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脊轩一整天也找不到简繁之,碍于他有时候确实找不到人,耐心地多等了几天。
直到好战的韦曦抟一脚踹开简繁之房门,里面空无一人时,他们面面相觑,才发觉不对劲。
秦洙则不由分说闯入萧赢房间,把失去过多精力还呼呼大睡的他两个琴音叫醒。
“简繁之不见了!”
他们这才沿着一路蛛丝马迹找到瀑布旁,韦曦薇看见泥泞中的血迹,蹲下拨开一旁的泥,确信这就是简繁之的血。
“自从被妖力灌过,我对血很敏感,简繁之一定来过这里。”
秦洙则很担忧,双手紧紧交握才不至于颤抖:“而且他还受伤了……”
韦曦抟扶住忽然要跌倒的韦曦薇,她异常惊恐地瞪大眼睛,双手不安地抓着兄长衣衫。
“是…是那个人…我见过的…她是…魔尊…就是她要…要我……”
韦曦薇最后泣不成声,无法完整叙事,被韦曦抟抱在怀中。
项脊轩和萧赢对视,证实心中不安。
……
铁链枝枝蔓蔓缠绞在身畔,令人回想到曾经的水牢、琵琶骨、血罚术、禅净。
简繁之头痛欲裂,他怎么能忘了魔族术法,被震慑的五体竟在一瞬间就想回溯,那些沦为魔族的时日让他十分煎熬。
妖力在血管之下叫嚣着,没有灵力阻挡丝毫不掩饰昭昭野心,要叫简繁之再一次体味度日如年。
水牢中水不时升降,灌入简繁之喉口,超过他闭气的极限,欲使他呛溺毙亡,但在死亡边缘,水又宽恕般下降,抚摸他的脖颈。
这样要生不能要死不得,日日夜夜消磨着简繁之的傲骨,直到他如鹤的身姿也颓然而嶙峋。
世间万般灰暗,让人辨不清光明。
简繁之恍惚间都要以为那些妖力是他的灵力,几欲接受,悬于一线的理智生生把他拽回。
本是羁恋旧林的飞鸟,被尺绫束缚沦为人下,悲喜交欣世事消磨,只得漂沦憔悴。
忽闻铁链咬噬之音,窸窸窣窣。
咔嚓咔嚓——
简繁之掀起沉重的眼皮,看见了一只冥兽。
“雾都儿?”
他声音沙哑得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那只冥兽听见人言,慌不择路跌入水池中,好不容易顺着一条缝隙逃走。
原是一只灵智未开的冥兽。
简繁之思考,如果他现在有灵力,就能改变什么吗?
他有把握打赢登上魔尊之位的余兮儿吗?
凡人与仙人之间隔着一道灵力的天堑,当真不可跨越吗。
如果他选择在此刻堕魔压制余兮儿,之后呢?他还能拯救什么?蓬莱首徒都堕了魔,那只会让他成为千古罪人吧。
身体已然丧失五感,冷与热的交织处,是皮肤与水的边界。
可简繁之忽然听见了大雪纷至沓来的音信,细细碎碎的,宛若赤焰色的夕阳。
他无法把控自己,甚至丧失了睁眼的兴趣。
“怎么衣衫湿了?”
简繁之并没有响应凡尘境啊,为何会听见师父的声音。
宫观似乎在拧干他的下摆,水珠沁入雪地,像冷却烙铁一样滋滋作响。
什么物什贴在脸畔,抚过简繁之眉睫。
“繁之?”
简繁之猛地睁眼,却仍是水牢。
他低低地笑了,吸气声回荡在水中,竟显出几分恣意来。
不多时,魔尊至。
余兮儿坐在简繁之身前的高台,用脚尖挑起他的下巴,而他连偏开脸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你瞧瞧你,早该变成这样,是不是后悔没杀了我?你杀不了我的。我还救了你呢,白眼狼。”
简繁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找那些炉鼎做什么?”
鞋尖骤然划破了他的脸颊。
“本尊让你回话了吗?”
简繁之报以一个嗤之以鼻的冷笑。
“看来还硬气着,一个凡人清高什么?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别忘了,你曾经也是我这副模样,不过更肮脏、下贱。告诉你也没什么,反正你是没命出这里了,说来一切都应该感谢你啊,要不是你斗死了雾都那老家伙,我或许还得辛苦几天呢。”
余兮儿背过身去给简繁之展现背后疤痕,那个阵法至今烙印在她的灵魂里,刻在她心中,令她难忍疼痛。
“你伤我,辱我,在我还愿意唤你一声师哥的时候关我,你不是大义么,你不是爱这个天下,爱那群炉鼎么?哦对,还有你的师父。”余兮儿笑容曼妙:“你猜…召忆中我做不做得到把他找出来?”
简繁之面目狰狞几乎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像个可笑的护主的獒犬。
余兮儿癫狂的笑声响彻耳畔,她纤细的手上布满洗不去的厚茧和伤疤,缓缓扼住简繁之的咽喉。
“我要把你们珍视的一切,在完覆天道后都贬为我脚下尘,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哈哈哈。”
脚步声逐渐远去,水又涨起。
简繁之不知道余兮儿为什么不趁现在亲手杀了自己。
难道她杀不了?还是在这里杀了他没有意义?机渊里,机渊外,他们在哪有什么不同?
