种鸟儿似乎连叫声也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如同第一时间做出回应,脚下的积雪忽然有些松动,他皱了皱眉,暗暗觉得不对劲。
再抬头的时候,安东尼奥已经站到对面去了,他脸上挂着狰狞的冷笑,朝他们挥了挥手。靳恒喘着粗气道:
“情况不太好,我们脚下可能只是一块风化中的极薄的岩石,根本不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他应该一早就布置好了,等待积雪落下,遮掩住这一切。”
此刻的安东尼奥不吝告诉他们真相:
“不要乱动,否则你们无法平衡,如果这块脆弱的小石板受力不均,可是很快就会断裂的!啊,好好享受难得的雪后阳光吧,情况好的话,或许还能再支撑半小时。现在,我要走到山脚下去,老佛奥列放出的无人机,我当时就拦截下来,直到今早才放出去。但愿它已经找到了好心人,届时我将假装自己下山找人救援,却昏倒在了雪地里,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牧师说罢,又舔了舔嘴唇,眼神中充满了喜悦和满足,“能干掉你们这些有罪之人,真是莫大的荣幸。”
靳恒啐了一口道:
“你这个疯子。”
周晓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呆呆站立在原地,看着牧师大摇大摆地转身意欲离开。
“待会儿,你听我的指令,往前走。”靳恒悄悄对周晓说。
“一起往前吗?”周晓觉得他们齐心协力,还是有可能克服障碍回到安全地带的。
“嗯,一起往前。”靳恒淡淡回答道。
周晓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猫着腰往前走,走了一小段,脚下却如同山崩地裂一般,整个人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踩落石板跌下山崖。
就在这生死一瞬,周晓被身后一股力量往前狠狠一推,连滚带爬狼狈地落在了安全地带。经过这一次的重创,岩石层更加脆弱不堪,然而靳恒还站在原地,没有上来。
周晓趴在雪地里,把手递给他:
“抓住我,上来。”
“快走,不要管我。”靳恒不理会他,眼睛里充满了担忧神色,“安东尼奥过来了,他现在要弄死你轻而易举。听我说……”
靳恒用最快的速度低声说完了计划,周晓的眸色黯淡,靳恒担心他意气用事不肯照做,但出人意料的是,周晓在安东尼奥走过来之前,如他所愿奋力滚落到了一边。
周晓没有别的选择,安东尼奥要将他一脚踢落悬崖,他不能叫他得逞。
与此同时,靳恒抓住了机会,他一把捉住牧师的脚踝,将他绊倒,继而掀翻在地,待他尚在恐慌中时,靳恒忽然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利用身高优势,抓住他的衣襟,在他的大喊声中,将安东尼奥整个人扔下了悬崖。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牧师恐惧的呼喊声在山间回荡,随后立刻随风四散了。
周晓一步一步爬过来,重新伸出手给靳恒,对方依旧摇头:
“来不及了,替我好好活下去。”
靳恒不肯把手给他,时间极吝啬,一刻也不肯多停留,岩石层早已不堪重负,积雪上出现了一处渐渐变大的凹陷,预示着石板即将断裂。
“我知道你不是他,不知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但这些天,还是要谢谢你。”靳恒的话被风吹开,周晓头痛欲裂,勉强才识得这两句话,却忽然手脚冰凉,喃喃道:
“不,不,不……”一切都太迟了,他仿佛不敢相信,又提高了声量,“不,不要!”
石板断裂,靳恒在安东尼奥之后,也从悬崖掉落深渊之中。
只不过他神色安详,像是等待自己最后的宿命,无声无息离开了人世间。
天青得宛如每一寸都被洗过,偶有云端深处的一道白痕显现,像是整个世界都遭遇重创,被不知名的一股力道劈裂开。周晓倒在雪地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魂魄与肉身分离,还是依旧苟且活着。
直到他想起那封遗嘱,喃喃地念出声来:
“万琼历,佛奥列,周晓,莫茜,万琼仪,安东尼奥,靳恒……”
除了他自己,其他的排序与他们的死亡顺序一模一样。
这并不是偶然或巧合!
