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繁之回到无情峰,路过禅净居所时听到他在训斥宫观,躲至廊柱后心不在焉地听着。
“你刚恢复一半的修为又要去渡劫,去渡什么劫要三番两次前往凡尘?宫观,为师的教诲你是全忘了对吗?”
依稀可闻他老人家空鞭着地令人胆战心惊的鞭笞声。
宫观不答话,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用一副淡漠无味的模样,低着头,不知听进了多少。
“为师教了你什么?无情道人要断尘缘,要戒所溺,要渡七苦,要于乱世之中仍有一颗存天下之心。可你看看你这副样子,拖泥带水,藕断丝连,与世俗纠缠,像什么样子?”
宫观脊背如松般傲然挺立,伸出双手掌心朝上:“任您责罚。”
禅净就算气急了,那条荆鞭也从未落到过宫观身上,但在宫观的记忆里,师兄们是时常被责罚的。
他仍然记得,一个血月初霁的夜晚,谢无尘带着满身伤,几乎走不稳路从禅净房内出来,还是靠自己搀扶、上药,过了半年才好。
今无怨就更不用说了,作为大师兄,动辄被打骂问责,该挨的打他全不落下,不该挨的打他也都承了,他背后可怖的鞭痕时时不散,血珠一如汗珠浸湿衣裳,还不愿让作为师弟的他们看见。
所以当禅净对自己高高扬鞭时,宫观不自觉绷紧身子,指尖依靠在掌心把颤抖掩盖。
可荆鞭重重楔入梁柱,也没舍得让他受伤。
宫观也想过为何师尊对待自己与对待旁人不一样,但他没得出答案。
禅净从座椅上走下,靠近宫观,直抓住他的双肩,声音振聋发聩。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你爱的那书生早已成了孤魂野鬼,于是你大逆不道于雪山之巅凡尘境内自损五千年修为重修他魂灵,造了个永生不灭的半仙!”
“你自说渡劫失败修为尽散,我看你每隔数年去为他续命,分明是成功的很!宫观,不要忘记你修的是无情道!”
而宫观依旧不答。
禅净睁开金光已散的双眸,愤愤凝视着他,怒斥道:“你自成心魔即将道破身陨,我命你立即回去杀了那书生,不然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休怪为师亲手去断你的尘缘!”
而宫观只是沉默。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直到屋内熏香散尽,暖丝尽数消散,窗外寒鸦啼鸣叫唤,整个无情峰落雨沉寂。
宫观缓缓发问:“师尊,无情道究竟有何意义?你说,凡人一生短若蜉蝣,自乐安得一生。吾辈奢求高华,一朝画神圆满以求飞升,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甚至于无归无依无望,过着比凡人还庸碌的生活,动辄受心魔困扰,为境界烦忧。这究竟…有何意义呢?”
禅净合闭双眼,心中阵阵悲痛:“你道心乱了。”
“没有。”
宫观斩钉截铁至死不愿承认自己有违无情道。
“师尊,我贪恋一场人间的温暖,也不可以吗?这就算乱了道心?舍弃七情六欲,却连同他共白头都做不到,这样的仙生,我宁可不化神。”
宫观朝禅净鞠躬,转身欲离。
看着自己最得意也最宠爱的徒弟决然离去,禅净怒喝:“今天你要是敢跨出这个门槛,你就不再是我徒儿!”
宫观淡淡回眸:“您弃的徒弟还少么?”
