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地板被灯光照的亮到刺眼,黑色的军靴踩在上面,黑与白之间,透出极致的冷硬。
中年军人身姿笔挺,表情淡漠地看着无菌隔离室中被束缚在实验台上的女孩,皱了皱眉头,对着身边穿着白大褂的男人道:“前几代的成果都还有缺陷。”
“我需要的,是能完全替代巫女的力量。”
“最多再给你半年时间。”
军官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就转身离开,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带起一阵凉风,没一会儿,就只剩下军靴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
军人身边跟着一个女人,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存在感,她的行动寂静无声,完全隐藏在军人的脚步声里。女人面容素淡,但那双像是有群星闪烁的紫色眸子却十分妖异。
穿着白大褂的实验负责人冷眼看着两人离开,直到女人垂到脚踝的白色长发也消失在拐角,这才冷笑出声,“半年?你懂个屁,可真会做梦!”
其他研究员不敢吭声,都静静听着他骂。通风口换风机的声音便清晰起来。
在这座不见天日的实验室上方,是一座繁华的人类城市,夜里也依旧人声鼎沸。没人知道他们脚下都存在着什么,也没谁在乎。
城市外,到处都是参天巨木,树木之间填满了张牙舞爪的各种植物。即使如此,还是能从植物的间隙里看到人造建筑坍塌后留下的砖瓦残骸,偶尔还有几个曾经宏伟的建筑的废墟,尖尖地挺立在树林构成的天际线上方,废墟上也缠满了植物,活似一些垂直的生态系统。
在一棵巨木的树顶,蹲着个背生两翼的红发青年,黑色的羽翼几乎融进了周围的夜色里。
他语气里充满了不耐,“就这样直接打进去大闹一场不就好了吗?”
下方站在树枝上同样有着黑色羽翼的青年道:“他说时机还不成熟。”
红发的青年更心烦,“太啰嗦了!那家伙,娘们唧唧的。”
另一人轻笑一声,安抚道:“忍耐,扈场。很快,一切都会如我们所愿。”
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城市,散发着微光的云轨在夜里宛如光河,以这座城市为中心,从四个方向延伸出去,隐没在云海深处,将这座人类造物映衬的仿若神明之城。
月落日升,云轨的亮光渐渐开始变得不那么显眼。而云轨下春山城的“天梯”旁,姬怀暖正在安慰自己红着眼眶的舅舅。
少女靠着赌咒发誓会平安回来,总算让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姬命撒手放开她的袖子。
要商量的事和要叮嘱的话,姬月歌早在昨晚彻夜跟姬怀暖说过了,此时无奈地点了点眉心,所以说,阿锦这孩子的性格是像谁来着?
被母亲暗自念叨着的姬怀锦人倒是来了,但却站在后面背对众人,一句话都不说。
姬怀暖走过去拉住姬怀锦的手让她转过身,捧着她的脸轻声道:“要好好看家啊,怀锦。”
离别在即,姬怀锦还是没能死抗到底,带着点哭腔道:“你拿我当什么啊,还好好看家?”
“嗯,是什么呢?”姬怀暖摸了摸她的头,笑眯眯,“是小狗哦。”
姬怀锦立马没了哭意,开始日常想打姬怀暖。
表哥姬宿揉了揉怀暖的脑袋,最终只说了一句话,“照顾好自己。”
姬怀暖乖乖点头,侧头看了眼快到底的“天梯”,又去撩拨姬怀锦,直到把姬怀锦的离愁别绪消耗的一丝不剩,嗷呜一声扑过去要咬她。
早就料到她反应的姬怀暖先一步拉起林恒,一溜烟进了电梯,摁下了紧急闭门按钮。姬怀锦刚好被透明的钢化玻璃门挡在了外边,咣地一声撞了上去。
和家人的告别以此作为结束。
电梯攀升,地面上众人仰起的脸迅速变得模糊。姬怀暖突然就想起了六年前和今日类似的场景,松开了拉着林恒的手。
哥哥们丢下她跟着他们的生父离开时她才三岁,不知愁滋味;江连是个满嘴谎话的讨厌鬼,他走的时候姬怀暖实在生不出伤心来;唯独林恒说要离开时,她简直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
虽然林恒也经常和她吵架,对她的态度时常忽冷忽热,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还是十分亲密的。
感受到他离开的决心后,十岁的姬怀暖摔了自己最喜欢的小瓷猫,第一次对着他大吼大叫,“那你就滚!再也不许回来,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
结果最后她还是舍不得林恒,自打嘴巴吞了自己说的话和小姑娘刚刚萌芽的自尊心,在他离开的那天乘着纸燕子一路追着上升的天梯。
“你别走!不要走!”
