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观平静后一言不发,简繁之靠近他就后退,眼神永远空洞地盯着开不出花的纸窗。
简繁之只好让他躺在床上,自己于书桌旁点着油灯翻阅《通经灵谷》。一直到此书的尾页,才突然提及“本书一切方法只对炉鼎有效用,任何灵力输入都要注意有无灵力淤堵,否则炉鼎……”
虽然早有所觉,但简繁之还是想听师父亲口说。
“师尊,您是炉鼎吗?”
毫无反应的宫观听闻此言缓缓转头,蹙额凝视简繁之,眉头紧锁,咬紧牙,眼神冷郁得几乎下一刻又要拔剑相向。
大抵是吧,不然也不会如此生气。
可应该生气的不是您。
简繁之便要在此时站起身朝宫观走去,把他锁在榻上一隅,轻浮地拂他睫羽,让愠怒稍稍爬上他嘴角。
“师尊自始至终,都不应该这么做。”
您前世不应该用炉鼎之身温补灵络尽毁的我,仅仅因为我与那书生命线相连。
为何不让我们一起死去呢?您是舍不得谁,又或是真的因愧疚而对我生出些许怜意呢?
您也不应让别人知晓你是炉鼎,无论是谢无尘、禅净、无上尊者,他们都无权窥探您的身躯。
师父啊,如今您自落入凡尘境的巢臼,便只能为繁之一人所困。
简繁之左手压抵着宫观妄图挣扎的手腕,右手贴近去探他丹田,里面微薄的灵力勉强维系他的仙体。
宫观偏开脸,又被简繁之捏着下巴转回来。
他急促的呼吸压过故作的平静,却为简繁之的话而一愣。
“还有哪里疼么?”
宫观不答话,简繁之就用自己丹田里的灵气扩散探往他各个部位,引起如电击过后般的阵阵神经战栗。
宫观掐紧简繁之的手,开口:“没…没有……”
简繁之没有停下,轻轻安慰宫观,直到灵力把他全身占满,他弓起身子倒入自己怀中,如青葱的手忿忿抓挠后背,像一只不甚温驯的家猫。
简繁之寻到宫观后腰处有灵气堵塞,问:“是这里疼吗?”
输灵法后应为炉鼎梳灵气,以减少排斥与浪费。
简繁之照书上的图画,掌根贴紧宫观后腰,先轻轻摩擦,后重重揉按,酥麻感顿时便从四面八方袭卷而来,令怀中人忍不住颤抖,喉中含混不清。
“师父,有好一点吗?”
简繁之想用话语转移他的注意,殊不知从衣摆下侵入的手对于炉鼎敏感的身体来说有多么突兀明显。
宫观抬眸瞪了简繁之一眼,而简繁之弯唇,俨然就是一个既然被你发现了那就不躲躲藏藏的登徒子。
后腰骤然加深力道,宫观猝不及防轻哼出声:“嗯……”
紧贴肌肤的手似乎被泪意相连,粗粝、愚笨、迟钝,但温柔,一点一点把灵力郁结化开。
宫观咬着简繁之衣服,手不住嵌入他后背而他毫不在意。
声音擦过耳尖:“还难受吗?”
待到后背起伏逐渐平稳,怀中人才感到自己丹田内是至纯的灵气。
他既已犯下滔天大错,简繁之又为何耗费修为和寿元,以灵力来哺他……
简繁之被推开了也不恼,只是又坐回书桌旁,一页一页地翻阅书籍。
但宫观的目光已经由窗棂,移向简繁之的背影。
日升日落,灿金一片洒满雪地,波光粼粼的。
院落里的秋千花藤已然枯萎,简繁之一朵一朵拆掉埋入雪堆,忽然抬头碰上屋内宫观的视线。
他微笑,问:“雪停了,师父您想出来散步吗?”
宫观关上窗,没有理会他。
也是,本该如此,谁也不会再奢求把破碎的关系重拼成什么样了。
简繁之擦净屋外各个角落,从栅栏至屋檐,由花圃至水池,不过是枯萎的鲜花和冻结的水罢,怎会让人如此心烦意乱。
简繁之走进屋内,宫观难得站在厅堂,不声不响地沏一壶茶水,连余光也没分给他。
“我们去看些东西,师父。”
简繁之走过来向宫观伸手,明知不可能,却依然等着他牵上来。
宫观抬眼,瞟了一眼屋外,低头抿茶。
是在说没什么可看的吗?
简繁之站在宫观旁边,轻声说:“如果师父不愿意走路的话,那徒儿抱你吧。”
失重的感觉没等宫观反应,自己便落入简繁之双手,似乎毫不费力,提起膝窝和后背,就能漂浮在云端上。
宫观不愿意被他抱着,可却更不愿意开口说话。
沉默之于他们变成习惯,才能真正做到谁也不在乎谁。
靴履踩在雪地上发出柔软的声音,宫观闭上眼睛,竭力想忽略简繁之的轻声细语。
他有些看不懂他了。
“师父,我从凡尘境外进来时,看到你我二人灵力化成的花,你是不是也觉得,只有风雪会过于单调呢?”