他选择一种最伤害师尊的方式来了结他们师徒关系。
师徒一场,无情道上,缘分尽散。
“我用五千年修为敲天道,才得来数年一相见。师尊,别拦我。”
宫观头也不回的,出尘的白衣永远消逝于禅净视野中。
躲在廊后花木间的简繁之凝望师父离去。直到此时他方才承认,宫观确实在无情道上有一个情人,有可能与他前世寻死有关。
小指的缘线愈牵愈远,扯着简繁之追上宫观。
“师尊,您去哪?”简繁之无助万分。
如果他要走,他没有借口留。
已经一年没有交流过的师徒二人彼此对视,隔着时间罅隙对望的目光终于激起了心底深处的共鸣。
宫观竟朝简繁之走过来。
他踮脚拂落简繁之睫羽上凝结的霜花,发觉徒弟欲揽他入怀的动作又后退,静静地看着他。
抚养简繁之的数十年经过他识海。
或许,他并不是什么也不在乎。
简繁之不知自己的表情那般脆弱堪折,才让宫观流露出些许心怜。
“师父…别抛下徒儿……”
就算不关心我…您不守着蓬莱了吗?
宫观又后退一步,似那年大雪飘零,他无动于衷地看着简繁之自刎在他身前,依旧无所触动。
“我不会像师祖那样抛弃你,我让你另择良师,可你拒绝了。”
雪落在他发顶,几乎看不出来颜色洁白。
“为师要去寻道了。你便当,从未见过我吧。”
抛弃?你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便称得如此冠冕堂皇。
简繁之双目泛红:“寻什么道要魂飞魄散寻什么道要生死陨灭寻什么道要抛弃蓬莱!寻什么道要我……再也无法见您?”
“你听到了?”
宫观抿唇。
“是为师教坏了你,乱了道心的师父只能教出乱了道心的徒弟。我已无回头路,希望你莫要重蹈覆辙。”
宫观的身躯化为飞烟消散,难怪当年他一眼便知裴以已那是个耗寿元的术法。
“毋要寻我。”
简繁之连宫观道袍一角都没抓住。
你没有回头路,难道我就有吗?
两世而来,他从未想过回头。
雨夹雪被笛音歌颂,情悄悄掩埋漫山遍野的繁花,日月于无形中变换,湛色的碧空被望不尽的殷红取代,昭告着众人皆知的法则。
身着黑袍的人行走其间,斩缘剑抬起,血就溅了满脸,已无妖魔敢阻拦。
简繁之循着记忆找到这里,满地枯草被几间茅屋取代。
魔尊嘴里叼着根樱桃梗,在看见简繁之的一瞬不小心吞了下去,垂头咳嗽。
“咳咳兄……兄弟?”
魔尊的赤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小仙怎么没堕魔也来此地,这等肮脏的地方容不得你。”
说话时牵扯到嘴角的伤口,魔尊疼得直吸气。
简繁之站在他面前伸出手,灵力揩摩伤处,除了令伤痛更深切,别无他用。
“灵力医不了妖魔,别浪费了。”
魔尊向来意气风发的模样是何时变得落寞了呢?
简繁之失神地看着他:“你不是魔尊吗,为什么还住在这里,你的下属呢?”
“这里不好吗?反正小爷很喜欢。”魔尊双手撑在脑后翘起凳子,望向远方:“你为什么来?”
来了可以不要走吗。
“我进不去凡尘境,前世是你送我进的。”
到头来还是为了同一个人才找他。
“你也说了那是前世,本尊向来……”
简繁之毫无留恋转身就想走,魔尊瞬间拽住他的袖子。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我用的是欺阳术,凡尘境那种上古遗留下来,隔绝在三界之外的空间只能去一次,我没有办法再送你去。”
说这么多也是浪费时间。
简繁之拨掉魔尊的手,未发一言便要离去。
他本不该来找他的。
无情道人很擅长为自己找借口,简繁之肯定认为自己是为了宫观才来,但时时能忆起的深处,难道就没有魔尊的身影吗?
