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都沉沉地睡着了,陷在诱人的梦里,溺毙于梦中某个日思夜想而不得的人怀中。
简繁之却无比清醒,他唤青缘,似乎因为剑灵与主人共通灵力,自灵络被抽走后,便不闻他焦急的声音。
简繁之忽然好想念,想念从前的无情山,那个师父总是把他抱在怀中,同余灵犀争论谁家的孩子最可爱的时候。
记忆力犹历历在目,似银针把眼膜挑破,怨怒嗔痴从瞳中渗出,他不想怪他的…可他做不到。
“别抛弃我……别抛下繁之……师父…别丢下我……”
他像一只腹背受敌的虫,把符咒护在怀中,蜷成一团,任腐鸟雕啄,毫无反击之力。
伤口被尖嘴咬破,他赶不走这鸟,而师尊一句话就能将他赶走,并再也不回头。
“您心好狠…师父……”
天雷将至,若以此躯承天劫,必万身覆灭,永不得入轮回。
简繁之把斩缘剑插入地里,颤抖的双臂左右摇晃着才使剑稳住。
他行了众弟子渡劫都会对师父行的礼,额头碰地,轻声念:“怨魂灵永存,常铸您心口。”
简繁之荒谬又讽刺,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到胸口抽痛,身躯抽搐。
第一道天雷如暴雨般浇透他身,除了死死扣着泥巴冒出血珠的手,其他部位像即将死了一样猛地弹起,不断抽动着,告诉简繁之他们有多疼。
简繁之抚触毫无知觉的脚,笑容愈发欢愉。
他把符纸撕成两半,可更像他被撕成了两半。
八十一道天雷,你总得来守一道吧。
第二道天雷直直劈入丹田,没有灵力庇护的他就算是身死道陨也不足为奇。
隐约中,他看见师尊衣袂飘飘的背影,同他说:“往东去吧。”
他知道,他早存了弃他的心思。
简繁之仍记得,很小的时候他被师叔丢到凡间,师尊拨开人群,见到他的样子虽朦朦胧胧,但宫观明明笑了,他明明很开心能找到我……
第三道天雷搅得天上云翻雨覆,巨大的霹雳声几乎打烂简繁之的身体,像万只千足虫咬噬他身,似坠入三界最深的谷渊,天崩地裂,粉身碎骨。
简繁之只是缓缓地,把符纸又撕成两半。
第四道天雷,简繁之已无力承受,但他仍未放弃,脸贴着斩缘剑,以其作灵络,重修他道骨。
可哪里又是这么简单,全身颤搐握不住任何事物,简繁之笑不出了,喉口呜咽着吐出他的名讳:“宫观…宫观……师尊……”
他算好了他徒弟承雷劫的日子,执意弃他于万唾。
简繁之又一次把符纸撕成两半,从胸中汩汩流出的血浸润了那张符纸,他便用自己的血,模仿符上的唤灵咒,一道道刻在地上,一遍又一遍。
第八道……第十七道……第四十九道……
简繁之双目猩红几乎要堕魔,他竭力不再去想宫观,可手仍毫无意义地刻那符语,那根本唤不来宫观的,骗人的唤灵咒。
第五十六道天雷,几乎神魂俱散,斩缘剑倏然把简繁之弹开,引走几道劫雷。
他得以喘息,几口气间,隐约可见青缘支撑于他身之上,原是瘦削的身子,却挡下万道劫雷。
第七十六…第八十道劫雷,简繁之抱住那虚影,把斩缘剑护在身下,不让他再承苦痛。
他是毫无价值的,死了也无所谓的东西,所以可以随意被抛弃,这样的苦痛就该他这样的人来承担,青缘,斩缘剑,不要袒护包庇……
第八十一道劫雷如无情剑第八式开天地,声雷俱下,久久不散,震彻四海,悲鸣腾霄。
简繁之濒死之余,竟还伸出手把那稀碎的符纸拢入怀中。
他还是被抛弃了。
那被撕碎浸润简繁之鲜血的符纸,到底也是没唤来宫观。
雨霁晴初,四周摇晃,简繁之努力睁眼,却漆黑一片。
“师哥,你醒了?”面前拉车的余兮儿急忙回头看他。
“你是…小师妹……”简繁之声音暗哑得像被撵车碾过。
“师哥你好好休息。”纤绳勒着余兮儿娇嫩的双肩,隔着衣衫留下几道深深的红印。
她一点一点地拖动着简繁之,不知要去何方。
简繁之确信他睁开了眼,可景物如极光般朦然。
他声音听不出情绪:“我看不见了。”
余兮儿声音却代替他颤抖,似飘零在秋风中的落叶:“没事的,师哥,没事的……”
看得出她也不会安慰人。
简繁之竟还笑了一下,因为他想起,逆境之中,所有人都对他扬起嘴角,天雷之下,他也从没流露过脆弱。
“小师妹果然是无情道人。”
“师兄居然还有心揶揄我……”
简繁之尝试着抬起腿,发现抬不起来,好像那不是他的腿。
他的挣扎,余兮儿都看在眼里:“别动了…师哥…好好休息……没事的……”
简繁之还算冷静,缓缓合上失去颜色的眼睛,像关闭棺材的棺口。
“我是个废人了。”
简繁之还没说完,余兮儿就带着哭腔打断:“你不是!你是师哥,是魁首,是无情峰的骄傲,是天才!”
