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繁之什么也没问阿形,阿形宁愿他问他些什么。
而简繁之只是轻拍他的背,这是他二十年来唯一知道的安慰人的方式,像哄一个委屈到不行,躲在角落的小孩。
阿形确信简繁之眼中不是怜悯,那似大海般旷渺的眼瞳中,有几分是属于他的呢……也不用属于他,他只希望泪流出来时,简繁之能有一瞬想到自己。
夜已深,床很小,阿形躺在上面,简繁之躺在地下。
阿形的手不安地垂坠在床沿,绻紧那块丝帕。
简繁之想拆下来给他,被他按住手:“别拿下来…好吗?”
简繁之就没有动,阿形把外衣脱下要当被子盖住他。两个人蜗居在同一屋檐下的感觉很奇怪,就像什么被捧起来,悬的高若皎月,沉的低若潭泥。
“你不问我为什么有两个孩子吗?”
简繁之不甚在意地把玩腕上丝帕:“如果你不想说,我不会问的。”
“那你愿意听我说吗?”
他又来了,当他露出那种怯懦又期待的样子,不知为何,让简繁之联想到师父面前的自己。
“嗯。”
我是个凡人,被师父捡上仙门,但修炼不精,师父便让我出来找办法养活山门。
我什么活都干过的,可这里的仙什么也不要,他们有灵力,看不上微薄的我,灵石也拿不到,修炼也做不到,师父说对我很失望……
简繁之的手被阿形放在他手背上,能感到他骨头都随着话语颤抖。
回忆会痛苦的话,那为何还要说与人听呢?
“山门覆灭在一瞬,可是我不相信,非要回去看。师父未凉的尸骨,遍洒满地的鲜血,同门子弟横尸遍野,每一个景象都仍历历在目。”
“我在废墟里找到这两个孩子,他们也是师父捡回来的,师父不在了,保护他们的任务便托付到我身上。可我很努力了……我很努力了…我养不活他们,我做不到……”
简繁之伸手合闭他的眼,轻声道:“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阿形做得很好了。”
“可是我要变成…欲界仙都的……舞姬……瀛洲的舞者在看客面前随意折腰…我一点都不喜欢跳舞,我一点都不喜欢在他们面前跳舞…他们用那种眼神看我……”
仿佛我就是一个肮脏的,下贱的,任人消遣的玩具。
简繁之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没有办法可以帮他活在繁荣内里的败絮,就像这条小巷,无论外面多么锦绣之下,里面永远住满可怜又可恨的人。
阿形抚摸他放在自己手上的手,带着微微沙沙声,像港边的海风不携裹沉沙,叫人尸骨无存:“你对我很好。”
“真的,很好很好……”
简繁之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否能被界定为好,他只是遵从本心。像这样躺在他床下也是遵从本心吗?他不知道。是因为他实在太过可怜,杂了些许仙人高高在上的私心?简繁之不觉得自己像仙人那样高尚,能做到体谅众生。
简繁之擅长解决问题,他思考如何才能帮到他,帮助他搬出这个贫民窟,帮助他退下耻辱的舞衣,帮助他把话说得明亮,把脊背挺得尺直。
简繁之思悟到,他想守护他,就像师父口中所言救济苍生、同门一样。
掌心之下阿形冷得颤抖,他轻声问:“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简繁之不明他话里含义,只说:“你冷的话,我可以为你施个御热诀。”
阿形终于把简繁之腕上的丝帕拆下来:“你能抱住我吗?”
阿形缓缓抱住他宽阔温暖的身体,寻觅一点世间的温存。
白天,似乎让一切都断了片。空荡的床,狭窄的房屋,窒息的空气,除了昨天的回忆,简繁之什么也没留下。
阿形很快便调整好状态,至少他除了他的心,什么也没带走,包括他的贞洁。
可有一阵敲门声响起来,阿形谨慎地打开一条门缝,只见浑身湿透的简繁之站在门口,汗水顺着他额淌下来。
一把灵石放在了阿形手心:“刚刚搬货得的,给你。”
阿形让他进门却不肯收下灵石:“你赚的怎么能给我?”
简繁之后知后觉背有点疼,没给他拒绝:“我不需要身外之物,这是给你的。”
阿形看见他单衣下隐隐有红痕蛰伏:“你受伤了?”
简繁之没多说什么,在他面前脱下上衣,努力转头却看不见背上血痕有多猩红可怖。
他想,可能是他淬体之术修习怠惰。
青缘在识海里哼了一声:“一早上就搬完整个金州城的货,就是精通淬体之术的人也难以毫发无伤。”
阿形脸有些红,双手拂过他后背,施他仅会的最低级的愈伤诀。
“你搬了多久?”
“自你睡着之时,一直到刚才。”
“很累吧……”
简繁之摇头:“一般,当做炼体反倒比山门中有效。”
对话稀松平常,却是阿形期盼已久的。
自此,每夜简繁之都会等他入睡,起身去外面做工。
青缘问:“你想清楚了么,你为何这么做?”
这个问题对于简繁之来说还太难了。
是啊,为何呢?
“师父曾说,我回来之后,他每个日夜都能得个好觉,我只是想,让这个孤苦无依的人,也能入梦。”
青缘并不赞同他的说法:“可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这样于他不是很残忍吗?你没有情根,不代表他也没有。”
简繁之认为自己做错了,从一开始他就应该视若无睹。
可若无情道是漠不关心,袖手旁观,又何来为苍生献义,为仙族开天地,为**寻生机,为求三界九州太平的道义呢?