魔尊赤晶剑出鞘,几乎一瞬抵上简繁之脖颈。
“小爷还没说让你走。”
青缘换形斩缘剑抵住魔尊后心:“你大可以试试。”
简繁之却笑了,甚至头微微往后靠在魔尊的肩,仰面对他勾起唇角:“你要习惯一个人。没有人会永远纵容一个长不大的稚童,死后拿走我的身躯还不够吗?我灵魂上还有你的烙印,别挡我的道,阿雾。”
小爷的世界只有你们,你们统一战线后,把全世界的孤独都留给我一个,我已经足够孤独了,原以为强大就能弥补内心的空虚,小爷修的又不是无情道,凭什么你们无情道人要这样漠视我……
魔尊身躯一颤,赤晶剑摔落在地,除了目送他离开,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简繁之如天君那般,怜悯魔尊的目光如出一辙,透过他头颅窥探到记忆深处,令人心尖颤抖。
柳絮毫无思绪地飘飞在这世间,无人会觉得它零落。
简繁之身在无情峰,却能睡在任何一个角落。剑拔出时清醒,剑归鞘时混沌,数不清翻覆过多少个日夜,只知道三界尽头是一片茫茫大海,没有任何漩涡能携卷他到另一个**。
宫观的塌上被简繁之浸染到只剩下自己的气味,他一次又一次来到那个师父把他捡回的雪山,可怎么也无法进入凡尘境。
要是此生就此别过,不如早将他埋入寒雪,冻为枯骨。
您究竟……为什么要捡我?收我为徒,教我无情剑,明明我们毫无关系。
简繁之颓然地仰躺在一叶小舟上,经过沂桥时紫藤落满衣衫,他这般漂泊不定,随着江水流逝远去,丝毫不困腻。
江面之下的乌发是否会被水鬼拽入地狱?
青缘换形躺在他怀中,轻得毫无重量的身躯不会被凡人注视。
“你为什么知道魔尊名讳?”
“因为……你曾经这样称呼过他。与他订立契约时,天道戒告我不应与雾都儿狼狈为奸,便知晓他名雾都。”
“他名雾都儿。”青缘纠正。
简繁之轻轻地嗯了一声,下舟踏上蓬莱三千石阶,打算去问一个人。
裴空憬开门时还睡眼惺忪,让人以为见到了假的掌门。
他请简繁之进屋。
简繁之见屋内一地狼藉,婉拒:“不了,只是想问您知不知道进入凡尘境的方法。”
“凡尘境无宫观带领一般进不去,不过有缘就另当别论,你可去问修缘道的人。”
简繁之来到灵芷峰,却被大师姐告知灵芷缘道早废置多年。
余灵犀找不见爱女的消息早就传开,如今一看她脸色蜡黄衰颓担忧之态,简繁之只能在心中道声抱歉。
无情峰修无情缘道的尽是些未辟谷的师弟,想来也问不出什么。
简繁之没有垂头丧气,径直越过太上忘情之地找余兮儿。
无人能猜想他把她藏在禁地背后的山腰。
经年累月落叶已经掩盖所有污浊,再看不出有什么灵脉的痕迹了。
余兮儿披散着头发,此时正钻研如何绑好她平时爱绑的发髻,对进来的简繁之都不给予目光。
“如何进凡尘境。”
余兮儿刚缠好一半,就因他的话散落开来,才缓缓抬眸看他,巧笑倩兮:“你还想到来问我?这么可怜的。”
“所以你知道吗?”简繁之没有理会这句阴阳怪气的话语。
余兮儿把手中发簪递给他:“你帮我绾发我就告诉你。”
她给人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简繁之迟疑地接过,十指冰凉贴于发缝,循着记忆去复刻她的发型。
余兮儿娓娓道来:“你有没有想过,宫观为什么能进上古遗留下来的凡尘境?他失去了什么,又为何要获得?想必你也知晓他脖颈上那块玉石就是进入凡尘境的钥匙,可造出一个本不存在的钥匙,一如造出一个本不存在的通道,他是如何办到的呢?”
简繁之没想过余兮儿这般条理清晰,这些疑问让他一头雾水,灵力幻化出的镜子中确实是余兮儿别无疑问,可……
余兮儿对镜子中的自己笑:“挽得真好。小繁之,你还不明白吗?”
“宫观以永世修不完道求来凡尘境,现打算自断因果。”
“然后呢?”
“他私移了灵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