还是把他困在这里,别的安排才能进行下去?她在谋划什么,那个计划需要他和炉鼎们的助力?裴以已参与了吗,她名义上在聚集保护那群炉鼎,事实上呢,没有为余兮儿所用吗?她想借自己的手完成什么?
水没过头顶时,让简繁之除了活下去再也想不了其他。
恍惚间他又听到了宫观的声音。
“繁之,脱下吧,不冷吗?”
简繁之紧闭双目,不愿失去哪怕只是师尊的一缕回音。
宫观伸手向他的衣襟,抚触到他的锁骨,冰得一颤。
“听见了吗。”
简繁之没有回应。
他仍能感受到液体划过他双唇,害怕一切都是虚影。
又是那种铁链摩擦的声音。
咔嚓咔嚓——
简繁之和肩上的冥兽一起沉到了水底,耳边犹余它咀嚼铁链的声音。
这家伙竟然能把缚仙索咬断?
简繁之在水里睁眼,顺着灌水的洞口,光从狭窄的四方格渗透进来,和水一起想把他们冲离。
他努力伸手想拢住一束光,双臂前伸,艰难地扒住灌水口,在根本不可能容纳他身躯的窄道,生生卸掉自己数个关节,用仅见过一次的缩骨功,蹩脚地挤入小口,狼狈不堪,手脚并用逆流而上。
在出口处力竭,即使是滑手的泥沙他也想抓住,支撑自己只为了不让一切功亏一篑。
什么东西猛地从背后袭来,冥兽四足踏在简繁之身体上,使力把他踹了出去,自己却因为水流而被冲回水牢,不见踪迹。
简繁之在血河里开出生路,上岸,不断咳出肺里的水,无力地伏倒在岸边,连身也翻不过来。
他竟希望能在此时看见一个人,谁也无所谓,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软弱,骂他孬种、废物,骂他身为道人连邪修都敌不过,优柔寡断识人不清未能永绝后患。
他就是匹夫,人微言轻还谈什么救赎,竟还在此处记挂苍生,竟还在识海内恬不知耻地回想他的爱人。
他虚浮,他下贱,他就是披着无情道的皮自以为未曾违道的凡人。
值此回望,未知前路可否,就这样合目犹有不甘不愿止休,却无能为力,他怎么能这么矛盾呢,哪怕现在想移动一寸,浑身疲软告知他一切都是妄然。
你什么也做不到。
好像有什么东西攀上了他的胸膛,似葱葱十指,又若小兽四足,帮他把肢体接上,助他咳出肺中残水,轻声叹气,刺耳尖嚎……
再清醒过来时,简繁之移开趴在胸前呼呼大睡的冥兽,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低垂之天布满丹霞色悬云,穷山恶水渺无人烟,满地枯草死尸,妖兽在暗处虎视眈眈,血色的洛河横亘在大地上,这种标志除了魔界不会有别的地方拥有。
这里是魔界?
简繁之得空思考那些他未曾注意的问题。
太偌阵的含义当真是萧赢解释的那样吗?如果方丈和魔界又勾连,萧赢似乎并不可信。
召忆是虚无的,还是现实的一部分?它投射的影像是否能被操控?是谁策划妄图只手遮天?还是天道使之然也?
余兮儿在机渊内称自己魔尊,那机渊之外以魔尊自称的雾都儿怎么样了?
等等。
或许机渊并不是什么九州三界外的空间,万一它就是沧澜中心呢?进入机渊的人不能再进,有没有可能机渊才是他们认知的三界,而其外的五山都是机渊未知真假的记忆臆造出来的?还是……
入了歧途的思想被简繁之拽回,他仰头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宫观。
自己的衣裳不知何时干透,是他给他换过了吗。他的关节总不可能是那只冥兽接回的吧。
“师尊?”
简繁之开口的瞬间景象陡然改变,又是那片荒芜之地。
冥兽还趴在胸口,但干透的衣裳,活动自如的四肢总不算假。
这真令人混乱。
简直……就像心魔劫。
简繁之以斩缘剑作拐缓步沿着洛河往上游走。
《天地初开》有记载:“魔界洛河永不息,肆四泛滥,捌镹干涸,其发源未知,民间传其有无尽藏也。”
上一步还在魔界红泥之上,下一秒却于凡尘境雪地落脚。
两个空间欲叠不叠。
简繁之忽然唤了声:“师父?”
音乐听闻宫观回应。
何为真,何为假?
在意识到余兮儿真的可能染指宫观的时候,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他满心除了杀意仍是杀意,但如果没有灵力,他当真能以一副凡躯螳臂当车吗?
冥兽忽而重重甩动尾巴,在即将击打到简繁之面颊时收力。
简繁之顺着他尾尖的指向看去,竟然看见一个屋棚。
他走到近前,轻叩门扉,无人应答,遂推门而入。
只见一约莫黄发之年的童子正坐在法阵中央,口中振振有词不知道在念什么。
简繁之观其眉心红痣与观音菩萨同位,童子盘腿如佛坐在莲台上,带给人镇定安宁之感。
简繁之没有贸然打搅,等待童子施完术法。
他睁开圆圆的双目对简繁之说:“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简繁之并没有理解他话中深意。
“不记得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