“那至少允许我先用灵石弥补些过错吧。”
金州城的天气多变,比无情山要丰富得多。
阿形打开门,简繁之手里提着鱼,那鱼嘴里还衔了一朵迎春花,也不知是不是凑巧。
“今天帮渔仙打了鱼。”
阿形接过,反正拒绝他也不会听:“渔仙只给了你这个?”
“嗯。”
阿形料理鱼肉的姿势显得很熟练:“那你被诓骗了,捕灵鱼可是很重的活。”
部分鱼肉做成丸子用来熬制辅食,两个婴儿长得很快,咿咿呀呀地对他们笑。
阿形喂一个,简繁之便学着他的模样喂另一个。
食物总从婴儿嘴角流下,简繁之刚擦干净,喂给她,又流了下来。
阿形笑着说:“看来小雪很喜欢你呢,吃饱了还接你的勺子。”
简繁之静静地看着阿形,看他总是担忧什么的脸终于弯出一抹笑。
炎夏是简繁之不喜的季节,妖族横行,魔族肆虐,而仙族做什么都做不到行云流水。
阿形打开门,简繁之却红了脸,偏开头:“你怎么就穿件小衣……”
在他的目光里,阿形恍然感到害羞,解释:“这这不是小衣…这是纱衣,天气热的时候…大家在家…都是这么穿的……”
轻薄如蝉翼的纱衣,除了不该透的地方,都像隔了层雾般,看得清明又淡淡朦然。
“我…要不要去换一件?”
简繁之把门关上,眼睛还是不往他那边看。
“不用了。”
惹得阿形低低发笑。
金秋很凉,凉得落了满身霜。
简繁之手里拎一壶清酒,等阿形开门接过。
“老板娘今日送我的,她说我活好。”
阿形有些不可置信:“你们做了什么?”
“刷碗,招待客人,收银。”
阿形掸落他肩上的霜,感觉有点冷,于是抱住了他:“她是在调戏你呢。”
简繁之去拂误落入阿形发间的霜,被他用柔软的脸颊贴上手心,抬眸似清泉般动人:“下次可不可以不去她那里了?”
“她给得多。”
“那也不许……”
简繁之被他的柔弱依绕着四体,他给他以依靠,他给他以柔情,本不应依赖和奢求,可简繁之总抑不住本心,去叩他的门,承接他的笑。
隆冬已至,阿形一开门便被简繁之披上件大氅。
“暖吗?”
阿形双手勾上他脖颈:“暖,可是狐毛很贵……”
屋内婴儿突然大声啼哭起来,简繁之见不好移动,把阿形拦腰抱起,脚把门带上。
他的口吻漫不经心:“见适合你就买了,不喜欢吗?”
一边查看小雪是不是因为想他才嚎哭。
阿形怔愣地看着简繁之,被他手圈住的皮肤火辣辣的,让人害羞地别过脸:“喜…喜欢……”
夜晚,两个婴孩睡得很熟。
简繁之若有所思,被阿形牵住手,缓缓十指交扣。
唯独这个姿势他能感觉到不对,因为宫观吻他的时候会不自觉这样。
所以他明知道阿形会伤心,还是毫不犹豫地抽回了手。
阿形轻声问,又是那种卑怜乞求的语气:“我们算是什么关系呢?”
简繁之没回应。
“不能回答我吗……”
阿形身上有他的影子。
他能卑微到,让简繁之想起自己身上的卑微。
阿形抱过来,缩进简繁之的怀。
晌久,简繁之才说话:“我准备离开这里了。”
阿形吸了吸鼻子,都能想象到他眼眶通红的模样:“为什么?”
“这里灵气稀薄,我应往灵气浓厚之处去寻我的道。”
“不能带上我么?”
阿形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很无理,可他舍不得,舍不得他好不容易求来、盼来的一盏光,就这么失散于指尖。
“我修的是无情道,证道之途路遥,当孑然一身。”
这是师父教他的。
简繁之轻拍怀中人哭得一抽一抽的背,可安慰不到他的心。
短短的一个月,他们似乎度过了四季,阿形已经把心交给他,再收不回了。
他轻声哭泣乞怜:“别离开我…求求你……别丢下我……”
无情道人当无牵无挂,可被人乞求时,简繁之因为想到自己,又怎能做到不心软。
师父当年也是这样,才用那张黄符欺骗他的么?
简繁之选择了与宫观不同的路,但他不知道他们殊途同归。
“阿形,我出山门时肩负使命,定不能在一地多做停留。我知是我错,不应来招惹你。这些灵石能让你度过寒冬。若明日无寒,你便忘了我吧,当我从没来过。”
阿形抽噎出声:“我从不是为了什么灵石才抱你……”
自你第一次为我披上寒衣,我们早已说不清道不明。
阿形仰头吻上简繁之下巴,那是简繁之第一次听到这个字,这个让无情道人疯魔,令违道者碎丹田的字。
“我爱你……”
爱吗?爱是何意。
“你能给我一些温暖吗?简繁之……”
这是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我应如何做?”
“低头…吻我……褪去我衣衫…叫我这辈子都无法忘怀你……”
求你…求你……
不会又被……求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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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败絮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