周晓如遭雷击,他跌跌撞撞从雪中爬起来,几次因为饥饿和寒冷摔倒。他想起被送往这个世界前听到的判决,这是对他的惩罚。
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但是有时候,活着的人比死了更痛苦。
周晓的大脑在飞速转动,每个点都被他如机器扫描一样掠过,直到他忆起,在最初见面的时候,每个人几乎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旁人交流如鸡同鸭讲。
最初,是老管家佛奥列的右手遗落了一颗袖扣,周晓亲眼所见的黑色线头,不多久又被扣子牢牢覆盖,这是他第一次感到不同寻常,他不认为在那种人人自危的紧张情形下,老管家还有心情处理他遗落的袖扣,而且不得不说,那样好的针线活真是难得一见。
不过这件事虽然违背常理,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接下来,是佛奥列与莫茜南辕北辙的对话。
“小姐,不要再自责了,老爷那次着实也……伤人了些。到底是父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偏要赶你走。诺曼先生的离开已经够你难过的了。”
“赶我走?爸爸他没有……”
显然两个人的对话并不在同一空间,而后来万琼仪说莫茜那时候还会反抗离家,证实了莫茜和万琼仪的记忆是一致的,这位大小姐为了反抗家庭而离开,并不是佛奥列口中所谓“被莫林生赶走”。
这样看来,佛奥列就一定是错的吗?
不,并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一起共晚餐的时候,莫茜为自己选择白葡萄酒而感到惊讶;靳恒也被指出举动跟往常大相径庭;万琼历对雪茄和牡蛎的偏爱出人意料……
不,不可能!
周晓脑海中蹦出一个猜想,他觉得浑身发寒,手脚冰冷,这不可能是真的!
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这个想法一旦扎了根,就再也挥散不去。
毛骨悚然,但完全可以解释所有不合理的诡异现象。
真相深处是绝望。
周晓终于开始懂得,所谓惩罚的意思。
他确实受到了惩罚,在他去往揭开最后一层秘密的路上,在真相即将展现在自己面前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苦难和惩罚。
但他依旧拖着疲惫的身躯前往,他必须弄清楚这一切。
即使是死,他也要死的明明白白。
从山顶走到半山腰,已经耗尽他所剩无几的体力,周晓走过那间神秘的地窖,低矮的门前挂了一串冰锥子,或长或短呈透明状,像来自异世界的礼物。
也是无声无息结束自己生命的利器。
周晓将手伸过去,挨个儿贴上手心,冰冷入骨,他挑了一根看起来最尖利的,使了狠力掰下来,再次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小湖边。
这应当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站。
距离上一次他跟莫茜在这里发生争执,对方用猎枪将他敲晕,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湖面自然又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所幸周晓根据地窖小屋作为相对位置的参考,很快确定了脚下那块地就是他的目标。
他跨进湖中,匍匐在雪上,用冰锥子刨雪,一层又一层,挖到小半,那东西毕竟是水做的,不堪重力“啪”的一声脆响,就这么断了。
周晓继续用自己的双手扒拉,雪已不像最初那样干燥蓬松,他的双手很快又红又肿,最后流出血来。
血滴到雪上的时候,他看到了那把刀。
那把让莫茜惊慌失措的刀,以为它就是周晓杀死万琼历的罪证。
那把被佛奥列丢弃在湖边的刀。
他想要看到的真相也不远了。
周晓捡起刀来,握在手里继续铲雪。
直到出现一个人的轮廓。
他扔掉了刀,忍住哽咽的声音,轻轻地一点一点,用双手为那个人把身上的雪掸干净。然后是脸,他早已冻僵,面容发紫,眉毛嘴唇上都是积雪,一颗弹孔穿过额头,留下了一个血窟窿,身体一半沉浸在湖面的冰里,宛如一个破冰之人。
周晓手上的鲜血滴在他的额头,立刻颤抖着用衣袖去擦,他慎之又慎地将冰冷的雪抹去,一整张脸终于露出来。
与他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承载了他最后的猜想和绝望。
万琼历是老管家佛奥列下手杀死的,他带出了这把刀,将凶器扔在湖中,积雪会掩盖住它,等到来年雪化开,它早已沉入湖底,神不知鬼不觉。
但他没想到,会遭遇安东尼奥在地窖布置已久的大伏杀。
而出来寻找佛奥列的周晓和莫茜起了争执,莫茜先绕到背后将他敲晕,然后朝他开了枪。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后来莫茜看到独自一人回到别墅的周晓,会失魂落魄神志不清。
她被吓坏了。
那个人明明倒在了她的枪口下,她甚至亲手处理尸体,将他掩埋在雪中。
死而复生,或者——出现了另一个周晓……
任何一个人经历这样的情景,都会崩溃甚至发疯吧!
莫茜是自杀而亡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最后一刻,或许她终于得到了解脱。
灵感来源:《无人生还》,《彗星来的那一夜/相干效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