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无上无上地唤,尊者便忘了,自己原本的姓名,叫裴空憬。
掌门低垂着眉眼,神色苍苍,憔悴又悯然地问:“你见到裴以已了,对吗?”
简繁之紧抿着唇,不回话。
尊者抓住他的肩膀,极尽乞怜行痴狂地重复:“你见到她了,对吗?”
“您为何要寻她。”
简繁之偏开头,不愿意见到蓬莱掌门这副模样,他瞳中跃动的金光都黯然,只余令人唏嘘的可悲。
似乎也是知道自己失态了,无上尊者安静地坐下。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告诉我?”
“您为什么要知道她的消息?”
“那你呢,你又想从我这得到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她还好吗。”
简繁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尊者的意图:“您为什么要知道。”
长久的沉默,简繁之几乎觉得他下一秒便能让近千年不现的破天剑架在自己脖子上,逼问他裴以已的下落。
但尊者还算冷静,他平静无澜地阐述过往。
“我想起了以前的事,被心魔困扰时,祂告诉我,我叫裴空憬,裴以已是我的亲生女儿。”
简繁之讶异:“当初是您一掌断她三根肋骨,内伤她医了好些年,如今心魔一现,便说她是您的女儿,叫我如何相信?”
“心魔乃魔神余孽,却由人心所化,其化出的皆是大道深处最低劣、最真实的道心不稳之处。纵使你信与不信,我的心魔须由她来破。”
简繁之冷冷地笑了,原以为是父女情深,不过也是得道成神的工具罢了。
“蓬莱须由她守护,全因果之人是灵胎,是裴以已,她必须回来。”
仍旧是无垠的沉默。简繁之低头沉思,并没有说要获利什么。
但掌门提出:“你若有看上的珍宝,拿去便是。那欲文镜,还是摔碎了吧。”
简繁之总算知道为何在蓬莱裴空憬的地位如此低了,他是一个不把尊位放在眼里,不在意尊卑,一心求神的仙。他给了简繁之一种错觉,他似乎可以从他身上拿到所有他想要的。
这种人守护不好蓬莱。
“炉鼎和灵胎是什么?”简繁之问。
“你竟不知?看来宫观还没能告诉你,炉鼎是一类特殊的人,与之双休会修为大增,有纯阴之体和纯阳之体之分。纯阴之体重修元神增体魄,纯阳之体宜修为暴增,此种人几乎绝迹,只有纯阴之体传世。”
“炉鼎生的孩子,大部分为炉鼎,极稀少为灵胎。灵胎继承父亲天赋,吸取母体灵力,出生时母亲必亡。此人杰之灵,才能修天道,护蓬莱。”
简繁之若有所思,把裴以已的事情告诉了裴空憬:“她身上有很多伤,已经长大了。她说她不会再回蓬莱,也不愿见你。”
作为父亲,掌门确实不合格,对自己的女儿的所有了解,都需从他人口中听闻。
女人明艳的笑容显现,裴空憬似乎能够重拼模糊的记忆,拼起他曾爱过的那个炉鼎,一定…同她长得很像。
简繁之没有占他便宜的想法,见他失神,站起身便想走,又被他留住。
裴空憬把一个东西放到他手心:“这是千年前我斩魔神留下的物品,似乎叫露华珠,他死前一直往珠子里灌魔力,功用不知,便赠予你。”
“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是不能随意赠人的。”话虽如此,简繁之还是接了过来,垂眸观察:“但这应该很珍贵,谢尊者。”
简繁之扬起一个笑,那笑容一看就没有师承宫观,既不温柔也不美丽,反而放浪不羁地在眼前一晃,让人愣神,想起天君死前的模样。
晨间的无情剑闪着金光,所有弟子都在为入剑冢做准备,急于提升修为,强健体魄,在仙剑大会上一展蓬莱风采。
简繁之喜欢在灵泉里练剑,剑刃挑起水花,光是看掀起的波澜形状,便能判断动作是否标准。师父说得对,用自己的灵气运功确实更疼。每一个骨节,每一处骨缝之间都有汹涌的灵气碰撞,像要把无情剑发挥到极致般。
简繁之练剑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想,一式劈斩若绢,二式挑砍如丝,一招一式凝于识海,便又不知不觉入定。四海的灵气以他为中心席卷而来,滋补疲惫。
简繁之回神,三日已过。
看岸上的痕迹,宫观来过不止一次,还留下一张纸条:记得寻我。
简繁之笑了,把纸条平平整整叠好放入乾坤袋,御剑去找宫观。
宫观坐在凳子上,托腮闭目,手里典籍不知分得了多少目光。
简繁之安安静静地走向他,他脊背如鹤挺立,似乎从没为谁折腰;眉深唇红,长睫轻颤,如蝶翼扑闪,缓缓睁开那双清瞳看他。
似乎是靠得太近了,宫观向后一躲,差点从玉凳上摔下,被简繁之扶住腰。
“师父,吓到你了?”
宫观站起来敲了敲他的脑袋:“入剑冢前有那么多准备事项,你还跟为师开玩笑。”
“抱歉,徒儿都听师傅的安排。”
宫观握住简繁之的手,认真地说:“我有几点要嘱咐你。其一,以性命为重,不必去奢求什么名剑;其二,有些有剑灵的剑,若剑灵排斥你,不要便不要了;其三,剑冢里险象环生,若实在坚持不住,立刻撕破符咒出来,大不了为师给你炼一把……”
简繁之听宫观认真的念叨,反而坐下了,用脸去贴他冰凉的手心:“怎么办?我还挺想要师尊炼的剑。”
宫观捏住他的脸,问:“有没有在认真听为师说话?”
