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观没有与简繁之交叠手臂,仰头灌下合卺酒。酒液从唇边留下,味辛,他眼尾微红。
“这样就行了?出去。”
简繁之把宫观手中空卺接过,再次用酒灌满它,按着宫观唇印下的地方,一饮而尽,也算交杯。
宫观抬腿抵上简繁之侧腰,都没用力就给他踹到榻下了。
简繁之在顺着他。
顺着他的话就出去啊。
宫观双颊酡红,如云霞映照落日,如渐深的暮色,迷离的双眸努力看清,让人执迷不悟如痴如醉。
“师尊,您醉了。”
宫观眼里雾气弥漫,低头摆弄婚服上的旗穗。
好可爱。
“没想过有一天会穿上。”
宫观微微眯起双眼,简繁之去拭他眼尾的手被拍落。
“你见过别人穿吗?”
第二次凡尘劫的时候,见过心上人穿。
“渴。”
简繁之站起想给他端水,只见他仰头对着酒壶直接灌下大半,拦都来不及。
简繁之的手压在宫观的手背上,夺过酒壶:“不能再喝了,头会疼的。”
宫观喃喃低语:“他跟别人成婚的时候穿过,那时我在堂下,祝福他早生贵子。”
简繁之几乎是一瞬就明白了他是谁。
“他抛下师父了吗?”
“嗯。”
宫观依然记得那夜,他越过同窗的身份,拉住简化霖的手,问他可不可以不成婚,可不可以不离开学堂。
简化霖是一个很知事理的人,安慰宫观直到后半夜,才让他明白,仕途在乱世之中重于一切。
他心里装着天下的黎民百姓,怎会甘愿囿于牢笼中。
宫观低垂着头,简繁之不被允许靠近,但他分明看见了,他在竭力框住眼中的泪水,似乎那样就不会流下。
简繁之心很疼,他反倒不想在此时问“你还思慕他”这种问题,他只想知道他们是否有差。
“师尊,我是谁。”
是容器,是想不起的人,还是什么旁的您不在乎的东西。
“简繁之。”
简繁之扬唇一笑,应道:“嗯。”
这样就足够了。
简繁之上榻跪在宫观身前,把身姿俯得极低,为他褪去鞋履,轻吻他如月般皎白的足尖。
“您对其他人的心意我说不上不在乎,但徒儿知足。”
宫观身体逐渐无力,瘫软在床榻边缘,被简繁之托着头枕好。
“如果要……的话请快些吧。”
简繁之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我不想让身体记得。”
虽然可能已经忘不掉了。
简繁之怔愣地看着宫观。
他碧色的眼眸被水光氤氲,鼻尖还萦绕着淡淡的酒香,醉人地把手送入自己手中,甘愿被十指相扣。
“你种的东西发芽了。”宫观见简繁之没有动作,朱唇逗引他般一张一合:“我以为大雪会把它压折……”
简繁之终于一吻而下,把宫观未说完的话语嚼碎吞咽,从他的舌尖交换彼此的想法,即使并不共通,缠绵悱恻中也能传递他艳阳般磨人的情愫,搅乱宫观的清寒。
宫观喘息间余还在说话,不过话语里参杂了些破碎的暗哑:“但是它没有折…从一层层雪中……破开…用它鲜绿的色…刺入我眼中……”
“您喜欢绿色吗?”
“嗯…喜欢……”宫观锁骨被简繁之牙齿弄得痒了,推开他的头:“旁人都艳羡冬雪…却不知冬雪连盛夏都照拂不到……连嫩芽、枝条、芳华都无法拥有……”
“茫茫的一片白若象征着高洁,我宁愿泥泞不堪被乱花践踏,看尽世间繁华落尽,沧桑变化。”
简繁之从没想过宫观有这样的心志,褪下的婚服被宫观推下榻,担心接下来的动作压皱了它。
“我从没想过为谁死。”
简繁之按着宫观的腰,头俯在他胸前听他心跳如鼓。
“谢谢你带我活下去,繁之。”
简繁之手指揩过宫观,轻压,让他呼吸变乱。
“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捆紧您后我可不会放开。
宫观偏开的脸不受控制地变红,胸膛起伏下依然在说着一塌糊涂的话:“但我回应…就功亏一篑了……你去找另一个爱人吧……我不会与你结为道侣……”
“我只要您。”
宫观无法再思考了,揪住简繁之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而扯断。
“师父,疼。”
宫观只好放手,被他牵扯着搭在背上,肌肉在掌心起伏,似乎怎么掐都不会疼。
“我说疼的时候你从来不管我。”宫观看着简繁之肩上他曾留下的齿痕。
“那现在呢?疼吗。”
“疼。”
简繁之不动了,宫观反而扯他的耳朵:“还是快些吧……”
这样的师父,还想再看久一点。
“哪样做会没那么疼,您告诉我好吗。”
简繁之随着宫观声音而调整,渐渐也懂得了他喜欢哪里讨厌哪里。
夜晚在酒香中度过,这样的经历或许难有第二次。孤独等待的时间总是大过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因此,在一起时才显得弥足珍贵。
宫观朦朦胧胧清醒,目睹简繁之穿衣,手中握紧凡尘境玉匙。
他又要离开了啊。
宫观低头,什么也没说。
床榻突然被一条腿压上,宫观惊愕地微微睁大眼睛,简繁之亲上宫观的额头,看着表情毫无变化的宫观依旧笑着。
他一定不知道他笑得多柔情。
“凡尘境一开我就会来找您。”
并为此马不停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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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珞一个人逛了人间的夜市,一个人吃遍仙人想都不敢想的小吃,一个人回忆曾经然后叹气,手里攥着简繁之的钱袋,喃喃道:“你快回来吧……”
别只陪你的心上人。
他也会寂寞的。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竺珞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发出响亮的啪啪声。
面前阴影笼罩过来,简繁之问:“你怎么打自己?”