她的那句呼喊得到的回应,就只有林恒站在电梯中透过玻璃门俯视她时冷淡的眼神,还有刚刚十六岁的他渐渐模糊的稚嫩面容。
从那之后,她就真的不想再见林恒了,他寄回来的照片也被她丢到了床底下。
云轨建在一千二百多米高的空中,电梯的速度只有五米每秒,从地面到车站需要整整四分钟。
清晨的天空又泛出那种诡异的紫光,在玻璃门上折射出明灭不定的光影。
林恒看着姬怀暖在离开家人后透出些许沉静的侧脸,恍然意识到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
六年分开的时光,对于年少的他们而言,太过漫长,再见面时,物是人非。
“叮咚!”电梯到顶的提醒声打破了沉默的氛围,姬怀暖先一步蹦了出去。
林恒怕她跑丢,一路紧跟着。
姬怀暖以前坐过云轨列车,为了在东三城之间来去。少女没等林恒照料就自己过了检票口找地方坐好,青年在她对面坐下的时候还遭了白眼。
“都不在姨母面前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已经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了。
林恒被她的话顶的肺疼,沉默数秒后却忽然扬起个笑。
青年面容俊秀,眉梢斜飞,眼角微微上翘,眉眼间都是傲气,因为之前的跑动稍显凌乱的衣领也没能影响他给人的那种衣着精致整齐的感觉,是那种一眼看上去会让人觉得不好接近的类型。
对么,姬怀暖舒服了。林恒就是这种傲气又忽冷忽热的鬼样子,永远成不了贴心哥哥。
青年把自己握拳的手伸到姬怀暖面前,“用你最喜欢的方式来解决吧。”
“你要是赢了,我就不坐在你对面,你要是输了,在去中央城的路上都要听我的话。”
姬怀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这种游戏,她从来都没输过,根本就不会输。
两人举起手,少女黑色的眸子中有星光闪过,“石头、剪刀、布!”
两人同时出手,林恒是布,姬怀暖出剪刀。和以前无数次一样的结果,永远都是姬怀暖赢。
林恒一点也不意外,在姬怀暖带着小小得意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坐到了她旁边的座位上。
女孩被气到的时候眼睛就会变得圆溜溜,炸毛的猫一样。
林恒偏开头,手肘支在座位的扶手上,用手指捏鼻子的动作也没能为他喉咙间逸出的几声低笑打掩护,气的姬怀暖踢了他一脚,转过头去看着白茫茫的窗外,再也不理他。
列车缓缓启动,速度越来越快,周围的云朵被高速行驶的列车打穿,留下仿若隧道一样的长洞。
冲出这片云层,春日灿烂又温暖的阳光从车厢的玻璃窗钻过来,撒了姬怀暖满身满眼,她的额头抵着玻璃看向外边,这一段路,雪白的棉花一样的云海出现在了云轨下方。
自从百年前封印在地心数百万年的浊气泄露,即使是有着充足巫女的春山城,也很难见到这样蓝的天、这样灿烂的阳光、这样洁白的云朵了。
天空总是雾蒙蒙的,时不时就有浊气形成的漩涡在天边搅动,紫色的光隐隐从漩涡的深处透过来,妖异且不祥。
地表之上一千二百米是一个界限,到了一千二百米之上,浊气就开始变得稀薄,就算是鸟类怪物,也几乎不会飞到这个高度。
神话传说中记载:“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盘古开天辟地后,天地初成,地面上漂浮着很多浊气,除了最初诞生的一些神明之外,生命都只能在水下生存,无法登上陆地。
神明们觉得空荡荡的大地上只有自己很寂寞,便由月亮女神常曦将威胁生命繁衍的浊气封印在地心,大地上这才渐渐有了生命。
月亮女神常曦是最初的巫女,而现在的巫女八大家都是常曦的后代,世世代代都在加固封印。
直到有一天,一次前所未有的地动,地壳裂开,浊气不受控制地蔓延到整个地表。世界的大部区域分都被因浊气而变异的怪物占领,而人类不但会被怪物猎食,只是沾染浊气都会不断虚弱,甚至会变成和那些怪物一样的东西。
经历巨变之后的人类,人口骤减,丢失了大半重要的科学技术,科技水平一夜之间倒退百年不止。
临危之际,商周之后就渐渐隐没的姬、姜、姚、嬴、姒、妘、妫、姞八大巫女家族中还保留了传承的姬、姜、姚、嬴四家巫女站了出来,在幸存人类活动区域的外围建立了四座城市:东边姬家的春山城、西边姜家的秋湖城、南方姚家的夏岛城,还有北方嬴家的冬原城。
四家互为犄角,守护着剩余的人类,而内陆的人类城市也不断为守卫边界的四座城市及其附属城市提供以军械、军粮为主的各种军需物资,军方更是和巫女协力战斗,共同保护人类的重要力量。
原本是这样。
可大灾难之后百年,人类陆陆续续建起21座大城市,人口复苏,科技重新开始发展,边界也渐渐稳定下来,一切都和当初巫女家族临危受命时不同了。
巫女家族因为能力只能由母亲传给女儿,直到现在都延续着古时母系社会的传承制度,和以中央城为首的父系城市格格不入。
百年的时间,并没能求同存异相互理解,反而为了争夺武力控制权让他们之间的矛盾更加如鲠在喉。
为了给曾经用无数鲜血保护了人类城市的巫女们争取生存的空间,不至于沦为军队的工具,做为巫女四大家之首姬家的家主,姬怀暖的母亲姬花词在二十多年前坐上了前往中央城的云轨列车。
她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让整个军部四分五裂,十几年都没有余力找巫女家族的麻烦。
而姬花词本人却在回程时被人暗算,没能完好无损地回到春山,英年早逝。
这一次,轮到了姬怀暖。
首先,她需要做为春巫女的先锋重新进入中央城的权利系统。军部太难搞,对待巫女又过分苛刻,进去只会白给,那么就只剩下——警务厅。
姬怀暖缓缓阖上眼,昨晚看过的无数资料中,姨母指尖点着那个“谢”字又浮现在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