落日沉于茫雪,简繁之微微一笑。
他问:“师父您见过大海吗?小时候您说大海跟书中描述的不一样,目光落于海面上的感觉,跟抚摸书页冰冷的字大相径庭。”
简繁之把怀中的宫观放下,从身后抱住他,下巴轻搭在宫观发顶:“您看。”
通天的灵力以简繁之为中心延伸,一寸寸拔高,奏成沙滩、阳光和漾漾沧海的乐章,似乎有精灵于耳边哼唱出动人的乐音,被撩拨心弦的人再也无法保持镇静,脱离出怀抱,抬头与简繁之对视。
“师父,大海是这样的吗?”
宫观没有点头,只是用长睫遮掩瞳中翻涌的金色浪花。
简繁之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呢喃道:“即使我没有见过海。”
但看见师尊含水的双眸时,他便觉得,那就是大海,是他的大海,百川会处是为天牝,弱水三千是为星汉、重溟。
海啸翻腾天地间,大浪翻滚醉人眼。
浩渺波涛险峻山,海市蜃楼醒梦间。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您曾哄我入睡念过的诗句…您忘了吗?
简繁之俯身与宫观额间相抵,模样那般缠绵,只有一个人吐出倾心话语。
“师父,其实您可以告诉我,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您死。倘若那书生只连我的命线,那繁之这条命为了您也就献给他了。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也搭进去?我为了您,什么都愿意做的……”
我的命是您救的,我人生的开始和结束都是您。
宫观微微后退,后颈却被简繁之的手覆上,又拉回来。
他不懂…他不想再听了……
“对不起。”简繁之跟宫观道歉。
为什么是你说对不起?错的人…本就不是你啊……
简繁之是宫观养大的,他懂他的明媚与欢欣,懂他的正直与拘守,可他不懂他的卑怜和脆弱,更不懂他的爱慕与心悦。
“师父您太虚弱了,您续命的那书生您明明那般珍视,却被我……”
宫观抬手捂住简繁之的唇,他不想再听了……
简繁之轻轻吻上宫观掌心,他脸颊骤然变红,偏头不看自己。
牙齿咬上里面的薄皮,宫观惊讶地收回手,对上简繁之漂亮的嘴角。
“我能被您原谅吗?”
宫观依旧不看他。
“师尊,别不理徒儿……我只有您。”
只要您…求您……
宫观想掰开简繁之箍在腰间的手,却被他勾缠着十指相扣。
“对不起。”
赤忱的道歉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能这般煮烫人心。
简繁之哀怜的表情扣人心魄,脆弱得叫人不忍,饶是冷漠无情的大雪,也要为他停泊蓦然了。
为什么总是说对不起,明明宫观没有因这件事向他说任何一个字。
可简繁之满心满眼都是师父,每一次触碰都是为了要一个话语,要一段文字,甚至于一个回答。
他所奢求的一切都要被沉默的大雪掩埋了。
他只是希望师父像平常那般同他说说话,躺在同一张榻上也能有几句交谈,而不是一个抵触,一个不得已靠近。
简繁之喜欢的是宫观,是有血谢有肉拔剑替己言志的师父,而不是一副思念故人成疾缠绵病榻的空洞身躯。
没有花瓣的鲜花不再是花,没有回应的空虚不一样,会引申为无边的孤寂和伶仃、孤苦和漂泊。
简繁之不想再流浪于**,明明师父就在眼前,心有了归处……哪怕一个“嗯”字也好,只是别再装作看不见,别再拂落他的手,别在夜里翻来覆去而不眠……
“师父,我要去渡心魔劫了,您有什么要嘱咐徒儿的吗?”
得不到的叮咛是否是因为自己过于卑惭呢?
如果您不在意我……
那为何要在人世茫茫中寻回被丢弃的小繁之?
那为何前世入剑冢之时,师父要那般忧心记挂他,甚至还说要为他铸剑?
那为何要管他看什么,品行如何,剑术如何,有无责任担当,是否能为蓬莱争光?反正您需要的不就是一个容器吗!又不需要我的灵魂……
如果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简化霖给予的,那他应该感谢他,还是憎恨他呢?
简繁之牵着宫观走向来时的路,耀日彻底被黑夜吞没了,雪仿佛不是由天上降下,更像是从地上升起来般,他们的身影也消逝其中。
简繁之还是没有得到宫观的回答。
{“浩渺波涛险峻山,海市蜃楼醒梦间。” — 杜甫
“海啸翻腾天地间,大浪翻滚醉人眼。” — 白居易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接上上文,没看过55章的宝子可以回去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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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曾经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