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偏过头,看着“生气出走”半个月又悄无声息回来的九黎。
现身的一瞬间,他身上似乎还带着未褪去的神性,肤色如凝雾隐藏的美玉,眉目若云海缭绕的远山,端是一副凝聚九洲斑斓美景的好颜色,却高高在上让人不敢靠近,更不敢生出半分亵渎之心。
他唇线微抿,眼中流光盛放着玄妙未知的神秘力量,在目光接触到尔雅的一刹那,这些游离于人间的规则之力瞬间如收敛的羽翼,渐渐隐于无形。
说来好笑,面对这样的反应,尔雅仿佛看到一只悄然收起利爪,只剩下柔软肉垫的大猫。
“你想知道什么,这本书不会给你答案的。“九黎顿了顿,道:“不如问我,我知道的更清楚。”
尔雅笑了笑,故意调侃道:“我想了解的是容首席的生平,和你这个九洲之主有什么关系?”
九黎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安静、凝定如渊的眼眸看着她。
只有对上这双眼睛的时候,才会意识到,他已经在这个世界活了很久、很久,比尔雅活过的七百多年还要久。
尔雅把书从九黎手中抽出来,好整以暇道:“你知道我的起居录,我翻翻你的桃花谱,这很公平。”
九黎:“公平这个词是这么用的?”
因为我知道你的花边新闻,所以你也要知道我的花边新闻?
尔雅眨了眨眼睛,语气有点俏皮:“我就想这样用,你管我。”
于是九黎眼睁睁看她带着一摞漂浮的书,坐到一张空书桌前,翻开了那本《犹记落花与流水——分析容首席生命中出现的红颜朱桃》,用一种十分学术的探究目光扫过书页上一行行字迹。
她光看就算了,时不时还会因为书里夸张的描写而投来揶揄般的眼神。
“行吧,反正也是闲着,我也找本书看。”
九黎十分淡定地顺手从书架上拿了本书。
尔雅神识扫过去,那本书竟然是尔家家主自费出版的《史上最真实的元君传——你所不了解的元君真面目》。
尔雅:“……”
不,他才不是收了爪子的大猫,他应该属狗的。
九黎落坐于尔雅对面,心思压根没在自己手里的书上,他单手撑着下巴,安静地看着尔雅。
虽然低着头,但尔雅能够感觉对面有一道视线久久停留在她身上没有动。
她抬起头瞥过去,却发现对方并没有在看她,而是正低头翻着自己手里的元君传记。
尔雅重新垂下头,目光落在书页上,忽然开口:“龙女长得好看吗?”
书里这段写着容缙和须弥海龙族谈合作,龙女对容缙一见倾心,于是龙王提议联姻。
九黎笑了笑,指着《元君传》的目录不答反问:“你和凤君大婚点了九千盏长明灯?”
尔家主在自家房子地基下挖出一批蜡烛残骸,于是又把锅扔到了尔雅头上。
尔雅指尖点了点桌面,语气慢悠悠的:“据说鲛人公主把自己珍藏了一辈子的珍珠都送给你了?一共多少颗啊?”
九黎拖着长音,悠然道:“传闻你途径万狐山,被一群狐狸精自荐枕席,于是你在狐狸窝里嗨了七天七夜,扶着腰出来的,真的假的?”
尔雅继续进攻:“你和长嫂有一段不伦之恋?”
这本书里,容缙和他兄长的道侣郁陶那段不能见光的爱情描写的有模有样的。
九黎语气淡淡:“她的确对我有意,发现从我这边没法下手,于是走了个迂回的路子,和容缙这个身份的兄长结为了道侣。”
尔雅:“听说羽人一族曾给你送……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原本还想继续互相伤害,没想到九黎突然承认了自己和长嫂有故事?
“别胡说,我可没承认。”
九黎哑然失笑,他探过身来,从尔雅手里抽出那本桃花谱。
他先看了眼封面的作者名,又懒懒散散地翻了翻里面,稍微回忆一下,便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
他重新把书扔给尔雅,“这本书的作者原是容家一名侍童,是我那‘大嫂’带到容家的。因为乱嚼舌根,被我拔了舌头扔进断天狱,现在大概已经变成一堆枯骨了吧。”
尔雅眨了眨眼睛,平静的表情透着几分耐人寻味:“所以你和你大嫂确实有一段情缘?”
九黎歪了歪头,加重语气强调:“准确来说是她心里没数,对‘九洲之主’这个身份有点僭越的想法。”
尔雅了然。
有点僭越的想法,俗称,馋他身子。
这么好看的人,馋也正常。
“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尔雅想了想,道:“说起来,我从未听说过三千世界自生意识的案例,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
说不定也是最后一个。
“这就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九黎略微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开口:“洪荒之初,混沌天地间蕴含着无数道法和混乱规则,第一颗道种就在这无边混沌中结成。这颗道种扎根混沌之气中,抽枝发芽,逐渐长成一棵建树,三千世界便是树枝上结出的道果,每条树枝便成了三千世界连接建树的天梯。”
说到这里,九黎的目光瞥到尔雅,见她一脸专注的模样,他忽然笑了笑。
那双只专注在他身上的眼睛,让他很像凑过去亲吻一下。
但是现在还不行。
九黎在这里叹口气,继续道:“最初我只是一团没有实体的意识,或者是……一个蕴涵道法与规则的气团,接触到树枝后被树枝所拘束,化为一枚道果,陷入沉睡不知多少年,再次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方世界,身体上生活居住了许许多多生灵。”
尔雅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觉得九黎活像一个巨大号的塑料袋,在风中飘着飘着,就被树枝挂住了。
她差点被自己的脑补逗笑,于是赶紧深吸一口气,装成正襟危坐的样子。
随后就见九黎微微偏过头,道:“是你把我唤醒的。”
尔雅挑了挑眉,有些意外道:“我?”