“你回来了?”
“嗯。”
竺珞朝他扬起灿烂的笑:“喜迎君归。”
简繁之微微一愣,师父有跟他说过这话吗,在凡尘境里,应该没有吧。
“所以怎么样?”
竺珞抱着叫做千千的田园犬,在简繁之眼前晃来晃去。
“被拒绝了。”
竺珞看他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会心一笑:“但也不是没有意外之喜,对吧?”
千千突然急切地叫起来,被竺珞死死按住。
“竺珞,谢谢你。”简繁之把银铃交到他手中,银铃响声不断:“该出发了。”
竺珞颔首,他们告别不算留恋的市镇,又一次踏上原野。
草原秋色静,芦苇晚风鸣。
竺珞指着天际:“是火霞。”
黛紫、丁香色、青莲、紫棠色交织,共绘远方,金光退,凰鸟飞,秋入胶原栗正肥,山禽成对啄余晖。美得让人心惊胆颤的落霞,让人忘却了来时的风雨兼程。
“好美……”竺珞撩起耳边发丝,回眸一笑:“你能帮我拿着衣裳吗?”
简繁之点头,竺珞变成一只兔子,努力想跑进晚霞,纷乱复杂的光吹拂他的毛,那咖啡色的圆眼从没有像此刻一般发自内心地展露欢喜。
天色渐晚,草高深处,竺珞变回原身,依然仰着面:“卧逃秦乱起安刘,舒卷如云得自由。”
简繁之背过身去把衣服递给他,接上下一句诗:“若有精灵应笑我,不成一事谪江州。”
“我起先不明白乱世之中有何自由,直至它铺开在面前。”竺珞穿好衣裳,由衷地抱住简繁之:“谢谢客官,跟您走是我此生唯一没留遗憾的选择。”
说实话,竺珞已经不大记得遇见简繁之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在做什么呢?
成日空虚无助,为钱而奔波、劳碌,辗转人下承欢,无法对谁托付真心。时常去喝花酒消磨时光,观富人之奢靡,叹余生从简。
那些时日跟现在比起来,怎么能称上幸福?
现在虽日夜兼程,寄宿荒野,还无家可归。可是身边有一个人,无论何时都把你护在身后,关照你一举一动,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责任感,担心你冷,垂怜你饿。
他心中有人,不代表他心中不能装他。
竺珞曾以为,爱上一个人会变得悲惨,可他看见简繁之的时候,恍然明白了,驱动世间流转的,正是人们不息的情意。
一切都是由爱衍生出来的。
千千在前面吠叫,打断了竺珞的思绪。
简繁之带着竺珞跟上千千,应道:“嗯。”
竺珞困时,千肢足还在引路。简繁之像往常一样把他背在背上,或是让他变成兔子抱在怀里。
他今夜睡得格外不安稳,细细的胡须一直拂弄简繁之皮肤,一直警惕着什么。
简繁之左手抱着他,右手握斩缘剑。
灌木丛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简繁之拨开草叶,只见一匹身上带血的马倒在面前,一条蜿蜒的血迹引他上前。
简繁之一眼就看到了血泊之中熟悉的云纹发簪。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他绝对不会忘的……
简繁之几乎控制不住脚步,跌跌撞撞地沿着血迹走进一个洞穴。
男子头颅落地,尸身被分食;女子的哭嚎声刺耳,在乱臣贼子下苦苦挣扎;婴孩被置于火上炙烤,老人永远合不上双目。
简繁之明明不应该为人间的事而钩织缘线的。
但这是小雪。
是曾唤他阿爹的孩子。
凌辱妇人的贼人被简繁之斩首,而他却连她的表情都不敢看。
对不起…对不起……
小雪连眼眸都没抬,鬼侠向她伸出手,手中握着她的发簪。
她一点也不觉得感激。
一把夺过发簪高高扬起,毫不犹疑刺入脖颈,才终于解脱了这尘世苦难。
简繁之双腿无力,缓缓跪在妇人面前。
他真傻。
因为一点欢欣而忘了世间沧桑。
乱世之中,他们的结局都是既定的,谁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