“有。”简繁之被掐着,声音含糊:“今天可以跟师父一起睡么?”
见宫观迟疑,他补上:“明日就要入剑冢了,林子里的狼夜夜叫唤,徒儿心有不安……”
宫观还是点了头。
宫观枕的瓷枕总是有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清清的,萦绕在鼻尖,成为散不去的归梦。
简繁之闭目,却能感到宫观欲言又止,他不自觉用手指绻自己的乌发,似乎想要说什么。
很自然地靠过去把宫观拥入怀,轻声问道:“师尊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宫观被他按着腰,发觉徒弟的身躯依旧没有比他修长,臂弯里挽着自己仍只能挽住一半,他的下巴可以靠在繁之的脑袋上,仿佛他还很小。
“繁之。”
“嗯?”
“十五岁是可以出山门的年纪了,你得了剑,便往东去寻你的道吧。”
他的道在这,他为何要去远方。
“师父是在赶我走吗?”
“不是…正值仙剑大会,也历练历练……”
“您又要抛下我吗?”
宫观抚养简繁之的十五年间,多次不告而别,少则三五天,长则一年半载,已经把简繁之的性格养得十分敏感。
他轻颤的指尖被师父握住:“师父怎么能陪你一生呢?你也要学着长大了。”
“师尊要去哪里?不能陪您一起吗……”
能不能别留他一个人,无情道里他为他引路,能不能别离开……
宫观没回话。
简繁之又问:“那先前说好的不作数吗?不是说若我得魁首,便来贺我的吗?这些也一并不算数了吗?”
“自然会来的……”
宫观伸手抚他眼尾,并未触到泪,手却被他握住,一晚上都在乞求,别丢下徒儿…道在何处?求您……求您别留繁之一个人……
宫观到底还是心软了。
宫观送简繁之出无情峰时递给他一张黄符,朱血挥洒出透彻的符意:“这是唤灵符,若你遇见危险要找我,便撕了这符,或者按上面我的灵力纹路刻画,我会感应到。”
简繁之把那符咒妥帖地放进衣襟里,去勾宫观的手,期待他说一些他该说的话,就是祝他一帆风顺也好。
可是宫观躲开了,无情山刮的风同刀刃般,刺穿心肺,汩汩流血,叫人喘不上气,而师尊却连视线也不敢与他相对。
简繁之笑了,几近破碎又颓然地笑,转身留下衣袂飘飘仿佛毫无留恋的背影。
没人知晓,他的道永永远远停留在了无情峰。
无情峰同门不多,总共七人,本来都是凄清冷淡的性子,却莫名围着余兮儿,显得一派同门情深,只有简繁之和二师兄蒋顾言不愿搭理他们,落了单。
蒋顾言不愿靠近余兮儿,毕竟他心里的小师妹在恢复记忆后便一直是裴以已,未曾改变。简繁之没有跟任何人交往的心思,靠近一个人,留下一个人,对他来说太累了。
剑冢位于蓬莱主峰,无上尊者在高位俯瞰他们。女仙子发退身符给每一个人,由禅净发言:“剑冢曾是千剑封印魔物的场所,其剑意之凛然,镇压余孽几千年,却仍是危机四伏。望各位子弟以性命为重,尽早为蓬莱做出一番功业。”
弟子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简繁之却觉得了无生趣。
血色红天,妖风阵阵,剑冢内景色与想象不同,并不是满地的剑,反而魔物居多。
断壁残垣上有魔兽啃噬过的痕迹,伴着一股刺鼻的恶臭,直往人脑子里钻。
环顾周围,没有一位同门,他们大抵都被传到不同的地方了。
简繁之缓步走着,地上黄沙不似沙,质黏,每走一步就像要被恶臭拉入十八层地狱,试了下御剑,果然运不上灵力,估计附近有所谓“千剑封灵,天地一滞”的阵法。
他恍惚间听见有东西在低声交谈。
“怎么又送人进来了?”
“嘘,我们赶紧去躲起来吧,那位大开杀戒的话可不管你是妖还是仙。”
简繁之人未至,剑先至,平平无奇的铁剑架在那地妖脖颈上,却杀气凛凛。
两个小妖怪怕得哆哆嗦嗦起来,赶紧跪地向他磕头:“饶命啊饶命啊!”
“我们是剑冢生发出的无害的小妖,不值杀的啊。”
简繁之问:“你们方才口中所言的那位是谁?”
“是…魔尊大人……”
“他修为很高吗?”
两个小妖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原来只是个毛头小子:“仙人有所不知,魔尊乃五千年前修为最高深之辈,临近化神被天君斩于剑下,于万剑冢中封印。”
“哦。”
简繁之砍下地妖身旁的藤蔓,双指竖在唇前,念了个仙诀,把这两个小妖捆得死死的。
“你们可知何处有灵剑?”简繁之走时还不忘回头问。
两个小妖异口同声:“东边!东边一处斩妖窟藏着百把灵剑,定对仙君您有帮助,请放开我们吧……”
未等他们把话说完,头颅就急急落地,溅出的鲜血浸润铁剑,映着简繁之冷冷的面庞。
“谎者,诛之。”
铁剑上的血流了一路,西行路上妖怪尸横遍野。
简繁之倒要看看,他们隐瞒的西界,到底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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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道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