“……”
简繁之手置于腹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了下来,听到余兮儿**的声音,也不知作何反应。
“你要带我去哪?”
“回家。”
余兮儿擦了擦眼角,拽紧板车的绳子,娉婷瘦弱的身子骨拉着他。
“家在何处?”
“蓬莱,无情峰。”
蓬莱山高路远,又怎是她这么小的步伐可以从凡尘界抵达的。
“弃徒不可入蓬莱。”
“你不是!你是我师哥……”
明明应该放声大哭的是他,可余兮儿就是哭了,一边流泪咬牙,一边誓要送他回蓬莱。
“师妹,我说句不好听的。”
“你别说。”
“我们情谊不算深,你因何而哭?”
他总是弄不懂别人眼泪的涵义。
余兮儿不可置信:“许是师兄的道过于无情,对我来说,师兄是跟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同门,就算你被雷劈死,兮儿也会去寻你骸骨,葬回蓬莱。”
“谢谢你。”
余兮儿把毯子掖好:“师兄不必言谢。”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宽慰简繁之:“小师叔他会回来的,你别担心。”
他当然会回来,他要置他的徒弟于死地后,孑然一身地回来。
简繁之躯体隐隐又些魔气溢出,余兮儿轻飘飘地看向他,又把头转向旭日。
他们白日赶路,夜晚修炼。
余兮儿把双手贴在简繁之后背,用自己的灵力引导他重构灵络。
可是一次又一次失败了。
“没用的。”
简繁之甚至不想回无情峰了,他想被随意丢在一个角落,像只困兽般自生自灭,腐烂成泥。
余兮儿尝试另一种灵力流动的方法,她把灵力注入简繁之血管,随着血液流遍全身,灼烫的感觉从丹田传来,直觉告诉简繁之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是何道法?”
“道法不重要,等重铸灵络经脉后再换回来也不迟。”
她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清风白日,余兮儿日复一日地拉着小板车,玉足被磨出血泡也浑不在意,执着地要带简繁之回蓬莱。
“我这副模样,便是去到了也会被你师父扔出来。”
“不告诉他就行了,他很宠我的。”
“可……”
余兮儿态度强硬:“你别说了,就算师哥劝我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会抛下你的。而且你又不怕同门耻笑,即使被发现了,大不了厚着脸皮呆下去,我看谁敢把你扔出蓬莱。”
简繁之顿了顿,天上雾霭映照他暗淡的瞳,晌久才问:“你是裴以已,对吧?”
纤车停下了,余兮儿走到简繁之身前,用脸靠近他的手心。
指尖抚摩她面容骨骼,确实不是裴以已明艳娇婉的脸,摸起来温温的,小家碧玉般体贴。
余兮儿只说:“师兄你糊涂了,师姐她都离开蓬莱多少年了,怎么能把我认成她……”
听起来似乎又些娇嗔。
简繁之本是不吃这套的,却也低声道歉:“是我糊涂了。”
余兮儿受用地扬了扬下巴,不顾后背渗出的血,拉着拖车往蓬莱走。
简繁之还以为不过三天,余兮儿就会放弃把他丢在半路。
可行车三个月,余兮儿仍然没有放弃的意思。
今夜是个黑云翻墨,急雨奔肆的日子。
他们缩在狭小的山洞里,肩挨着肩。
白雨跳珠激起片片涟漪,把空气条分缕析,肢解氧气分给泥塘挣扎的鱼,给它一线生机。
余兮儿身上真的很暖,她察觉到简繁之的冰凉,手穿过他后背在身侧抱住了他。
热量传递过来有些酥麻,简繁之忍不住问:“为何……”
“师兄你别说话,感受你身体里的灵力。”
丹田处新生有萌芽,微薄的灵力不比以往,不过聊胜于无。
简繁之顺着她的指引,缓缓重构根骨,每次血液流经膝盖以下便滞涩难通,痛苦非常。
余兮儿擦去简繁之额上的薄汗,夸耀道:“师哥做得很好。”
她像一块饴糖,难怪乎无情道上的蝇蛇鼠虫都对她趋之若鹜。
简繁之耳根子被她磨软,竟也失去了对花言巧语的斟辨力,不知何句是假,何句是真的了。
余兮儿婀娜娇柔的身躯贴靠过来,简繁之无力地推开:“师妹,男女有别。”
她抚触上简繁之高耸的剑眉,向他询道:“无情道上也分男女么?”
“……不知。”
“看来师兄沾染了些尘俗,没关系,等小师叔回来教导你就好。”
等天公终于把雨收回,余兮儿不知从何处寻了匹马,小心翼翼地搀扶简繁之上马,还用布条穿过两人的腰系紧,以防他掉下去。
简繁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男女有别是仙学教导的。”
“但那不是教无情道人的。”
见他眉头紧锁,余兮儿不住轻笑,抚平他眉间。
“师兄,想不明白就不用想了,广袤深邃的道,哪里是我们这样年轻的弟子能堪破的。”
跑跑停停,从雨幕跑到初晴,从细雪走进裂日,不知换乘了多少匹马,才终于嗅到仙山蓬莱的气味。
那是一种碎竹粉末混杂着凄清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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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阑风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