“就在你砍断天梯的那一刹,天道的束缚消失,我醒了。”
某种程度上而言,尔雅砍断天阶的行为,不只救了九洲生灵,也让他彻底恢复自由。
九黎想过,自己的沉睡可能和建木树枝那一勾挂有关系。
鸿蒙之初,混沌中各种力量驳杂,相互交融又相互争斗,如祂这般蕴涵着无上道法的“气团”不只有一个,其他的“气团”如今都去了哪里?
天道、或者说道君又是什么存在,是当年的“气团”之一吗?祂遗落的道种,为何能被九洲吸收?
十万年前,九洲之主醒来的那一刹那,还来不及考虑这么多问题。
他刚清醒,面对的就是尔雅的陨落。
·
北洲,阴冥窟一带。
这边是鬼修的聚集地,也是五洲仙联会管不到的法外之地。
鬼修的存在,多数是因为心中执念难消。低阶鬼修常因执念失控,进而攻击他人,所以在仙联会的管辖范围,几乎是看不见鬼修的。
方怀真刚刚手撕了几个失控攻击他的鬼修,周围散落的灰白色魂体碎片如同雾气慢慢消散。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伞,缓步走入没有阳光照耀的漆黑山洞中。
山洞干燥的地面刻画着法阵,他走到法阵上,法阵中灵光一晃,将他送入地底深处的居所。
身体里两种真气不断冲撞,方怀真微皱了下眉头。
这次的闭关时间大概要比上一次久了。
他盘腿坐在石台上,闭上眼睛,默默远转起修炼心法,眼前却不受控制的一遍遍不断重复着同一个画面——尔雅以身殉道的那一幕。
十万年前,一念元君如轻烟般落在建木天梯上,碗口粗的紫雷紧随而下,她的脸色又白一分,嘴角抿出一线血痕,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
越来越粗的劫雷劈在她身上,修士千锤百炼的坚固身躯,面对天威却如同失去保护的婴儿。
渐渐,她的皮肤上再看不到正常的颜色,血液化为焦灰,只剩一身硬邦邦的骨头,笔直的就像九洲脊梁天一山。
方怀真迟一步赶来,刺眼的雷火之下,他极力仰头,乌黑似墨的眸子不敢错目半分。
“七十!”
“七十一!”
还差一步,最后一步。
第七十二道雷劫狠狠劈下,尔雅脚步坚定地踏上最后一阶,抽刀,刀尖所指却不是雷火劫,而是——建木天梯!
此举似乎触怒天道,第七十三道劫雷不期而至,尔雅却看都不看那雷劫一眼,雷光划破乌云,映亮天幕,也映亮盈阙刀锋。
手起,刀落!
轰然一声巨响,异相突生,像打破某种既定规则,一瞬间天倾地摇,星移斗转,江河倒流!
天道的约束力渐渐消减,最后一道雷劫落下,又化为金光弥散于天地间,而天柱之上的红衣身影已在雷劫中神魂俱散。
只留下漆黑的骨头,被方怀真埋在了天一山。
鬼修,修的就是执念。
在方怀真还“活着”的时候,他并不会经常回忆起师尊陨落的场景,他的脑子和普通人不一样,专注力极高,却装不下太多自己思考不明白的感情。
哪怕之后九洲内战,尔雅沦为各族的罪人,她的坟墓被掘开,尸骨被抛到灰土泥潭中,方怀真也没有那么多伤心和愤怒可以挥霍。
他只是安静而沉默地抱着酒壶,把她的骨头一块块捡回来罢了。
然而天寿已尽,他转修鬼道后,两人之间的回忆却如同噩梦,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年轻时无法体会的绝望。
那个带他四处游历、教导他分辨善恶的人死了,她为他打开了通向世界的大门,自己却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里。
方怀真心绪出现剧烈波动,属于鬼修的半边魂体时而透明时而坚实,一道清润却淡漠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炸响——
“抱元守一,凝神静气。”
暴躁杂乱的灵气被梳理的干净顺服,他恍然清醒,重重喘着气。
石室内却空无一人。
方怀真低着头,半晌,他的呼吸终于平稳,这才对着空气轻声说了句:“多谢容首席……不,尊上。”
·
九黎隔着十万八千里,顺手帮尔雅照顾了一下小徒弟。
尔雅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般问道:“你是说,你见到我‘死前’的样子了?”
九黎微微颔首。
他不太愿意提这件事,本想长话短说飞快略过,却听尔雅饶有兴致道:“我看女神广场上我的雕塑是笑着的,我就想知道我当时真的笑了吗?”
如果真的笑了,那可真是太踏马帅了。
尔雅也不记得自己到底笑没笑,毕竟雷火劫劈在身上不是一般的疼。
九黎忽然怔住,他对上尔雅眼中带着几分克制的好奇,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尔雅的语气闲散轻松,眼神也是疏阔明朗的,似乎从不将自己的苦难和辛酸当做一回事。
那些过往就像风,吹着吹着,就飘去了远方。
九黎沉默片刻,略微勾起唇角,带着笑意轻描淡写道:“嗯,你当时在笑。”
其实她哭了。
在那惊鸿一瞥中,属于尔雅的最后一幕,就是她那颗不经意从眼角滚落的泪珠,和唇角仿若嘲弄天道和神魔的弧度。
九黎当时心想,如果以后重逢,一定不会让她再掉眼泪了。
她只管笑就好,和那尊雕塑一样,永远可以笑得那么飒然明朗,辉光万丈。
所以,一定一定要重逢呀。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白雪头。——《梦微之》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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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她只管笑好了